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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十八) 虫草

    送别了教师先生与他的朋友,我终于能够专心一志的播种起在我的口袋中停留了太久的种子,幸而它们不曾干枯,想来是因为仍旧纠缠在我周身的林地湿气起了作用,这便是我明明能够做到却坚持使它们仍旧覆盖在我皮肤上的原因,即使那不断渗出了露水才没一会儿便将我刚换上的干燥衣物再次打的湿透,就连炼金术士先生不断散发的高温也对此束手无策。

    我猜我或许不必非得穿着衣服工作,尤其我身上这身还是渡鸦先生友情借用的,可惜他的身形太过纤细,我穿着它甚至在做出太大动作时会不可避免的感到一阵窒息,我想我往后不会再穿上它们了,我一面吃力的将它们从我身上如同剥去皮肤般扯下,一面想着这用不上的东西放在我手里也是可惜,不如过上几天等它们干燥了,我也不再湿漉了,就去还给他吧。

    或许是因为撕扯的太过用力,或许是因为被睡泡发的时间太久,我在将它们叠起时发现了自己的皮肤似乎起了一些褶皱,仿佛我并非身无寸缕而是穿着一件贴身的衣物一般,而当我试图将它们拉平时,我发现我的背后,准确说是肩胛骨的位置出现了隐约的鼓包,其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如同即将发芽的种子,正待破茧的成虫,或是不断往外渗水的泉眼。

    那位置对我来说想要伸手触碰可有些艰难,尤其是在我浑身的骨头都疼的像是要散架一般的现在,毕竟我可是在林地迷失了数日,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我最终还是强压着疼痛伸手轻触,果真那股不断涌出的湿气便是自那小小的鼓包中渗出,就像是伤口渗出了脓水,我不知道为何脑中竟下意识的将那并无任何崎岖或是破损之处的肌肤认作了一道可怖的创口。

    看来那便是我自林地带回的礼物了,虽然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但看着我背对之处的花草都是一副异常欣喜的模样,我猜想这来自故乡的雨露对它们来说无论是一种念想还是当真有什么益处,都至少能够使它们生长繁茂,而我方才随着汗珠一同播下的新鲜种子想来也会长的郁郁葱葱,毕竟我可是极为难得的在它们尚未发芽的阶段便以林地的露水浇灌。

    若是我能够听懂我这些兄弟姐妹们的语言,我便能同它们共享欢乐,不过即使是现在它们的欢欣也依旧能够感染于我,这使得我忘却了于林地中于小酒馆遭遇的不快,我不会感激诗人先生,因为我并不如此热衷于真相,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许我真的自潜意识中便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另外感到愉快的消息而选择了趋利避害,不过,我也不至于为此而怨恨于他。

    因此,下次我再见到渡鸦先生时,这是可以预见的必须我得将衣物还给他,而他在乌鲁克生活了这么多年想来也不会轻易搬离,我得告诉他我不会继续追究那日所听到的事,他也不必因为心虚而试图解释什么,最后的状况便是维持现状,让我们心照不宣的忘却此事便是最好的结果,就像我在离开林地的瞬间便忘却了林地的语言,因而我再无法听懂草木的言辞。

    那会是最好的结果,虽然我时常好奇那些摇曳着的草叶与吐露的花苞在说些什么,而我却只能够大致猜出它们的悲喜,但我极为清楚的知道这便是绝佳的距离,因为这样我才能既对它们亲近如同爱护自己的孩子,又不至于真的为它们设身处地,毕竟它们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如同眼下这般愉悦与乖觉,使我身处那丛新绿中虽然疲怠不堪却仍能带着笑意陷入安眠。

    思及此处,我豁然开朗,不但浑身疲惫一洗而空,还毫不费力的便站起了身来,甚至为了证明自己的精力充沛还故意蹦跳了两下,我跳的多么高啊,仿佛我的背上生着翅膀,在一次高跳中我的头几乎要撞到温室的天花板上,但那本应由琉璃与钢铁构筑的屋顶却仿佛是有着生命的藤蔓一般弯曲,躲开了我那不讲道理的冲击,于是我便知道自己确实身处梦中了。

    我知道有那么一些生活在漫宿的灵体,它们是造梦的行家,但此刻对编织的禁令想来有好好的约束它们,因而我必然是我梦境的主宰,想到这,我全身心都放松下来,喉咙中下意识的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歌声,我感到我的手臂无意识的随着那歌声动作了起来,或许是由别的什么在拉扯着它们,这感觉对我来说很是新奇,也许是林地之行使我产生了一些不同。

    我一面歌唱一面漫步在这新绿迷宫,我平素照看的花草们纷纷扰扰的似乎在说些什么,虽然我依旧无法理解那些言辞的含义,但至少比起我于醒时要清晰的多,几乎可以说是呼之欲出了,只是我不会捅破那最后一层,因而我或许是为了躲避而离得它们更远了些,于是那声音纵然依旧如同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的嘈杂耳语,但至少眼下缥缈的更接近于空谷回音了。

    我着实松了口气,虽然旁人进不来这里,但那些花草却可,原因也十分简单,它们本就是自那本应属于梦境一环的林地中被我与我的父母带回,因而我在它们的故乡再次触及到它们的乡愁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被侵入的是它们,而不是我,跨越了界限的人是我,而不是它们,因而虽然我在此方称得上是主宰,我仍旧选择了逃离躲避,而不是对它们施以惩罚。

    不过,恶作剧不在此列,我能够确定我的举动无伤大雅,因为我只是想到了渡鸦先生那对于颜色的比喻,便想要在这梦境中看到,如此我便能更方便的为那新播下的种子染色了,在梦境中那或许简单的如同在纸上涂抹,而我知道如果操作得当,我确确实实能够通过彼此相连的梦境来扭曲其于醒时世界中的形象,比如利用它沉浸归乡的渴望?那是我惯用的手段。

    这听上去并不非常容易,毕竟我不是那行走于梦境中的淘气小子,想要改变些什么或许需要花上几日或是几周,甚至更久来苦思冥想,完善每一处细节使之看上去更像是真实可及之事,但也许只是闭目睁眼之间的事?毕竟我若是模拟了林地的环境,只是增加一点点别的,它们大约会彻底混淆现实与梦境的分野,那即使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想来也不至于将其吓走。

    我于醒时世界中沉睡于桃红柳绿的躯壳双目紧闭,正如我行走与梦境中的灵躯两眼轻阖,随后浓重的新绿与其他稍微轻薄但胜在混杂的色彩便如同能够前往任何地方的水流一般流入了我的瞳孔,同时我也自我那呼吸起伏的身躯嗅到了幼芽与新蕊的芬芳,其中或是欢欣,或是悲伤,它们无一例外如同清晨露重般压弯了我的睫毛,随后如同成线的雨珠般滴滴滑落。

    我知道我可以睁开眼了,即使在那一瞬间我所见全然模糊不清,但当那强行挤入我眼中的色彩倒空,我眼中所见的温室便如同雨后如洗的天然画卷,但每一种颜色都更为鲜艳两眼,甚至自它们本该局限于的轮廓流淌而出,或如同彩红一般互相纠缠角力,或如同洗布一般互相晕染相得益彰,我愉快的深吸了口气,虽然有些想要驻足更久,但此行的目的可不能忘了。

    想着速战速决,我尽可能的压低了自己的脚步声,很遗憾即使我大多数时候能够编织我在梦境中的一切,但只要我的双足踏在地上,其步履便总是声若擂鼓,而我又从未想过腾空会如何,而今日我知道了这更不可,因为我振翼的声响不比鼓点更轻,并且令人烦躁,也许好消息是若是混在树叶摇动的声音中便不再明显,但我的歌声却总是随着羽翼扇动脱口而出。

    看来我还是得安心走路,这使得我颇为挫败的落到了地上。说来也怪,我本是最喜爱将自己的双足扎根地面,远离它的每一刻都会使我心神不宁,但这次不知为何,我竟喜欢上了风托举着身躯的感觉,让我重新于地面匍匐反而令我感到忧伤了起来,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够忘却脚踏实地的安全感,这矛盾的感情几乎要将我撕裂。此刻,我忽然想起了一种珍稀的花。

    那花儿乃是播种在虫子体内的种群,它们操纵着那可怜的受害者为自己寻觅温床,最终穿透它的身体根植于土地,而它们也并非永胜不败,也有些幼虫会凭借着自身对于天空的渴望破茧而出,而那可恨的寄居者反而成了养料。最少数的情况,种子与宿主一同进入茧壳,随后它们便会开始角力,一个本能的扎根于地,一个却期冀着天空,而其中结果大多是撕裂。

    当茧壳被彻底撕裂,那无论是幼虫于新芽都无法成活,这意味着它们的结果只能是一个归于大地一个融于生命的最后一次吐息而被林中之风裹挟着触及天空,但有时也会存在更罕见的情况,那或许是真正的共生,那茧壳化作了根系,但它所开出的花所喷吐的并非粉尘而是虫卵,更有甚者,当旅行者剥开那花苞如同丝绸般的外壳时,会在花心寻到沉睡的幼虫。

    我时常会憧憬这宛如生长于童话之中的花,但可惜因为它的珍稀与我的父母对这类植株的反感,我只在书中了解过一二却并未真正有缘得见。当然,我能够理解,几乎每一个花匠都讨厌寄生之物,不过他们俩对那鸠占鹊巢之物的敏感程度确实有些过了,难道他们曾经遭其袭击?我只能想到这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