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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泊(十一) 沉醉

    “摔倒?绊线?”我一头雾水的看着渡鸦先生又从那酒桶中舀了一整罐,以自己的鸟喙小口的啜饮,并不打算多作解释的样子,我想他大约是不想让我知晓太多其中的细节,但他的话又实在太过不明所以,我虽然懒惰但我依旧知晓危险通常会在何等境遇降临,因此我不惜打扰他的雅兴,“渡鸦先生,我需要知道你们的计划,而且我不够聪慧听不懂您的暗语!”

    渡鸦先生抬起的下巴将自己的面具从罐中取出,并侧目注视着我,我猜或许我那咄咄逼人的追问触怒了他,因为我十分明白,正如浪潮大人一样,他的长生者虽然不能算是喜怒无常,但也多半有着不喜被人打断欢愉的怪癖,譬如美餐,譬如佳酿,譬如一些其他东西,而更糟糕的是,因为他们近乎本能的愉悦与懒散,这迹象正如暗流般时常微不可察却危险至极。

    “我会将一切都灌进你的脑中直到它因无法承受而满溢,不做任何防护,而你哪怕向我求饶我也绝不理会。”渡鸦先生确实是有些醉了虽然我看不清他面具下的神情,但他往日的彬彬有礼总是会令人忘记他或许如今是飞鸟但他曾是与我等同卵所生的游鱼,“但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保持耐心,我不能在自己还清醒时说出那些话,你知道的,每个人都正遭窥探。”

    渡鸦先生的话使我汗毛直竖,酒也醒了一半,难以置信我竟然真的以为此地足够安全,想来是那宛如流动的红宝石小溪的杯中之物使我掉以轻心。我看着掌中空空如也的罐子不知是否需要继续,我的头在眩晕但我总觉得自己正在因为渡鸦先生的恐吓之语而愈发清醒。或许我应该征求他的意见,可他除了以更快的速度将自己的胃撑爆外没有做出任何有用的表示。

    我想到了我曾经的前辈,他们告诉我说作为一个合格的水手,应当能够从哪怕仅有一指大小的漩涡中寻到暗流与礁石的迹象,但很显然我甚至没能学到他们的皮毛,我看着渡鸦先生的双眼逐渐被绯色的甘醴填满而逐渐如同夜晚的海洋般深邃却闪烁有如流动的星河,但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却如同雕琢而出般坚不可摧,我无法从中觉察出任何暗流涌动或胸中峥嵘。

    感到挫败的我望向了他的面具,不得不说它甚至比起渡鸦先生脸上那层皮肤更类其真实面目,酒水泡软了它的骨骼,且那绯色将其侵染仿佛醉酒之人面上的酡红。又或许它当真并非死物,在我注视了它一段时间后它毫无预兆的倒下,那仿佛夜行船时偶然低头会恰巧对上的漩涡一般的眼眶也在同时正巧对上了我的眼,仿佛它也在凝视着我,而我则因震悚而退缩。

    过猛的动作使得我的后背撞上了酒桶,它们摇晃了几下好在没有倾倒下来否则我一定会被压住喘不过气来。这巨大的动静自然引得渡鸦先生也望向了我,弄得我好生尴尬急忙将手中的罐子凑到了桶边装作也要再来一杯的样子,但渡鸦先生呵止了我,“不行,孩子,你已经喝得太多了,而像你这个岁数的人,是很难确保自己吞噬了美酒而非被美酒吞噬殆尽的。”

    “渡鸦先生,您看上去可比我更年轻。”被制止了的我一面庆幸一面又从心底涌出了深深的失望,于是我说出了质疑他年纪的话且并非恭维,因为这是事实,虽然我也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他总是披着那件羽翼披风,那使得他在或站或坐乃至行走时都像是鸟之双翼般将脆弱的躯壳掩藏其下,而他那将寻来的宝藏亦匿于其下的习惯使得那披风有着相当的分量。

    我曾经在他褪去衣衫时尝试将其晾晒起来,但它却压断了我平日里晾晒鱼干的架子,于是我想哪怕是对于长生者来说,那也足够令他行走于地上时承受不住而弯腰驼背,步履蹒跚,因此当他带着黑色手套的纤细手指自羽翼下伸出时,几乎所有人都会当作他已然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尤其是所有人都知晓他的年纪,若是没有浪潮大人的恩宠恐怕他连骨殖都已衰朽。

    但想要了解一只飞鸟是否还有着搏击长空的本事,更要紧的其实是瞧它于空中或是在枝头跳跃的表现,而我均因搭载了他而有幸得见,于是我知道他的指节纤细但他的臂膀有力,他的腰背弯曲但他乘风而行好似我等如鱼得水。即便如此,在他第一次摘下面具,解下衣衫时我依旧为自己所见感到惊讶,那是个少年人且正如他看上去的年纪应当的那样贪婪且好奇。

    但他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其中蕴含的智慧也有着长达千年的广度与深度但那始终不属于久经风霜的老者,而是如同古木每到春日都生出新芽般的历久弥新。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无论做出什么淘气或是异想天开的事情都不会让人怪罪,人们总是觉得少年人就应该对自己能够触及的事物一概贪得无厌哪怕有些霸道而无理,且一面珍藏着秘密一面却总是想要夸耀。

    如果他当真如此,那他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揣测,毕竟哪怕是我本人,也不敢说能够完全算的准自己少年时期的心思,而若那只是他的伪饰,那便更可怕因为这意味着我甚至无法看穿水面带来的折射。没办法,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水手,难怪浪潮大人不愿接纳我好在我至少喜爱漂流,而此刻我那显然是触礁了的话引发了渡鸦先生片刻的沉默随后是捧腹大笑。

    “是的,你自打出生来已然度过了许多的年岁,但我说的可不是这些。”渡鸦先生大约是真的有些醉了,他的言辞变得含混不清,但条理倒依旧清晰,“我出生的次数比你所经历的生长更多,而不久前你才刚见证过一次,还有一点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个傻孩子的,大人们饮酒很多时候不仅仅是为了取乐,更是为了接下来所说的话都不用承担理应的责任。”

    “现在我们来谈谈关于那陷阱的事,我与圣杯,我们为浪潮大人备下了天罗地网,唯一所差的一环便是让他在被彻底困住之前无法逃的太远。”渡鸦先生开始说不负责任的话了,他告诉我醉酒之人说出的话并不完全可信,但也有句话我也曾经听说,酒后吐真言的道理未必在渡鸦先生身上便完全不成立,况且他是否当真沉醉以至于失去了判断能力可还不确定呢。

    “我原先需要找那位桥梁工程师先生,他能够将他的作品纵横交错仿佛锁链横亘天堑,但很快我便发现了他并非合适的人选。”酒水自渡鸦先生的嘴角溢出,一面说话一面畅饮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他很快就被呛到溢出了泪珠,但这仍不能使他放下盛酒的罐子,看来,他需要醉的更深以为接下来更疯狂的举动开脱,“一切锁链均有缝隙,而那已然足以流水通过。”

    “我得庆幸他至少并非蛇形,否则他甚至能够洞开无门之墙。”渡鸦先生终于放下了罐子,或者说是随手抛下,它咕噜噜的便穿过了薄膜顺着水流摔到了杯底的地上,“不过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些新思路,我们或许根本无需将他锁住,只是摔一跤的功夫便已经足够,毕竟浪潮大人,他在保持那宁静的欢愉方面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因此转变对他来说是个难题。”

    “我想我已经说的足够浅白,所以接下来我该做我不应做却必须做的事了,虽然一切尚未有定论,但准备工作永远宜早不宜迟。”我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大概明了了他的言下之意,随后便目送着他摇摇晃晃的起身,将仍旧不断滴水成线的披风褪下,随后是里衣以及其他,而最后他跃入那水幕之中时,我看到他将自己的发丝也解开揉的散乱如同当真因酒醉而痴狂。

    “渡鸦先生,您干什么去?”我本想跟上但他却一手抓住那宝石的边框一手做着我们这些水手常用的手势示意我回到地面上去不要声张,他的手指很是灵活不似鸟爪,但言辞总是能够承载更多含义,因此他最终还是隔着水幕向我问出了一个或许有些太晚的问题,“当你知道浪潮大人将离我们而去时,你究竟作何感想?”流水声使他的声音变得朦胧如同回音。

    绝望?愤怒?不知所措?我一一否决了以上这些,又或者兼而有之,但最终那些都如同流水过筛一般了无痕迹,停留在我心中,于避光的阴暗处留下的水渍则告诉我,所余唯有对锚定渴慕以及哪怕是千年之后的沧海桑田的拒斥。我如实相告,虽然我不懂得太多修辞因此多少太过朴实无华,但渡鸦先生颇为赞许的点头且告诉我如我一般想法的人绝不会只有一个。

    “圣杯会原谅我的越俎代庖,而浪潮大人或许会恼怒但这对他百利而无一害,虽然他们仍需走个形式,但你猜怎么着?一个醉鬼?谁能去为难一个理性被那足以使人溺毙其中的欢愉所吞噬的人呢?”渡鸦先生告诉我他会将那日告知我的坏消息通过这空白的水幕展现给墨萨拿的每一个人,我有些害怕但并未阻拦,毕竟我更畏惧孤独,我需要有人来与我共同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