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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析(二十九) 崩塌

    最终我还是决定亲眼看看自己的故乡如今的样子,但那蝴蝶却以自己的羽翼遮蔽了那过于刺目的辉光,它的鳞片如同为钥匙打碎的镜子,将那光线化作更柔和,如同万花筒一般色彩各异的光点,但它们打在我的脸上依旧是冰冷如同黎明的寒风,若非冻伤的痛痒与我所习惯的粗糙疼痛不同,我差点要以为又是那将我的故乡变得千疮百孔的沙尘暴在无情的作怪。

    不,或许是这些如同闪耀碎钻般的绚丽才更可怖,我知道那如同太阳的视线般无情的光线能够在只一瞬间便将那风沙千年的努力遥遥甩开,又或者如同我终于记起的,我曾偷偷的躲在那沙船上听那些教师们讲起的笑话。他们提及我的故乡只是如同剪影戏一般的影像,在那时我为这从未听说过的事物感到新奇,虽然直到我到达了渡鸦先生的酒吧才终于得偿所愿。

    渡鸦先生像我展示了所谓的剪影戏,当然,他还邀请了自己的一位友人,又或者说那位友人才是真正在摇曳的烛光中起舞的舞者,他只不过是提供了一座不错,但比起那美轮美奂还是略显简陋的舞台。那是一盏灯,被我所见过的最透光,以至于我在伸手时本以为会被灼伤却只触碰到了冰冷而光滑如同那日屋檐垂坠的冰凌般的玻璃,拥在怀中的一簇跳动的烛光。

    我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工艺品,就连只是点缀而已的灯骨都是如此光华灿烂如同黄金,却又在渡鸦先生那不算轻柔的动作惊扰时如同水银般晃动,弯折却不曾破碎,而当我靠近了,我发觉它其实是红色的,如同朱砂般的红,如同炉火般的红,但它的颜色仍在不断转变,只是定然有什么阻止了它进一步化作自己最圆满的模样。是渡鸦先生吗?还是那被囚禁的火?

    我下意识的便开口问出了这个问题,刚与那蝴蝶接触的我,我的口被撕裂的太开犹如吞噬且酿造毒液的蛇,因此我的言语也如同毒液般难以控制的流出,只是下一秒我便深深的后悔,那时我还是如此小心翼翼担心自己难得的舞台毁在自己如同武器般的言辞之中,好在渡鸦先生只是一笑了之,仅告诉我那是他新得来且相当珍贵的藏品,虽然他的动作并不珍惜。

    “别怀疑我的动机,我知道投资总是需要学着舍弃些什么的。”渡鸦先生敲了敲那玻璃灯罩,发出了如同风铃般的脆响,随后我便看到了无数的影子为那不断变换着形象的烛火投到了四面八方,它们舞动,它们欢歌,它们似乎在为某物,或许是某位司辰献上祭祀,它们似乎在彼此拥抱如同以最紧密的方式结合的家人,而在它们的脚边学步的则是未来的舞者。

    光怪陆离间,我看到无数的影子落地生长,衰老后化作如同墨渍般的盐粒,我偷偷点了些尝尝,那苦涩几乎是死亡的味道,当然更多新生的影子自它们曾踏足的舞步中生出如同发芽结果又如同寄生的虫卵孵化后离开了早已是空壳的宿主。我在仅仅几个呼吸间便看完了整个舞者家族的兴衰,而渡鸦先生更是饶有趣味,他告诉我每次它们都会演绎完全不同的故事。

    是吗?那他的见识定然超过我太多,而打造出这近乎奇迹之物的工匠想来也不是寻常角色,会是某个司辰遗失的作品?还是某位侍奉者想要讨好自己的主人而以毕生心血留下的执念?又或者是某个世家花费了千百年才逐一打造出的,带着他们每个人的痕迹与历史的歌谣?就如同那些影子投下的,虽然我无法完全看清,但仍为仅一侧面的精妙而赞叹的奇迹?

    只是,太久了,久到那小酒馆中几乎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而它们中的一些似乎发生了争执,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因为它们本就没有发出声音,又或者那声音太过微小只如同无墨水的羽毛笔在莎草纸上留下的无力的划痕,但渡鸦先生比我更擅长察言观色,于是他告诉我很遗憾这剧目即将落幕,“他们已经忘了自己只是影子,而记得的那些则更无求生欲望。”

    终于,在它们中的第一个鼓起勇气,或是不听劝告之人走到了弧月的光辉之下,仅在一瞬间变化为乌有,又或者它本就是乌有的,这才是回归了最初的,真实的模样。它们开始惊慌失措,但渡鸦先生却哼着歌念出了平日里我因疲累虚脱而不得不退场时,他会替我额外致谢的措辞,而后他便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将一切摧毁,因为他引火点亮了店内的一线烛光。

    于是那前一秒还繁华引人艳羡的都市只在一秒之内便轰然崩塌,如同一只手将美丽的图案在万花筒中搅成支离破碎的模样,甚至连火焰的焦痕以及我本以为要花上些功夫打扫的黑色盐块也寥寥无几,还尽数被渡鸦先生收了起来,没心没肺的问我今夜的晚餐是否要撒上一些来加重那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他的笑声从来都如此年轻与天真,如同那无知无畏的孩童。

    而这一幕如今再次发生在了我的眼前,或者说当那座为太阳准备的,足以令即使是降自辉光的太阳也因此驻足片刻,投下仁慈之影的祭坛开裂的瞬间,我便应当料想此刻的结果。我知道骄阳大人喜爱圆满之物,而残缺的美丽即使再令人迷醉也并非他之所好,而那对于我们来说便是如同万花筒搅碎烛光,如同碎裂的镜子般将一切扎的体无完肤的可预料的终结。

    “让我看清那辉光的杰作吧,我想我总得学会接受。”我想那蝴蝶大概是终于从我的情绪中学到了什么,因此不忍令我窥见眼前的惨状,我为此向它道谢,但我正是那第一个走到了阳光之下的人,只是那时的太阳垂的更低,是更柔和也更温暖的红色,不似骄阳,不似弧月,我走在它的触碰下并未因此而消亡,甚至它或许给了我更重要的东西,因此我至今仍在。

    我想,我现在应当是真实的,无论是我自己天生比起我的兄弟姐妹们更幸运,还是那是来自太阳以及辉光的馈赠,只是若是那辉光照的更深,跨越了历史,达到了永恒,那我被篡改的存在便会无所遁形,大约这便是为何骄阳大人的视线能够使我感到如此深刻的恐惧的缘故,如此,我倒是要感谢那立于门关处的蝴蝶与我相拥,它将我带到了最合适我的位置之上。

    门槛,是的,如今我是门槛,位于中间的我总是遭人忽视的,但我称之为安全。只是,我一面思考一面又催促了几遍,那蝴蝶却迟迟不肯扇动它的羽翼哪怕说上一句话,直到我闭目才轻轻的告诉我,那光芒会穿透我的双眼,而我颅内之物,在它看来可未必如此令人安心。也许我不会,但我赌不起,因此我允许了那蝴蝶接下来的作为,自此我眼中皆是万花千片。

    我任凭那蝴蝶将我带到了一处尚未被烧毁的角落,在这里影子仍能吞噬辉光。那蝴蝶离去了,但我没有睁开双眼,因为方才我并未从那万花筒中看到如同烟花般碎裂满地的废墟,而是更可怖的,全然只是黄沙仿佛从未存在。但好在那祭坛的破裂并非一蹴而就的,那蝴蝶告诉我,它的声音传播的极远,或许,它也同时在向那无数躲在影中的眼瞳宣告着将至终结。

    我睁开了眼,那数字可不算乐观,因此那些眼睛变得如同星辰般炽热,令我芒刺在背,只能兀自望向那饱经风霜却最终还是败在了游子乡愁中的祭坛,但映入我眼中的却是一株沐浴在阳光中的枯木。我想,大概那便是那祭坛最真实的模样吧,并非供神歇脚的荫蔽,而是允鸟儿歇息的栖木,而我所听到的歌声便是来自它们,我隐约能够辨认出它们各自的形状。

    我看到那体型最大,但站在枯枝上却并不笨重的是一只双头的鸟,它的鸟喙尖锐且它的爪子锋利,我猜,那会是一只矫健的猎手,但它口中所衔的却是又如海面颜色的美丽珍珠,而那试图与它争抢,却偏偏着金饰银生生将自己的翅膀压得直喘粗气的鸟儿浑身漆黑,倒像是那些常在渡鸦先生的酒馆上空盘旋的,被他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鸟,而这是我唯一敢辨认的。

    至于另两位,上蹿下跳从未停下脚步的那只是这歌谣的主角,它的鸟鸣从未停止,它的冠羽令我感到熟悉,似乎在某张渡鸦先生的挚友曾用过的面具上见其装饰点缀,但它与那可怖的蜈蚣全然不同,我猜它大约会是只爱好打扮的,灵动活泼的小姑娘,而在角落中静静的矗立如同冰雕般围观的,则甚至是一具鸟类的骸骨,但它的胸中却仍在涌现出近乎无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