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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楔子

    大昭承宁二十五年,正月初二,夜,昭惠帝孙捷于寝宫殡天。

    天下共主的离奇驾崩,拉开了八荒大陆又一场乱世的序幕。

    后世对昭惠帝孙捷的评价,是他一生励精图治,几乎以一己之力维系住了那个早已腐朽不堪、濒临崩溃的大昭王朝;正如他登基时亲自选择的年号“承宁”,孤身承载起了整个天下的太平安宁。

    当然,不会有人提起,这位皇帝于其在位的二十五年里,总共进行过十七次全国范围内的选秀;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位皇帝的后宫中总计存在过一千四百六十二名嫔妃;更不会有人知道,如果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能够活过他四十五岁的这个冬天,那么那位时年虽未满十六、却早已极为受宠的宜贵妃,会不会在日后被册封为他的第四任皇后。

    在后世人们的口中,致使昭朝衰败的罪魁祸首,是昭惠帝的第三任皇后。

    就在那个突降暴雪的寒冷冬夜,这个歹毒善妒又权欲熏心的女人先后鸠杀皇帝、篡改遗诏、囚禁太子、杖死宜妃。毫无疑问,英明一世的昭惠帝孙捷在其一生中犯下的最大一个错误,就是极其不幸的遭受了这名妖女的蛊惑,乃至于将她册立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一个平民出生的轻贱女子,若非身怀魅惑人心的妖术,又怎能得到一国至尊唯独倾心一人的万般宠爱。

    至于这对帝后之间由萍水相逢直至相濡以沫的爱恋历程,就像那份早已被秘密存放在御书房里的亲笔诏书,那位向来品性不正、行事孟浪的太子殿下,以及那名虽是年幼却已懂得在烈酒中掺入猛药、以求能够早日怀上龙种的宜贵妃一样,史书上从未记载过任何有关于此的文字,于是后世的人们便也无从得知历史的真相,所以,这些都只不过是从未存在过的事实罢了。

    年轻的女孩葬身在了那个雪夜,除了确定的死亡,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一晚究竟都经历过什么。没能如愿当上皇帝的太子在宦官们的帮助下逃出了皇宫,借助亲近臣子的渠道联系着天下十三州的州牧和各地驻军的总帅,意图凭靠他们的势力及兵马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年少聪慧的七皇子孙浩手持先帝的遗诏,在母后的陪伴下得以继承大统,但他于朝堂之上所要面对的,却只有文武百官的冷眼相待。

    ——大昭承宁二十五年,即大昭立国的第三百二十年,昭惠帝孙捷驾崩,天下大乱。

    次年初夏,集结的勤王联军攻破了帝都永安,前太子孙勤披坚持锐率兵闯入皇宫,亲手缢杀了身着朝服、孤身静候在泰安殿里的皇太后与幼帝孙浩。

    二者的尸首被拉到城外的乱坟岗焚烧,一把大火过后,再无任何痕迹留存于世间。

    据说,皇太后在临死前未发一言,只是一直深深凝望着帝陵的方向。

    据说,幼帝孙浩不曾求饶、平静赴死,唯拜望兄长之后能于私下翻看自己留给他的亲笔书信。

    ——在这封信里,孙浩言辞恳切的对曾经的太子哥哥、未来的皇帝陛下提出了两个请求:其一,万万不可因协逃之功封赏宠幸那批宦官;其二,切切要以爵位和金银赏赐释下各路兵马总帅手中掌握的兵权。

    孙勤从这位弟弟依然温热的怀里取出了这封由御用金蜡封口的书信。

    然后粗暴地扒下了他身上那件小小的明黄色龙袍,裹着这封懒得拆开去看的书信一起,丢到了一旁的烛台上。

    猛然明亮又渐渐暗淡的火光,就像是一个悲凉的预兆。

    七日后,等不及皇宫和帝都修缮完好,称帝心切的孙勤便在城外祭天登基,定年号为“正统”。

    ——除大昭开国皇帝、昭太祖文皇帝孙思逸外,昭殇帝孙勤是昭朝其余十二帝中唯一一位不是在帝都永安城的皇宫里即位的皇帝。

    ——他也是大昭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

    ——此外,虽然幼帝孙浩在后世被普遍认同为昭朝的第十二位皇帝,但由于其在位期间的动荡与纷争,孙浩一直未曾宣改过年号,而与之争夺皇位的昭殇帝孙勤又始终否认前者具备正统地位、不予赐封谥号,因此幼帝孙浩便成为了大昭十三帝中仅有的一位既没有年号也没有谥号的皇帝,后世的史学家们也只能以“幼帝”二次来作为代称了。

    登基之后仅仅数日,昭殇帝孙勤就下达了近两百道旨意,其中既有对宦官、近臣、州牧和各路总帅的大肆封赏,也有对各级朝廷官员的升任和免职,而在所有旨意里最为重要也是最为致命的一道,则是遵循他曾经对十三州州牧许下的承诺,赐予他们更大的权力。

    昭殇帝孙勤,诏令允许各州州牧自主募兵、建制隶属于州府的州军。

    大昭帝国覆灭的种子,就从这一刻开始生根发芽。

    ——太久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包括少年早慧的幼帝孙浩在内、昭国的权贵们已经难以理解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真正能在乱世之中牢牢掌控住兵权的人,既不是自称天子的皇帝,也不是手握虎符的统帅;在人命贱如蓬草的战乱年代里,唯有那些能够引领民众内心的血与火、并由此平复世间的血与火的人,才有资格获得黎民百姓的真心拥戴。

    再宽厚的史学家也无法对昭殇帝孙勤做出任何正面的评价,而此时因为拥有了巨大权力而心满意足的州牧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拥立的到底是怎样一位完全扶不上墙的烂泥皇帝。

    不过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宠信宦官、任用佞臣,这是各州州牧早在决定扶持孙勤夺取皇位之前就已经料想过的场景,但只要能在后者即位后得到他所允诺的权力,州牧们就有信心抑制或是对抗朝堂状况的暂时恶化,甚至于联手挟制皇权、把持朝政也不无可能。然而令这些老谋深算的权位者根本无法想象的是,孙勤在政治一道上居然愚蠢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白痴程度。

    亲眼看过“允许州牧自主募兵、建制州军”的诏书、见证孙勤履行了诺言,来到帝都的各位州牧这才放心的踏上了返程的路途,可还没等他们的车驾抵达各自的司州,最新下达的旨意就先一步被送到了各州的州府。

    在诏书之中,地方多半的官职都被重新任命,仿佛玩笑一般赏赐给了各地驻军中的将领。

    没有人知道这位才刚即位的新帝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想要以此平衡文武官员之间的实力对比,或许他只是单纯觉得协助自己夺得了皇位的将士们值得这般违背常理的封赏,总之,孙勤就这么愚不可及的把领兵权赏赐给了州牧、把执政权分享给了军队,也就此彻底断送了已经延续了三百余年的大昭王朝。

    ——稍微有那么一丁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会明白“绝对不能混淆军事和民政”的道理,可昭殇帝孙勤却不但这么干了,还接连干了整整两次。

    昭殇帝这项荒谬透顶的政治举措立刻就引爆了文官武将之间的冲突;而与这种涉及了整个官员系统的政治斗争相比较,那些受到昭殇帝宠信、却只不过是久侍于宫中的宦官们,看起来实在是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这种对阉人的习惯性蔑视,亦间接导致了大昭帝国的灭亡。

    受到孙勤宠信的,正是当年帮助他潜逃出宫的那一批宦官。能够与太子建立亲密的关系,说明了这批宦官彼时在宫中的地位;而能够在昭惠帝时期的宫中拥有较高的地位,则证明了这些宦官在某些方面具有相当杰出的能力。

    毕竟,昭惠帝后宫嫔妃的数量要比昭朝其余十二位皇帝加起来都还要多得多,能在如此复杂的宫闱环境中赢得主上的欣赏与宠信,绝不仅仅只是“善于服侍”这四个字就可以简单概括的。

    于是,在朝堂之上日益紧张的危险氛围中,被宦官们精心侍候的昭殇帝孙勤很快便耽于享乐、不理政事了;而没有了皇帝的安抚与制约,互相攻讦的文武官员们反倒是陷入了沉寂。

    口舌之争既已失去意义,唯一剩下的选择,就只有采取更为激烈直接的方式。

    大昭正统元年四月九日,昭殇帝孙勤即位;五个月后,“正统之乱”爆发。

    不过,早在这场席卷了整个八荒大陆的动乱来临之前,孙勤就已经不再上朝了。

    ——昭殇帝孙勤的最后一次临朝,是在大昭正统元年的六月九日,从这一天以后,昭国的官员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皇帝。

    大昭正统元年六月十一日,在佥州的治所烨县,佥州兵与平东军爆发大规模冲突,双方死伤近百人。帝都的文武官员们在收到相关报告后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一刻不敢耽搁的将文书递交进了皇宫。

    而后宛如石沉大海,宫里没有回复任何旨意。

    大昭正统元年六月十八日夜,平东军以“佥州牧意图谋反”为由突入烨县,平东军总帅杨琦亲手砍下了佥州牧孙朗的人头。

    消息传入帝都,朝野震惊。

    而这一次,宫里的旨意却来了,只有一个字,“善”。

    以十三——现在只有十二人了——州牧为首的文官集团暴怒了,十二州州牧集体上书,要求皇帝收回旨意,并以“叛国”的罪名诛杀平东军的总帅杨琦及高级将领、严惩平东军,以儆效尤。

    数日后,再次上书,又数日,复又上书。

    均不得回复。

    大昭正统元年九月二十一日,十二州州牧联名发布檄文,尽起州牧军,清君侧、诛国贼。

    同日,近百名帝都官员一同强闯皇宫、试图面见昭殇帝孙勤以陈说利害,然后他们便无比震惊的发现,包括金吾卫、羽林军、骁骑营、顺天军在内的帝都所有兵马,甚至连同帝都十二城门司的官员,全部都站到了宦官的那一边。

    在武官集团的震怒中,各支部队的统帅都拿出了加盖玉玺的口谕代笔诏书。

    更加令得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收场的官员们感到绝望的是,命令驻守在各地的军队迎战州府军的旨意,此时已经在传达的路上了。

    由此,历时四年的“正统之乱”正式爆发。

    四年中,各地州牧与各军统帅互相攻伐不断,至于从皇宫中发出的旨意到底哪些是出自昭殇帝孙勤之口,又有哪些是宦官们假托的伪诏,早已是无从分辨了。

    ——有意思的是,在这场大昭帝国文武官员间的军事倾轧中,双方的领头人固然分别是十二州州牧和各路军队的总帅,但一直被囚困在帝都之中的文武百官们,倒是逐渐结下了牢固的情谊。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三日,率军自霄州千里奔袭而来的镇北军总帅、昭远将军、耀侯林澄德,以“奉迎天子”的名义逼开了帝都永安城的城门。入城后,林澄德亲自领兵围守皇宫,宣称自己此来帝都只有两个目的,其一、奉迎天子,其二、屠尽宦狗。

    镇北军只在帝都驻守了三天。三天后,正统五年六日六日的晌午,林澄德突然急命镇北军立刻撤出帝都,随即便以惊人的行军速度星夜兼程的返回了霄州。

    同日,一条足以撼动天下的消息逐渐在帝都内传开,并迅速扩散到了八荒十三州的每一个角落。

    正统皇帝孙勤,早在正统四年的四月六日便已经殡天了。

    昭殇帝孙勤愚蠢而又荒唐的一生就这样戛然而止,而随着他的驾崩,经过四年的攻伐征战、早已只是在名义上效忠昭国的各路军阀突然发现,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这块遮羞布,可以光明正大的为自己的私欲而战了。

    统治八荒大陆三百二十五年的昭国,就此宣告终结。

    接下来,便是被后世称之为“列国十三州”的时代。

    ***

    关于镇北军驻守帝都三日一事以及昭殇帝孙勤的驾崩,后世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第一种看法是被绝大多数史书所采信的:在正统五年六月六日的上午,几个此前趁乱逃出皇宫、却发现根本无法逃离已经被镇北军彻底封锁的帝都的大太监,无奈只能向镇北军投降;在林澄德的亲自审问下,这几名太监拿出了具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早在正统四年的四月六日,正统皇帝孙勤就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马上风而殡天了。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林澄德——或者说是镇北军——存在弑君的嫌疑;持有这种看法的史学家们认为,在林澄德逼开帝都永安城的城门之前,昭殇帝孙勤就已经在太监们的陪伴下易服逃出了皇宫,然而他们却根本无法逃离已经被镇北军彻底封锁的帝都,更因为那道诛杀令而不敢去向林澄德投降,所以只能暂且躲在城中。在之后的三天里,包括昭殇帝孙勤在内,这一行人全部都倒在了于帝都内搜寻屠戮宦官的镇北军兵士的刀下。

    由于第二种说法存在太多的主观臆测,所以不被主流史学界所采纳。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纵观八荒大陆的漫漫历史,昭朝的末代皇帝昭殇帝孙勤应该是唯一一位还在世时,就被朝中的官员们以其驾崩之后才定下的谥号来称呼的皇帝。

    “正统之乱”的那四年里,被囚困在帝都永安城中的朝廷百官自从正统元年的秋季开始,就会在私下里用“殇帝”这个蔑称来指代这位昭朝的亡国之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