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从龙（十六）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三日，酉初。
帝都永安城，昭明坊。
烈日当空，房檐投下的阴影缩在墙角，街巷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
支着棚顶的茶水摊里，昏昏欲睡的小伙计趴在桌上，百无聊赖的数着街口那棵柳树低垂的枝条。
昭明坊毗邻皇宫，外地入朝为官的大臣大多会在此处购置宅邸，因此有了个“朝官坊”的别称。优渥的条件下，坊中各类酒肆商铺的生意向来兴隆，不过在这一天之中最为炎热的午后自然不会有顾客上门，无所事事的小伙计也只能用发呆来消磨时间了。
“伙计，来一壶秋雨。”
听到招呼声，小伙计浑身一震，忙不迭的迅速站起转身、摆出殷勤的模样笑脸相迎道：“秋雨一壶，客官您先坐，这就给您上上。”
生着一张英俊脸庞的年轻顾客微笑着对小伙计点了下头，随便找了张桌子便坐下了。
小跑着进店里泡茶，小伙计的心里不禁满是懊恼。
自己怎么就走神了呢，居然连客人来了都没能听到。
打起十二分精神，小伙计认认真真泡好这壶茶，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的送到了这位顾客的桌上。
直到看着顾客在饮过一口茶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小伙计这才暗暗松了一口大气。
来往朝官坊的多是达官显贵，怠慢了客人，遭一顿责骂倒是小事，怕就怕被东家一怒之下扫地出门，身无长技的自己可就只能去沿街乞讨了。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过片刻功夫，等小伙计再抬头去看时，客人却已经不见了。
只有二十枚铜厘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桌上。
“这……”小伙计困惑的挠了挠头，自己怎么会两次都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呢？
***
离开茶馆后，楚辰计算着时间，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几乎同时，一个神色凝重的白净青年从街道对口快步的迎面走了过来。
小巷很窄，错身而过时，两人都很自然的偏了偏身子。
青年人继续朝前走去，楚辰却转身抬手，像是要去拍对方的肩膀。
下一刻，青年人平滑的喉头处便透出了一点锋锐的刃尖。
无光的匕首在青年人的脖颈间自左至右横划而过，精准且彻底的切断了他的颈骨、气管和声带。站在目标左后方的楚辰迅速抽身而退，喷涌而出的鲜血没有一滴飞溅到他的身上。
无法呼嚎、无力挣扎，青年人如同一块木桩般坠倒在地；剧烈却短暂的抽搐过后，他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中丢掉了性命。
而在这个时候，小巷里已经没有了楚辰的身影。
——作为小组里的“刺”，楚辰已经完成了这项任务中由自己负责的部分；至于善后的工作，自然会有同组的“萼”去进行处理。
***
负责与薛文启等人进行联络的那名下属的无故失踪，是导致孙凌与孙歆最终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四日，子初。
中州，柳镇。
帝都永安以西八十余里便是崤山，柳镇就坐落在崤山的山脚之下。
皎洁的月光为山岭披上了一层淡银色的薄纱，而在镇上的某处密室之中，暗淡的烛火却难以照亮犹如实质的浓郁黑暗。
房间里有四个人分坐在木桌旁，难以分辨他们的体态和相貌。
“帝都的‘梗’传回消息，已清除孙凌与朝官间的联络人。”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但这还不足以彻底断绝孙凌夺位的可能。”
“根据情报，肖破虏对孙旻的支持或许只是幌子，并且晋阳肖氏至今仍然没有大规模调动军队的迹象。”接着老人的话，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淡淡道。
“‘或许’？”老人有些不满的问道：“这就是你们花组做事的态度么？”
“哦？”女人带着笑意反问道：“既然要‘彻底断绝孙凌夺位的可能’，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他呢，难道是因为你们刺组不想么？”她的语气温软柔和，反倒更加凸显出了话里的嘲讽味道。
“好了好了，”一个听起来就很和气生财、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声音打起了圆场，“大家好不容易才见一次，就不要老是斗嘴了嘛。况且您二位……咳，没什么。”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赶忙收住了自己的嘴。
老人和女人同时“哼”了一声，却也很识大体的不再针锋相对。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陷入了不愿开口的沉默。
片刻后，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尴尬，中年男人咳嗽了一声、带着敬畏的语气向房间里的第四个人问道：“堂主，‘蕊’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没有。”嗓音清朗的年轻男人先是温和的回答了他的问题，继而用无奈的语气感慨道：“徐叔，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前辈，这份敬重我可承受不起。”
“但是，”在中年男人打哈哈之前，‘血葵’的现任堂主黎鸢目光肃然的扫过面前的三人，带着冰冷的笑意道：“既然有的人连装都懒得装了——”
在场的三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一来他们都可以算得上是“看着黎鸢长大的前辈”、非常清楚这位年轻堂主的秉性，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动怒，二来他们也都问心无愧，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组织的事情。
至于第三，以黎鸢的性格和手段，如果他真的想要下手，那自己早就该变成一具尸体了。
“——叶组的副统领刘小山私自探查组织机密，已被阴组格杀；叶组统领郑诀御下不力，革职以观后效；即日起，由乔云锡担任叶组统领、由徐未担任叶组副统领。”
说罢，黎鸢用严肃的语气嘱托道：“雪莲计划是组织的重中之重，同为根组的成员，还望各位能够放下芥蒂、通力合作。”
讨论、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应事项，等那三人全部离开之后，黎鸢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在彻底的黑暗中沉入了自己的思绪。
如果，如果日后“他”知道了是我命人刺杀的孙勤……
“哈哈。”被自己想象中兄长既生气又无奈的模样给逗乐了，黎鸢摇了摇头，渐渐收敛了这份久违到几乎已经遗忘的笑意。
“抱歉了哥，为了血葵，老弟我不得不逼你一把了。”
***
外史（注）
血葵，刺客组织，最早出现于璟朝中期；在璟末昭初的战乱之中曾经有过一段相当“辉煌”的历史。
由于孙氏在灭璟建昭后大力惩处刺杀行为、打压刺客组织，血葵等刺客组织不得不被迫蛰伏，在阴影中静待时局的变化。
昭朝后期，随着朝野和天下逐渐纷乱，血葵等刺客组织也再度崛起。
然而与其它刺客组织不同的是，血葵这次选择了一条异想天开的道路：与执政者合作。
不过，血葵的合作对象并不是昭国的皇室，而是挑选了一个势力与之合作、协助其成为下一个王朝的执政者。
没有人知道在后世王朝的皇室背后是否真的存在血葵的身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血葵的传闻一直都存在于市井坊间，直至今日。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四日，子正。
帝都永安城，某处地牢。
由于身上的伤口不得不侧卧在草堆上，秦公公强撑着惺忪的双眼紧紧盯着牢门，等待着曹公公被送回来。
对这时候只觉得孤苦无依的秦公公来说，相比让他一个人在这间逼仄阴冷的囚牢里孤独的睡着，那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在墙角比较痛快。
不行；秦公公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在新鲜的疼痛中再次清醒过来：自己怎么能想着去死呢？就像老曹说的那样，到了现在这个时节、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老曹啊，老曹你可千万别出事啊；秦公公对着紧锁的牢门望眼欲穿，心中殷殷期盼着曹公公能够平安回来的同时，不禁一句句仔细回忆起了他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
……老曹，你说得对，只要是能活下去，就算是要欺骗天下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
大约半刻钟前，同一处地牢内。
“咳、咳。”皇甫津猛地咳嗽了几声，赶忙对同在刑房里的另外两人摆了摆手，向他们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是因为这里太冷了吧；皇甫津抬手紧了紧领口，将钦佩的目光投向了坐在林澄德对面的那位中年人。
是的，钦佩，虽然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宦官而已。
但是，为了他愿意为永昌林氏进宫充当内应而做出的忍辱负重，皇甫津就会由衷的对他感到钦佩。
——哪怕仅仅只是站在身为一个男人的立场上。
“放心吧大侄子，”曹公公抬手锤了下林澄德的胸膛、笑着道：“最多再有一天我就能说服老秦啦，绝对不会耽误你的计划，要相信你四叔我哦。”
低头看着四叔鬓角的那几根白发，林澄德的喉咙动了动，努力摆出了一个自然的笑容。
“当然相信你，四叔。——还有啊，这不是‘我’的计划，是‘咱们’的计划。”
偷偷咬住牙关，林澄德微笑着，对面前的这位族叔认真且用力的点了点头。
***
注：不见著于各类史书、仅由野史传闻等汇集编纂而成，但却具有一定可信度的“历史”，被后世的史学家们统称为“外史”。
帝都永安城，昭明坊。
烈日当空，房檐投下的阴影缩在墙角，街巷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
支着棚顶的茶水摊里，昏昏欲睡的小伙计趴在桌上，百无聊赖的数着街口那棵柳树低垂的枝条。
昭明坊毗邻皇宫，外地入朝为官的大臣大多会在此处购置宅邸，因此有了个“朝官坊”的别称。优渥的条件下，坊中各类酒肆商铺的生意向来兴隆，不过在这一天之中最为炎热的午后自然不会有顾客上门，无所事事的小伙计也只能用发呆来消磨时间了。
“伙计，来一壶秋雨。”
听到招呼声，小伙计浑身一震，忙不迭的迅速站起转身、摆出殷勤的模样笑脸相迎道：“秋雨一壶，客官您先坐，这就给您上上。”
生着一张英俊脸庞的年轻顾客微笑着对小伙计点了下头，随便找了张桌子便坐下了。
小跑着进店里泡茶，小伙计的心里不禁满是懊恼。
自己怎么就走神了呢，居然连客人来了都没能听到。
打起十二分精神，小伙计认认真真泡好这壶茶，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的送到了这位顾客的桌上。
直到看着顾客在饮过一口茶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小伙计这才暗暗松了一口大气。
来往朝官坊的多是达官显贵，怠慢了客人，遭一顿责骂倒是小事，怕就怕被东家一怒之下扫地出门，身无长技的自己可就只能去沿街乞讨了。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过片刻功夫，等小伙计再抬头去看时，客人却已经不见了。
只有二十枚铜厘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桌上。
“这……”小伙计困惑的挠了挠头，自己怎么会两次都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呢？
***
离开茶馆后，楚辰计算着时间，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几乎同时，一个神色凝重的白净青年从街道对口快步的迎面走了过来。
小巷很窄，错身而过时，两人都很自然的偏了偏身子。
青年人继续朝前走去，楚辰却转身抬手，像是要去拍对方的肩膀。
下一刻，青年人平滑的喉头处便透出了一点锋锐的刃尖。
无光的匕首在青年人的脖颈间自左至右横划而过，精准且彻底的切断了他的颈骨、气管和声带。站在目标左后方的楚辰迅速抽身而退，喷涌而出的鲜血没有一滴飞溅到他的身上。
无法呼嚎、无力挣扎，青年人如同一块木桩般坠倒在地；剧烈却短暂的抽搐过后，他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中丢掉了性命。
而在这个时候，小巷里已经没有了楚辰的身影。
——作为小组里的“刺”，楚辰已经完成了这项任务中由自己负责的部分；至于善后的工作，自然会有同组的“萼”去进行处理。
***
负责与薛文启等人进行联络的那名下属的无故失踪，是导致孙凌与孙歆最终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四日，子初。
中州，柳镇。
帝都永安以西八十余里便是崤山，柳镇就坐落在崤山的山脚之下。
皎洁的月光为山岭披上了一层淡银色的薄纱，而在镇上的某处密室之中，暗淡的烛火却难以照亮犹如实质的浓郁黑暗。
房间里有四个人分坐在木桌旁，难以分辨他们的体态和相貌。
“帝都的‘梗’传回消息，已清除孙凌与朝官间的联络人。”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但这还不足以彻底断绝孙凌夺位的可能。”
“根据情报，肖破虏对孙旻的支持或许只是幌子，并且晋阳肖氏至今仍然没有大规模调动军队的迹象。”接着老人的话，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淡淡道。
“‘或许’？”老人有些不满的问道：“这就是你们花组做事的态度么？”
“哦？”女人带着笑意反问道：“既然要‘彻底断绝孙凌夺位的可能’，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他呢，难道是因为你们刺组不想么？”她的语气温软柔和，反倒更加凸显出了话里的嘲讽味道。
“好了好了，”一个听起来就很和气生财、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声音打起了圆场，“大家好不容易才见一次，就不要老是斗嘴了嘛。况且您二位……咳，没什么。”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赶忙收住了自己的嘴。
老人和女人同时“哼”了一声，却也很识大体的不再针锋相对。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陷入了不愿开口的沉默。
片刻后，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尴尬，中年男人咳嗽了一声、带着敬畏的语气向房间里的第四个人问道：“堂主，‘蕊’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没有。”嗓音清朗的年轻男人先是温和的回答了他的问题，继而用无奈的语气感慨道：“徐叔，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前辈，这份敬重我可承受不起。”
“但是，”在中年男人打哈哈之前，‘血葵’的现任堂主黎鸢目光肃然的扫过面前的三人，带着冰冷的笑意道：“既然有的人连装都懒得装了——”
在场的三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一来他们都可以算得上是“看着黎鸢长大的前辈”、非常清楚这位年轻堂主的秉性，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动怒，二来他们也都问心无愧，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组织的事情。
至于第三，以黎鸢的性格和手段，如果他真的想要下手，那自己早就该变成一具尸体了。
“——叶组的副统领刘小山私自探查组织机密，已被阴组格杀；叶组统领郑诀御下不力，革职以观后效；即日起，由乔云锡担任叶组统领、由徐未担任叶组副统领。”
说罢，黎鸢用严肃的语气嘱托道：“雪莲计划是组织的重中之重，同为根组的成员，还望各位能够放下芥蒂、通力合作。”
讨论、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应事项，等那三人全部离开之后，黎鸢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在彻底的黑暗中沉入了自己的思绪。
如果，如果日后“他”知道了是我命人刺杀的孙勤……
“哈哈。”被自己想象中兄长既生气又无奈的模样给逗乐了，黎鸢摇了摇头，渐渐收敛了这份久违到几乎已经遗忘的笑意。
“抱歉了哥，为了血葵，老弟我不得不逼你一把了。”
***
外史（注）
血葵，刺客组织，最早出现于璟朝中期；在璟末昭初的战乱之中曾经有过一段相当“辉煌”的历史。
由于孙氏在灭璟建昭后大力惩处刺杀行为、打压刺客组织，血葵等刺客组织不得不被迫蛰伏，在阴影中静待时局的变化。
昭朝后期，随着朝野和天下逐渐纷乱，血葵等刺客组织也再度崛起。
然而与其它刺客组织不同的是，血葵这次选择了一条异想天开的道路：与执政者合作。
不过，血葵的合作对象并不是昭国的皇室，而是挑选了一个势力与之合作、协助其成为下一个王朝的执政者。
没有人知道在后世王朝的皇室背后是否真的存在血葵的身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血葵的传闻一直都存在于市井坊间，直至今日。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四日，子正。
帝都永安城，某处地牢。
由于身上的伤口不得不侧卧在草堆上，秦公公强撑着惺忪的双眼紧紧盯着牢门，等待着曹公公被送回来。
对这时候只觉得孤苦无依的秦公公来说，相比让他一个人在这间逼仄阴冷的囚牢里孤独的睡着，那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在墙角比较痛快。
不行；秦公公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在新鲜的疼痛中再次清醒过来：自己怎么能想着去死呢？就像老曹说的那样，到了现在这个时节、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老曹啊，老曹你可千万别出事啊；秦公公对着紧锁的牢门望眼欲穿，心中殷殷期盼着曹公公能够平安回来的同时，不禁一句句仔细回忆起了他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
……老曹，你说得对，只要是能活下去，就算是要欺骗天下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
大约半刻钟前，同一处地牢内。
“咳、咳。”皇甫津猛地咳嗽了几声，赶忙对同在刑房里的另外两人摆了摆手，向他们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是因为这里太冷了吧；皇甫津抬手紧了紧领口，将钦佩的目光投向了坐在林澄德对面的那位中年人。
是的，钦佩，虽然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宦官而已。
但是，为了他愿意为永昌林氏进宫充当内应而做出的忍辱负重，皇甫津就会由衷的对他感到钦佩。
——哪怕仅仅只是站在身为一个男人的立场上。
“放心吧大侄子，”曹公公抬手锤了下林澄德的胸膛、笑着道：“最多再有一天我就能说服老秦啦，绝对不会耽误你的计划，要相信你四叔我哦。”
低头看着四叔鬓角的那几根白发，林澄德的喉咙动了动，努力摆出了一个自然的笑容。
“当然相信你，四叔。——还有啊，这不是‘我’的计划，是‘咱们’的计划。”
偷偷咬住牙关，林澄德微笑着，对面前的这位族叔认真且用力的点了点头。
***
注：不见著于各类史书、仅由野史传闻等汇集编纂而成，但却具有一定可信度的“历史”，被后世的史学家们统称为“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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