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八荒列国志 » 第二十三章 从龙(二十二)

第二十三章 从龙(二十二)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六日,寅初。

    帝都永安城,皇宫正门外。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无数火把渐次燃起,照亮了那面代表着大昭皇室的旌旗。

    飘扬的旗帜下,身披银甲的孙凌扶剑坐在高大的战马上,静静等待着。

    约定的时间是寅时一刻,金吾卫、羽林军及骁骑营已如约而至,却不见顺天军与十三城门司的人马。

    “再等等。”控制住有些颤抖的双手,孙凌用镇定的声音对身边的廖齐军低声道。

    廖齐军没有回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眼下聚集起的勤王将士已有千余人,哪怕顺天军和十三城门司不来相助,这股力量也足以攻破那几位“大人”的府邸了。

    即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顺天军倒戈相向、十三城门司两不相帮,只要孙凌亮明身份、以监国皇子的名义振臂高呼,至少顺天军里的中下层军官和普通兵士是绝不敢与之为敌的。

    自大昭建国以来,昭国的兵权便一直被牢牢掌握在皇帝和兵部的手里;新建制的州军暂且不提,虽然帝都部队的统辖权在四年前被正统皇帝完全下放给了掌剑太监,但没有哪位将领会真心愿意听从阉人的命令——否则这座帝都早就该是宫中太监们的掌中之物了,哪里还会有薛文启等奸臣乱政的机会——况且,以兵部尚书宋钦武在昭国军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又向来耻于跟那群官场渣滓同流合污,所以尽管这几年里帝都部队大多军心涣散,但他们的忠诚却从未偏离。

    ——身为皇子,又是正统皇帝的亲生弟弟,自命监国的孙凌此刻就是昭国皇室的代表、大昭帝国的主人。

    更令孙凌感动乃至感激的是,在镇北军入城之后的这几日里,一直“闭门谢客”的宋钦武早已在暗中向各支帝都部队的最高将领送去了亲笔书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语,“身为昭国将士,一旦宫中有令,自当不惜此身、奉命而行!”

    ——从一开始,派遣属下联络各部将领的孙凌就没有想过要去打扰这位昭国的军魂;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何必还要让那位已经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大昭的老人再来为此劳费心神。

    回忆着宋钦武宋大人那威严肃重的身影,孙凌屏息凝神,再次坚定了决心。

    宋大人所应得的,是一场彻底涤清国朝的胜利,而自己所该做的,就是用手中的剑赢下大昭的国运!

    约定的时间渐渐近了,远远的,无数沉重的马蹄声踏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底。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六日,寅时一刻。

    帝都永安城,皇宫西南角。

    在最初设计这座昭国的皇宫时,其西北部分就被划分出了一小块区域、用以充当宫中太监们的住处。三百余年过去,在一代代颇有财资的大太监们的暗地改建之下,原本鳞次栉比的数百间蜗房如今已有不少都被打通,变成了数十间外表普通、内里却相当豪华的宅邸。

    正统皇帝登基之后,跟随在他身边的那群宦官也愈发猖狂,不仅在皇宫之中作威作福,还把手伸向了宫外那座偌大的帝都;不知何时、不知何人,终于踏过了那条被绝对禁止的宫闱严令、在宫中西南的某处城墙下偷偷开出了一道可以秘密出入皇宫的小门。

    然后,这件事就被幽居于皇宫的前九皇子孙旻知道了。

    自从收到傅济濂的密信、答应与其合作之后,孙旻便开始在暗中不遗余力地打探、收集着宫中大大小小的消息,并以此作为立身的筹码;虽然心早已冷了、自认只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具傀儡,但在孙旻看来,就算是当傀儡,自己也必须要成为一个有用的傀儡。

    ——没用的东西,无论是什么,终究都逃不过被丢弃的命运;年幼的孙旻如此想着,一步步独自走到了今日。

    多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前日肖破虏来信说要带他离开帝都、前往霄州时,孙旻便在回信里提到了这处密道。

    而现在,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六日的凌晨,当孙旻带着小小一包行李和那只小白猫穿过太监们的居所、走出那道暗门、离开了这座被迫居住了整整四年的皇宫时,看着面前焦急等待着自己的肖破虏等人,在他那颗早已寂冷的心脏里,油然而生出了一股久违的喜悦之情。

    自己是有用的,这一刻的孙旻如此想到,所以自己才会如此开心。

    ——然而,此时依然年少的孙旻还不明白,真正令他感到愉悦的,其实是自由的味道。

    接到了孙旻,肖破虏等人立刻朝着帝都西城门赶去;除了早就被买通的守门兵士,还有一件事给了肖破虏能在今夜无声无息地离开帝都的信心。

    已经开始了么?敏锐的听力远远捕捉到了从皇宫正门处传来的隐隐喧嚣,肖破虏压下心底的羞愧之情,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身为名义上有权统管帝都各个部队的兵部侍郎,又是宋钦武宋大人秘密收于门下的弟子之一,肖破虏不但清楚的知道孙凌今夜的计划,也收到了老头儿暗中派人送来的亲笔书信。

    只是可惜……

    自嘲的笑了一声,肖破虏望了一眼兵部尚书府的方向,在心中向先生告罪。

    学生已严命各部将领务必服从孙凌的指挥,助昭国、清君侧。所以老头儿啊,恳求您原谅学生今夜的不辞而别。

    ——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新的时代……就由您的学生们来开创。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六日,卯时三刻。

    帝都永安城外,镇北军驻地。

    随林澄德一同进入帝都的五百名镇北军将士已于昨日分批悄然撤离、回到了城外的驻地;为军中杂务忙碌了一整夜的皇甫津终于批完了最后一份文书,抬起头,他看着桌案后正撑着头熟睡的那个人,不满地揉了个纸团、用力丢了过去。

    “嗯?”被惊醒的林澄德几乎立刻就完全清醒过来,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整座营帐,随即便察觉到了皇甫津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杀意。

    “啊,额……早啊。”林澄德干笑着做了个讨饶的手势。

    懒得一大清早就跟他斗嘴,皇甫津自顾自地收好毛笔,这才开口问道:“我现在去下达撤军的命令?”

    “吃过早饭再说吧,”见皇甫津没有追究,林澄德松了口气、道:“不急。”

    皇甫津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按照林澄德制定的行军计划,镇北军将于今日午时踏上返程的路途。身为军师的皇甫津自然清楚其中的缘由,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哪里来的信心。

    孙凌暗中联络帝都部队将领的事自然瞒不过镇北军的暗探,行动的时间是今日的寅时一刻,这就是镇北军先行撤出帝都的原因——知道这是一滩浑水,当然要早早避开——令皇甫津想不明白的是,林澄德为什么执意要把撤军的时间定在午时。

    不会太晚了吗?

    以孙凌和薛文启等人能够调动的寥寥兵力,能打上两个时辰都算他们够能拖的了,更何况这还是一场毫无征兆的突袭战;哪怕再加上整顿帝都治安的工夫,获胜一方派人前来联络的时间也不会晚于巳正。既然要把林氏和镇北军从这件事情里完全择出去,何必还留下这种隐患?

    之前在全身心的忙于另外一件事情、没空细想,现在看来……林澄德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有话就说。”林澄德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

    咬了咬牙,皇甫津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听罢,林澄德撇了撇嘴、无奈地反问道:“我的大军师,您是因为太久没睡、脑子锈掉了吗?”

    用手势示意皇甫津稍安勿躁,林澄德淡淡道:“帝都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跟围困甚至进驻帝都的镇北军没有任何关系,说出去谁会信?”

    皇甫津眨了眨眼睛,突然反应了过来。

    “还要我继续说么?”看着皇甫津的神色,林澄德问道。

    “不用了,”皇甫津自嘲地笑了笑、道:“大人英明。”

    并不是自己犯蠢,而是某个深深刻印在心底的行事准则影响了思考的方式、令自己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类刻意露拙的计谋。

    就像林澄德所说的,在世人眼中,镇北军无论如何都跟这件事脱不开干系,既然如此,如何巧妙地引导言论的指向才最为重要。

    拖,拖到获胜的一方前来联络,镇北军才能“在事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不愿介入帝位之争,当即决定立刻撤离帝都、返回霄州”;更巧妙的是,镇北军此来所打的名号可是“奉迎天子”,而今正统皇帝驾崩、新帝即位,失去立场的镇北军“不得不灰溜溜的逃回霄州”,听起来不比“我镇北军可真的什么都没干啊”要合情合理多了。

    ——故意露出点无足轻重的破绽,以此敷衍他人的探究,才能更好的隐藏事实的真相。

    ——至于帝都的这个烂摊子,反正镇北军是不会在乎的。

    “该吃饭了。”林澄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朝门口走去。

    “该吃饭了。”皇甫津摇了摇头,跟上了林澄德的脚步。

    ——唉,当了快十年的军师,自己还是没能彻底摆脱曾经受过的严苛教导啊。

    ——毕竟,对于一名刺客来说,露出破绽,就等同于失败,甚至死亡。

    ***

    隔着车窗眺望着远方那座雄伟的帝都,顾勋无声地笑了笑,久远的回忆渐渐浮现。

    许多年以前,还是少年的林澄德、顾勋和肖破虏曾一起秘密拜在宋钦武宋大人的门下修习。某一年的踏青节上,结伴出城游玩的三人远远看到了皇帝巡乘的车撵。

    那天,肖破虏从家里偷出了好几壶绮罗,被三人一起喝了个干净。看着那辆无比华贵、代表着世间一切权势的龙撵,喝得满脸通红的林澄德挥臂一指、豪迈地道:“那个位置,我们兄弟四人全都做得!”

    “阿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坐在顾勋身边的顾叡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顾勋搂住妻子的肩膀,柔声道:“我们回家。”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傅逸玄哥哥吗?”顾叡瘪着嘴,有些难过。虽然傅哥哥总是欺负自己、让自己叫他小叔叔,但傅哥哥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己还想要跟他一起玩。

    “会的,一定会的。”顾勋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地道。

    ——就像我们兄弟几个一样,以后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

    历史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六日,昭国帝都永安城突发战乱,前三皇子孙凌自此不知所踪。

    同日,围困帝都的镇北军撤返霄州。

    数日后,正统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八荒十三州。

    统治八荒大陆三百二十五年的昭国,就此宣告终结。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十一日,永昌林氏家主、前大昭镇北军总帅、昭远将军、耀侯林澄德,在镇北军返回霄州的途中称帝,以霄、戍、顺、戎四州之地为基,建立耀国。

    大昭正统五年七月十三日,晋阳肖氏主家三子、大昭兵部侍郎、龙骑都尉肖破虏,携前九皇子孙旻回到巍州晋阳。晋阳肖氏及镇西军随即拥立孙旻为帝,肖破虏被任命为镇西军总帅。

    从此,八荒的历史进入了被后世称为“列国十三州”的时代。

    ***

    天色昏暗、夜晚将至,崤山盘旋的古道之上,一个神色憔悴、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正步履蹒跚地朝着山脚下的柳镇走去。

    头发凌乱、双目无神,嘴唇干裂、脸颊消瘦蜡黄,即便是以前曾经见过这位女子的人,想必也难以认出她的身份。

    昭惠帝孙捷的掌上明珠、获封清河郡主之位的孙歆,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往昔的光彩。

    脚下没有踩稳,孙歆摔倒在地上,无声的痛哭起来。

    远远跟在她身后的那名年轻男人赶忙慌张的跑了过来,语气中满是焦急和担忧,“郡主!您、您还好吧?”

    孙歆还在哭着,年轻男人——那位曾在清河宫的湖心亭里扭到脚踝的小太监——手足无措地蹲在她身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过了许久之后,孙歆抬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也或者,她早就已经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郡主……您、您要保重自己啊。”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努力宽慰着。

    “你叫什么名字?”孙歆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他问道。

    “……我、我叫小宁子。”小太监不自觉地退了两步,慌里慌张地回答道。

    孙歆静静地盯着他。

    “……我……”小太监低下头、搅着手指低声道:“我叫赵二。”

    看着对方红到了耳根的脸色,孙歆不禁轻声笑了出来。

    “从今天起,不要再叫我郡主了——我的名字是赵歆,你是我的哥哥,明白了吗?”

    “明白了,郡……赵……额……”小太监口吃了半天,终于和孙歆一起笑了起来。

    “走吧。”孙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继续朝着山脚下的那座镇子走去。

    是啊,从今天起,再也没有清河郡主孙歆了。

    但是,就算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就算自已只是一个毫无身份的羸弱女子,自己也必须要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带着大哥和二哥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林澄德、林澄德,你也一定要在这乱世之中好好地活下去。

    然后,等到将来的某一天,由我孙歆亲手终结你的性命、以报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