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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2章 降将

    当北直隶顺德府赞皇县,筚路蓝缕的杨堡庄里,杨猛和赫伦这对曾经托付生死的战友现今却越发生疏、渐行渐远之时。

    在千里之外的湖广布政司襄阳府谷城县内,一名姓张的降将正和他手下兄弟领着朝廷颁赏下的粮饷在此吃香喝辣,预备欢度这将至的崇祯十二年春节。

    要说这张姓降将也真是了得:年轻时候当捕头一时义愤杀了大户,跑路去边关当兵却在欠饷哗变中起兵造反,然后一路上发丘掘坟摸金不断起家壮大,最后甚至还烧了人家大明皇帝的祖坟皇陵,激得崇祯皇帝浑身发抖,誓要发兵擒杀于他,然而老张在这十路埋伏之中,愣是东奔西逃几年了就是不死,最后被重兵包围、穷途末路之际,还能巧扮官军在南阳府突出了重围,而在他即将再次流窜之际,却是审时度势发现自己如果这样一直被针对围剿下去,很难发展壮大起来,于是立刻改头换面,急流勇退,说要投降。妄图猥琐发展、等待形势有变。于是,他通过重贿与个人的私交关系竟然真搭上了明兵部尚书、总理六省军务的熊文灿这条线,并向他请求“就抚“。

    而此时,正越发驾驭不了手下左良玉等跋扈明将的敕命总理六省军务的大臣熊文灿听闻这张姓巨寇竟然愿归降朝廷,一时惊喜莫名,但细想之后又心带怀疑。知道这个情况后,老张便立即派出自己的得力义子又送钱又送物,他自己甚至还娶(强)了(掳)谷城敖生员的妹妹为妻在湖广假装安家落户,又将驻兵的王家河改名太平镇,并且到处粘贴布告表面自己一心求太平,不愿作乱。熊文灿闻之大喜过旺,疑窦顿消。

    受降后,张姓降将开口就向那熊文灿要足足十万人的给养,说自己可以替朝廷保卫郧阳、襄阳、荆州三府免遭陕西李自成的兵乱。熊文灿一时迟疑不决,觉得事关重大,需要仔细斟酌,遂上书为其请副总兵头衔和军饷,继而求来了万余人的半年军饷。

    事后被委为明官军副总兵,平白无故获拨了半年的军饷,老张他便率领家眷和手下武装就地屯垦谷城,并派人守住来往的陆路水道,过卡收费,一时间“挽车输饷,络绎不绝“,闷声发大财。有郧阳抚治戴东雯向上反映。大明崇祯皇帝却不以为然,“造房种地,正是招抚的好处,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又要遣散他们到哪里去?”

    同年,受他投降朝廷的影响,罗汝才、刘国能、马进忠、李万庆等多支主力农民军亦相继“就抚“降明。曹操(罗汝才)所联合的九营农民军躲在他后面驻扎在均州和房县一带,惠登相和王光恩两营则驻在均州……

    一时间,群寇俯首、中原息兵。这让明廷得以集中官军主力,全力围剿仍坚持战斗、不肯投降的李自成部农民军。

    崇祯十一年十月初,李自成被孙传庭击败,全军覆没于潼关南原,仅十八骑得以身免……

    而此时的张姓降将却在谷城县闷头发展、猥琐发育:他一边四处撒钱贿赂明朝官员,没事就混吃混喝拉拢关系,一边则延请谷城举人王秉贞为谋主,诸生徐以显、潘独螯等为重要谋士,多方开源,补充军资,扩军十万,休整练兵。

    朝廷因为北地清寇入塞劫掠,调孙传庭入卫京师,一时也顾不上湖广,才让他得以在此地继续逍遥自在。

    这不,腊月某天的一早,张姓降将便统率着手下的亲卫兵长出西门射猎去了。刚射得几只野鸡、两只兔子,戏耍的兴头就过去了,索性纵马向西一路奔驰,直到那条从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马缰。然后翻身下马,两手叉腰,立在路旁,大口呼吸吐纳着这天朗气清的林间气象,一扫心中的压抑憋屈之气。

    出了郁积之气的老张手举鞭梢顶了顶戴得已有些歪斜的毡帽帽檐,然后转身大步流星进了个路边的草棚内,占据了一张空闲的方桌坐下。这姓张的虽是个声名狼藉的巨寇,但相貌却长得不丑,身材瘦高的他面色微黄,除了脸上多一些坑坑洼洼的疙瘩外,外表看起来还是很有几分上位者的气势,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道斜插入鬓的长浓眉。

    随行在他身后的一众亲卫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则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蹓跶散热。从这石花街到老河口都有他老张的人马驻防,所以他每次打猎以后总喜欢来这条官道上跑跑马。

    朝觐武当山的大道因为过去这十几年的匪乱早已路断人稀、香客绝迹。如今在降将的保护下竟又开通了。从鄂中和鄂北来的香客,从河南来的香客,都经过老河口会合,然后越过汉水,一帮一帮地向武当进发。已经朝过武当、金顶回来的,也到老河口分开,一路沿汉水北岸的官路往东,一路从老河口往东北,打光化县城的东郊穿过,回到河南。尽管各地都有灾荒,且河南的灾荒十分严重,但善男信女们仍不远千里朝拜金顶。

    络绎不绝的香客吸引附近的人家在老河口、石花街和草店的大道旁支些茅庵小店,卖些素食茶水,也供晚上住宿。

    这一路卖茶卖饭的老百姓都认识他这个黄脸大汉,倒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堂倌问长问短。那些正在歇脚的香客们乍看见一伙官兵来到,不免惊慌。随即看见他对堂倌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那谁后…一个个又都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为着想打听潼关大战后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亲信大将的消息,他曾经派了几个探子前往潼关打探,有的尚未回返,有的则消息不真切,今天他来到朝山官道坐下吃茶,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遇到豫西过来的香客,打听出点线索。但不巧的是,从他面前走过的几波香客都不是豫西的,其中有些可怜的,他还撒了几个铜板发了些许善心。

    见日头偏西,他腾地起身便走,转眼出了草棚,然后随手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心想:“难道自成他们真的全都死球了?!不,不,我不信!!他黄来儿绝不会就这样没声没息死了的!!嗯——他李自成绝不会就这么完了的!!”心里笃定的他认蹬上马,翻身坐鞍,策马离了朝山官道,却没直接回城,而是拨马拐到了城南的校场。

    ……

    看着上万新兵铺陈开来,在这寒冬腊月里操练武艺,顿时激得老张有些心潮澎湃起来,旋即按捺不住便下场练兵示范起来,一晃几个时辰就过去了。

    正当他在校场之上咋咋呼呼胡咧咧地调教士卒时,他的部将马元利飞马来到校场内,向他禀报:“巡按林大人已经快到谷城县境了。您看……”

    “现在咱们就去迎接么?”

    “是!当家的!随行的人马我已经给您备齐了!”

    “定国呢?”

    “他现在就在襄江边了。”

    “好,走吧!他姥姥的!!”气咻咻的老张立刻骑马回到老营,全副披挂好,再骑马出了谷城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了汉水,顺着汉水北岸通樊城的大道向东奔去。一个时辰后,每匹马都跑得冒汗了,才赶到了离谷城五十里自己改名后叫太平店的地方。

    当地的三千马步驻军兵早已在养子定国的率领下在襄江两岸排开,并有几十只大小船只靠在两岸,每艘船桅上都有红旗招展,船头船尾上都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军容十分严整。

    老张把带来的两百名骑兵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骑在马上不动。他自己则立马在大旗下边,等候着从下游张帆驶来的五只大船,眼瞅着那五只大船相距已不到二里远,老张用下巴向马元利一摆,马元利立刻下马,跳上一只小船,摇着桨橹像箭一般向下游驶去。

    实际上,老张对这个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十足的仇恨,今年(崇祯十一年)二月间,这个林铭球同襄阳分巡道王瑞柄、总兵左良玉秘密定计,要在他投降之后去襄阳谒见总理大臣熊文灿时把他逮捕,同时出其不意地围攻向他的部队,只因为一来老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二则庸碌的熊文灿及贪贿的左右文武都认为老张是真心投降,坚不同意。林铭球他们的奸计这才没实现。

    事后老张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恨他们阴险毒辣,一方面笑他们愚蠢。“娘的,一群混账玩意儿,把额当傻子玩!踢他个驴球板板……”而现在林铭球的五只大船渐渐近了……

    其中第二只船特别大,船头上立着几个头戴折角幞头、身穿圆领丝罗长袍的亲信幕僚,另外还有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舱门外摆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和各种执事,还有一对很大的官衔纱灯笼,老张在心中骂道:“屌!这信球派头倒是不小!”

    随即他向旁边一名小校吩咐一句,紧跟着旗鼓官将手中的小旗一挥,从一个大船上连发出三声空包弹炮响,两岸顿时鼓乐大作。

    他下意识地把铜盔整了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尽管用这样隆重的礼节迎接林铭球是他同徐以显、潘独鳌、马元利等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哄住朝廷,以让自己有一段时间安驻谷城,休兵养锐。但此刻他忽然对自己在将士们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节,立在江岸上等候传见,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赌咒道:

    “咱老子造反了十来年,纵横大半个天下,闯过多少大风大浪,谁人不说咱八大王是英雄好汉,如今恁娘的低三下四来迎接个狗官,这是闹腾的啥牌名!娘个球子,再这样做,老子不是人生的是鳖下的!!”

    这厢马元利已立在船头向林巡按的座船行军礼,大声禀报“谷城驻军主将”在岸上恭迎巡按。大船上有一穿长袍的传事官员转禀回舱中。林铭球没做声,轻轻点下头。传事官员出舱来,对马元利说:“按台大人知道了,请将军在前带路。”马元利转过身来向士兵们一挥手,小船立刻拨转头,领着大船前进。

    一会儿,林铭球的大船在鼓乐和鞭炮声中靠着北岸的码头刚停下,顶盔贯甲的老张旋即便跃上了大船,躬着身,拱着手,声音洪亮道:

    “卑将张献忠参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