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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命悬沙中驿

    李言风自城墙上飘身而下,踱步来到两人跟前,看也不看赵渊,只是望着老乞丐,冷声道:“白秋容,为何不跑了?”

    老乞丐原来就是那号称“北刀”的“刀一绝”白秋容!白秋容傻笑道:“嘿嘿,这不是跑不过你吗!”

    赵渊不知二人是何恩怨,想要出言相劝,却是被李言风强大的气场镇住,半句话也吐不出。李言风瞥了眼赵渊,又转头向白秋容,嗤笑道:“你怎的变得言而无信,连脸都不要了?”

    白秋容还以为他所言又是比试一事,忙还嘴道:“你放屁!我们都比完了!”

    李言风却是不理他,继续道:“你可知你救的是何人?”白秋容忙问是何人,说出口才意识道自己被拿捏住了,当即又抱胸装作冷酷。李言风道:“如我所料不错,他怀中婴儿正是当今福王遗子!”

    赵渊闻言顿时心凉半截,这李言风也是要来拿取赏金的?但转念想起白天他搭救自己,心中又是奇怪。

    白秋容大惊,忙质问道:“你怎么知道?”

    李言风冷笑道:“此人满嘴京城口音,怀中婴儿又是拖刀悬赏上第一人,自然是从京城逃出且地位不俗。加上我听闻前些日子福王府被灭,随后江湖上便是就多了这么一笔高额的悬赏,自是与福王脱不了干系。你自问他是也不是?”

    赵渊无奈,只得承认。白秋容顿时又哭又怒,原地蹦跳,似孩童般无理取闹,对着赵渊骂道:“你这厮,坏了我的圭臬啊!”原来青年时白秋容侠肝义胆,见不惯官府欺压百姓、横征暴敛,立志行侠仗义,不与王权贵族同谋。如今却救了这么个贵族头子,岂不是成了背信弃义?自是悲痛异常。

    赵渊见此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李言风见计谋得逞,心中甚是得意,随即将负于身后的金刀扔给白秋容,道:“再与我比试一场。”白秋容闻言哭闹声顿止,却是被惊惧取代,吓得连刀都不接,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哭丧着脸说道:“不比不比!我甘拜下风,你就是武林第一!和你比试,那真是比猪狗都累!况且可是你自己说不再比试的!”赵渊帮忙接住金刀,一入手,只觉锋锐寒气直袭胸口。

    李言风怒道:“放屁!那是你假死使诈,怎能作数!”

    白秋容脸上露出尴尬神色,却是看也不敢看李言风。原来当初二人被武林中人并次排列,又都是心高气傲之人,自是不会服气,势要争个高下。但与白秋容玩乐态度不同,李言风一打便是认真异常,每每比试总是要比尽所有武艺,况且两人实力相近,又往往打了几天几夜还是不分胜负。白秋容自是熬不住,因此便渐渐害怕与其比试,每每都要逃避。最后实在无奈,便自立墓碑假死,将自己金刀置于墓前,企图让李言风死心。最初李言风果真被骗,还道是自己逼迫比试太多,伤了其内功周天,愧疚不已,嚎啕大哭,发誓从此封剑不起,待发觉上当后白秋容早已跑得不知所踪。因此李言风便是走南闯北,势要把白秋容掘地三尺找出。

    如今见寻了数十年之人在自己眼前,李言风自是不会让其跑掉。他怒道:“老子找了你这么多年,不比也要比!”

    听了两人话语,赵渊大致明白二人恩怨,原来是惺惺相惜之恩怨。见李言风也没有对自己动手的意思,当下也是放下心来。

    白秋容自知轻功不如李言风,逃必定是逃不掉,但又不愿比试,再看到赵渊怀中婴儿,顿时计上心来,便道:“若是硬要比也行,不过得按我的规矩来!”李言风自恃武力高强,自不怕他捣鬼,道:“可以。”

    白秋容暗喜,装腔作势道:“你我二人争斗数十载,但手上功夫却是不分胜负,自是没必要再比了。不如我们比传授功夫如何?啊呀!就这个娃娃吧!咱们一人教一年,各自传授武艺,看他是学谁的武艺学的更好;你若是怕输,便以两年为一个局,三局两胜,如何?”

    李言风没想到白秋容竟是如此计划,但又已经答应,岂能出尔反尔,脸色尽管难看,却还是不得不应下。心中恼怒异常,只因王子尚在襁褓,传授不得武艺,白秋容自是又可先偷偷玩乐几年。李言风冷声讥讽道:“哼!适才还又恼又怒,现在却又要主动传授武艺,脸皮之厚,当真是胜我许多啊!”白秋容知他是说权贵一事,但他脸皮确实厚,狡辩道:“这娃才刚出生,爹娘没了,又是出逃,已算不得权贵了!”

    赵渊听得二人交谈,却是半句话也插不上。他本是要带王子去投奔赵国公,但转念一想,此去凶险万分,光凭自己是断然护不了王子周全。赵渊眼下瞧得两人要将自己和王子扣下,只得找借口道:“两位侠士请听我一言,两位要传授我家王子绝世武艺,在下自是感激不尽。只是眼下王子尚年幼,需得有人照顾。还请两位护送王子前往西境赵国公处,等王子长大,二位再行比试不迟。”

    白、李二人皆以为所言极是,当下答应下来。李言风道:“护送一事,有一人足矣!”他瞥了眼白秋容,道:“既是你提的方法,便由你去护送罢!白秋容,五年后这孩子便足以习武,到时可莫要再跑了!”说罢便飘身离去。

    白秋容连话都没有说出口,李言风便连身影都不见了。无奈,他只得苦着脸,将气撒到赵渊身上,没好气道:“走吧!找个地睡一觉!明天收拾好东西,给我多买些酒!记得赶路腿脚快些!”两人身影在骂声中渐渐散去。

    第二日,天晴,冰雪渐融。

    白秋容二人带着王子早早便动身,出了沂阴县,西行而去。沂阴县除过是交通要地,也是处在梁国境内荒漠与丘陵分界线上,因此走出十几里路,山地渐渐被黄沙沟壑取代。

    直至傍晚,两人迎着夕阳在古道上跨马徐行。虽有白秋容在旁,赵渊依旧不敢放松,时刻警惕四周。而那白秋容自是边行边饮,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生怕他一不留神掉了下来。

    白秋容瞧得赵渊如此紧张,忙调笑道:“欸!放松点!且不说你看这四下无人、漠漠黄沙,就是有人来,不也是一眼就能发现?”

    四下望去,只有寒鸦呱呱作扰,似确如白秋容所言。

    夜晚,西风渐冷,两人在一处枯木下铺了张粗布扎营休憩。

    赵渊生了一堆篝火,将携带的馕饼烤热,分了递给白秋容;又掰下一角揉碎,加到清水中弄成糊糊喂给小王子吃。简单吃过晚饭,白秋容自是借着酒意呼呼入睡。赵渊独坐在一角,望着天上明月,心中略感喜悦,终于是快要到了边境,只要将王子送到赵国公,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便已得到补偿。

    沙漠中就是如此,空旷得令人生畏。那寒风没了阻挡,呼呼咆哮,在惨白的月光下,更显凄凉。

    赵渊眼中倒映着闪动的篝火,将夜晚的寒冷微微驱散,渐渐睡去。

    第二日天明,两人接着赶路。虽没遇到什么危险,带的水却是快喝完了。只因白秋容时常喝酒,酒后口干舌燥,又喝水止渴。如此反复,赵渊带的水自是消耗得异常迅速。

    赵渊无奈道:“前辈,您还是克制些罢!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不被杀手杀死,却要渴死在这沙漠中了!”

    白秋容自知理亏,却还是道:“无妨无妨!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别的不说,却是最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越是快死的时候,阎王越是要给你好运,让你多活些时候!”

    赵渊不知这是什么歪理,只在心里打定主意,不可再轻易将水壶给白秋容。

    日上三竿,空气渐渐暖了起来,两人口干舌燥,马儿也是步履蹒跚,筋疲力尽。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见前方沙丘后渐渐出现一个屋影,竟是处驿站。

    白秋容见此大笑:“我就说吧!人越是到危急时刻,越是柳暗花明!年轻人,急不得!”两人赶忙驱马上前。

    这驿站是家私驿,主人家多半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要钱不要命,虽不至劫杀过往旅客,但狠狠敲人竹竿却是常见。只是眼下赵渊二人顾不得这么多,先补给一番才是要紧。

    二人进入驿站内,火急火燎从桌上倒了三大碗茶水,狂饮而下,坐在长椅上大口喘息,这才打量起周围来。

    正月时分还在沙漠地区游荡的人不多,多半也是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因此驿站内十分空荡,只有三名旅客各坐于大厅内三角,柜台前有一浓眉大眼、脸色蜡黄的黄脸婆倒头昏睡。

    那三人中,进门东南角坐的是一戴斗笠、裹黑色披风之人,他包裹严实,看不清相貌,看身材应是男子,正用小杯饮酒吃菜,脚边一柄长剑依靠在桌角;而东北角那大汉则是对门而坐,裹着红色头巾,寒冬腊月却是敞开胸脯,露出胸前肌肉,只穿着一件白色内衬,外披无袖貂皮袄,桌面上明晃晃放着豁口大刀,也是在大碗喝酒,不时抬头察看众人情况;而最后一人则是倚靠着黄泥墙面,坐于西北角,他倒是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一袭青布衫着身,宛若一名教书匠。只是他已经喝的七分醉,正摇头晃脑自顾吟着什么,不时唉声叹气。

    白秋容缓过神来,连忙叫人上酒上菜。那柜台前的黄脸婆恍恍惚惚抬起头,渐渐睁眼,一脸怒气,不情愿地叫了声“当家的”,随后又是怒视白秋容一眼,倒头继续睡去。这也无可厚非,任谁睡梦中被人吵醒都会满心怨言,尤其是正做着美梦时。

    后厨一人应声而出,也是个五大三粗、满脸肥膘的壮汉,身前系着的满是黄白污渍围裙也遮不住那肥胖的大肚子。

    当家的手拿菜刀,一路小跑,到得白秋容二人桌前,撇着嘴将菜单报了一边,却不说价钱,还不忘提醒道:“我这儿东西可是金贵,比得上那京城里的大酒楼!您们可得看着点!”

    赵渊听罢也不理他,只说了几个菜名,要了两壶酒。当家的点头应声,道了声“等着”,便又小跑着回到厨房。

    趁这间隙,白秋容就跑到那教书匠桌边坐下,只因他瞧得三人中就他模样看着亲近些,于是便攀谈起来,想着先蹭他的酒菜。只是白秋容一时却也忘了,越是看着朴素、亲近的人,往往越是深藏不露。

    教书匠见来人,忙热情地倒了一大碗酒,将菜碗推将过来。白秋容也不客气,先是夹了一大口菜下肚,又是一大口酒入嘴,白秋容舒服地打了个嗝,这才问道:“老弟怎一个人喝得大醉啊?”

    教书匠道:“想清醒就清醒,想喝醉就喝醉,还有什么原因不成?”

    白秋容忙点头,道:“是了,喝酒乃是随兴、尽兴之事!只是这般不顾一切地喝醉的人,总是有些心事的罢!”

    教书匠反问道:“您喝醉过吗?”

    白秋容又是点头,想他年轻时花天与酒地,醉卧美人膝,老了也是无所事事,唯有借着酒精麻痹身体,算的是常年与醉打交道了。

    教书匠又问:“那您又是为什么呢?”

    白秋容想也不想,直接道:“无所事事,醒着觉得没意思,唯有醉了才觉得拥有一片天地。”

    “对了,”教书匠摇头晃脑,“说到底还是愁呀,只可惜‘借酒浇愁愁更愁’,不过那都是明天的事了!运气好点,也可能是后天。”

    白秋容哈哈大笑,又是灌了一口酒。教书匠又道:“不过小弟我还真有个心事,只能大哥帮忙解决。”说罢,嘴角泛起一丝邪魅,脸上醉意也是散去,“我想跟大哥借个人!”

    白秋容放下酒坛,轻笑道:“你们几个怕是还没这么大的面子。”

    教书匠道:“那是当然,我们哪够‘北刀’看上眼?所以还叫了些兄弟。”

    言迄,楼上跃下数十名好手,将大门封住,先前的黑披风和红头巾,还有店家夫妻,也是操了兵器围上来。

    赵渊赶忙起身跑到白秋容边上,拔刀御敌。白秋容道:“我说的几人可是全包括了他们。”

    教书匠冷哼道:“所以还有你喝下肚的酒!”

    原来他们早已在酒中下了毒!赵渊大感不妙,若是白秋容中了毒,只怕他们二人今日难以脱险。

    白秋容又是笑道:“你觉得我这样的酒鬼,在酒里下毒能有几分胜算?”说罢连点胸前穴位,接着就是吐出一口酒,笑吟吟看着众人:“如何?”

    教书匠脸色铁青:“想不到人人多说痴颠的白秋容却是如此谨慎!倒是我失策了!”

    但如今箭在弦上,教书匠一行只得摆开阵势。碍于白秋容的赫赫威名,却是无人敢先发动。

    白秋容笑道:“怎么,现在又胆小起来了?一起上吧,我们还赶时间呢!”说罢便是拔刀出鞘,正是先前李言风送还的金刀。金刀寒芒四射,似秋夜的月光将大厅照亮,惨白而凄凉。

    重新握刀在手,白秋容没有一丝激动,只觉恶心,只因这把刀上沾了太多的血与恨,现在连同他手上的血与恨也被唤醒了。而刀上的鲜血能洗掉,手上的却是不能。

    白秋容闭上了眼,勉强压制住脑中那不断冲来的恶心画面。再度睁眼,他已是夺路而出,手上金刀一闪,宛若惊雷,直奔教书匠而去。这只是平凡普通的一次挥刀,没有什么华丽深奥的招式,朴素到如同刚练刀的少年的一次随意挥砍,但在其他人眼里却是如同一道光,只是一闪,便到了教书匠脖子上。

    但在教书匠眼里,这一刀却是异常缓慢、柔和,如同和煦的微风,就是那么普通、自然地吹过来,却是怎么也躲不开。就像置身于风吹草动的原野,明知道随时都有一道风吹过来,但却做不了什么,那风就那么自然、缓慢地拂过了你的身躯。这就是教书匠面对这一刀的感受。

    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他躲开了,至少在他看来是。因为那刀锋只划开了一道口子,却是没有夺去他的性命,他本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这自不是因为白秋容突发怜悯,手下留情。对于取人性命这件事,他早已淡然了,只是回想时还会有些恶心罢了。

    这是因为白秋容的的确确中了毒,只因对方手段确实高明,故意先将无毒的茶水摆上桌,使得他放松了警惕;又瞧得对方大口喝酒,哪还顾得了那么多,竟然连人家提前吃了解药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而先前吐出的那一口,是瞧得对方变脸后还未来得及吞下的。所以他才要尽全力使出一刀,要杀了领头的教书匠。

    毒性已经渐渐开始蔓延,白秋容慢慢在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教书匠捂着脖子,惊恐地后退,鲜血不断自指缝流下。众人见此都是惊骇,只因适才那刀早已超出他们的境界,全然不是他们能接下的。他们只道白秋容是为了下马威,才放过教书匠。但教书匠心中却是有了些触动,他分明切实地感受到了对方出手时的杀意,以及那一刀带来的死亡的气息,但自己最后却是稀里糊涂地躲过了;绝不是因为自己武学造诣突然突破,那便是对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念此,教书匠满手鲜血却是大笑,其余几人还以为他是被吓傻了,更是吓得又后退几步。教书匠点了点周围穴道,止住鲜血,又狠狠抹去脖子上的血痕,拂袖道:“不愧是‘刀一绝’,‘北刀’的称号真是令人敬畏,只可惜你怕是不行了吧?”

    白秋容心知大势不妙,仍强作镇定,故露笑颜道:“不怕死的大可以上前来试试。”他拼命运转内力压制毒性,好夺回些身体的控制,哪怕这只是回光返照,只会加速毒发。

    教书匠瞧得他如此拼命,也是惋惜道:“何必呢?他与你非亲非故?若是你肯罢手,我自将解药奉上!”教书匠此话不假,他心中很是敬佩白秋容的武艺,不愿一代大侠就此丧生。

    众人闻言,皆是明白过来,原来适才都是白秋容强装出来的。

    白秋容并不理会,却是拉过长椅坐下,道:“你是‘青面狐’吧?”

    教书匠点点头,撕去脸上面皮,那清秀模样顿时变作了满是皱纹的脸,道:“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白大侠却是还记得我这小人物。”

    白秋容笑道:“你哪算是小人物?魔教大名鼎鼎的‘青面狐’华楚天,当年可是出谋划策,搅得武林一番风雨!”看来这一行人皆是魔教中人了,只是不知那楚清秋在附近否?

    教书匠大笑道:“不敢!时势造奸雄罢了!”他又道:“江湖中皆传言白秋容与李言风比试中各负重伤,皆是亡故。我只道不可能,只是两位为了逃避腥风血雨、俗世红尘的伎俩罢了。”

    白秋容苦笑,这确实也是他装死的目的之一。入了江湖事,唯有死去才能脱身。所谓“一入江湖深似海,身死道消方轮回”。

    教书匠道:“只是你堂堂‘北刀’,既已退隐,却又为了荣华富贵复出,岂不是惹人耻笑?”他自是以为白秋容力保王子是为了日后借此飞黄腾达。

    白秋容只是冷笑:“先前交谈,我原以为‘青面狐’可算作知己,却不料高看了。”

    教书匠道:“那是为何?”

    白秋容反问道:“那你苦心抓这孩子又是为何?堂堂‘青面狐’总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吧?”

    教书匠道:“为了我教振兴!”

    白秋容不再言语,他深知魔教中人皆是古怪癫狂之人,为了本教甘愿奉献一切。这番交谈也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好让他将毒性压制住。

    事到如今,唯有殊死一搏,给赵渊争得逃命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