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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酥雨春丝涧林深 4月 第八节 马桶

    “呲——”

    黄仙儿一进家门,就看见妈妈把什么东西倒进了锅里,青烟直冒,满屋缭绕。

    “哟!今儿什么风,把我的宝贝女儿吹回来啦!”

    仙儿妈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

    从后面看,这位中年妇女身材依旧苗条。

    但当她转过头来时,面容就像是被烟熏了十遍般憔悴;

    皮肤就像是十天没喝水,干黄枯槁。

    看到黄仙儿时,眼里虽填满笑意,但眼神疲惫哀怨,眼角皱纹深刻。

    抽油烟机呜呜转着,但那似乎只是摆设。由过道改建的厨房里,烟气腾腾。

    天花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陈年蜘蛛网载着灰尘和油滴从房屋的角落向中心蔓延,令人心惊胆战地在头顶摇摇欲坠。

    油烟筒歪歪扭扭从一个不规则的洞口伸出去。这洞口一看就是用榔头敲的,为了不让蚊虫老鼠方便进出,先是塞了报纸,报纸被咬得七零八落,后来又马马虎虎糊了一圈水泥,算是人类在这个“战场”上暂时扳回一局。

    烟机积着厚厚的油垢,密集地挂着摇摇欲坠的油滴。

    滤油格不知去向,仙儿妈用一个纸盒子放在灶台上,接从油烟机上滴下来的油。

    “你调班又不早点跟妈说,害得妈临时去抓人给我看摊子,妈现在那个菜市场,一个萝卜一个坑,请个假不知道有多难……”

    黄仙儿并不答话,她屏住呼吸,收紧腰腹,与妈妈后背擦后背,“错车”,挪到窗户边,推开厨房窗户。

    “洗个手!看到你发的信息,我赶紧去买菜,这才刚下锅,饿了吧?冰箱有酸奶自己拿。”

    黄仙儿拨开水龙头,将刚才推窗户后沾满油腻灰尘的几根手指头放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在水池旁边挂着的抹布上抹了抹,就算“洗了手”。

    反正无论哪里都是油腻腻,洗与不洗没区别。

    都住这环境了,还讲究什么卫生?

    这由过道改建的厨房4平米不到,站不了两个人,黄仙儿妈妈使劲吸气收腹,紧贴灶台,才使得黄仙儿从她背后又挪出去。

    冰箱在门背后,只有关上门,才能打开冰箱。黄仙儿将挎包挂在肩上,拉开冰箱,戳了一盒酸奶。

    看看身上——今天穿的不是七天后要退货的衣服,于是放心地靠在门背后挂着的花花绿绿的毛巾上,吸起酸奶来。

    她家这套“老破小”房子,是她奶奶的。老格局。

    装修嘛——属于“战后叙利亚”风格。

    进屋就是厨房,巴掌大的地方东西堆得满满当当,人站在中心,无需走动,手就能够得上厨房里所有的东西。

    案台“从地到天”,装了几排木架,最下面一层插着切菜板、刀锅铲剪勺;

    往上一层,摆着油盐酱醋各类调料;

    再上一层搁着锅碗瓢盘筷;

    再往上是粉丝、咸酱菜和一些塑料袋装着的干货。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地面”空间不够大时,就要想方设法提升“立面”的利用率——所有东西都可以在墙上找到“安息”的地方。

    案台下面有两扇木门,这是黄仙儿从来不去打开的门。她很怕打开这个“盲盒”。

    冬天打开,总可以看到黑乎乎一层老鼠屎;

    夏天打开就象炸了营,蟑螂左奔右突,肉麻之极。

    即便这样,这块空间还是不能浪费。地上垫了块木板,这块区域里放了米、油、面、杂粮、空瓶空桶以及一些杂物。老鼠和蟑螂就在这些杂物中穿梭自由,安居乐业。

    案台左手边是水泥砌成的水池,洗菜、洗手、洗脸、漱口、洗头发,都在这个水池里。上面一扇小窗户,肥皂、洗洁精、洗发水都放在窗台上。

    右边……右边就进房间了。

    ……

    “站这里干什么?呆会儿弄一身油烟味,快进屋去!”

    黄仙儿没听见似的发着呆。

    张小桐要是看到这样的环境,会不会吓跑?

    ……

    说起来,爸妈都还是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怎么就混成这个样子?——黄仙儿含着酸奶管儿想。

    这套房子,是仙儿妈毕生最得意的“战利品”。她妈总说:

    “没有你奶奶这套房子,我早就抱着你跳江了。他妈的劳资年轻时真是瞎了眼,居然迷上你爸这个窝囊废。所以说,你要汲取你妈的教训,长得帅,嘴巴甜,不能当饭吃。‘有情饮水饱’——这他妈是全世界最大的谎言!个婊子养滴……你他妈餐餐喝水试试?”

    ……

    其实,就算妈妈不唠叨,早早进入社会的黄仙儿,也早就领略到同一时空中的两个平行世界,一边是有钱任性,光鲜亮丽,一边是混饱肚子,阴暗低沉。

    有些人,怎么会那么有钱?在她当服务员的那个商场,看到有钱人逛商场奢侈品店,从来不看价格,几万、几十万的东西,试也不试,点几样就打包刷卡。

    这些人,据说是商场的“歪歪歪爱屁(VVVIP)”,购物的时候,品牌店都关门谢客,保安远远围成一圈。别说巴结“歪爱屁(VIP)”了,“黄仙儿们”就算伸长脖子跳起脚来,也摸不到这些人的边。

    是这些人一出生就享受到这么好的环境吗,而她就只能与老鼠蟑螂为伍?

    黄仙儿在这座城市里出生,自打她出娘胎,她就在这所房子里。

    准确地说,仙儿的爸爸和她爸爸的弟弟,也就是黄仙儿的爸爸和叔叔也是在这屋里出生。爷爷和奶奶在这里生了爸爸和叔叔,这两儿子都没混出什么名堂,结婚后都没独立出去,就在这屋里分别结婚生子,最多的时候,这30平的房子里面住了七口人:奶奶,爸爸一家三口,叔叔一家三口。

    一代又一代。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黄仙儿小时候是有优越感的。在这栋楼里,奶奶的这套房子属于“大户型”,更多邻居住的是10平的,20平的。黄仙儿一家还是邻居们羡慕的对象。

    怪了,10平,竟然也能住下三代人。

    有时候小仙儿望着角落里的蜘蛛网、纱窗上的老鼠洞想:人类是不是和老鼠蟑螂一样,无论多小多挤,也能密密麻麻塞下,无论多脏多穷,也能世世代代繁衍?

    住得惯了,其实也没觉得苦。黄仙儿在这种环境里出生,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相反,这犄角旮旯里处处是乐趣。

    比如早上大家都在公共厕所门口排队,基本上小仙儿前面会排二三十人,等她排到了,后面也差不多二三十人,天天如此,不多也不少,队伍不长也不短。

    那是各种花里胡哨睡衣的“时装表演”,有的阿姨头上顶着卷子,有的脸上还盖着面膜,每人一只手捏着草纸,一只手拎着痰盂,在门口叽叽喳喳聊天,不时有快活或放荡的笑声。

    仙儿妈本来想将黄仙儿培养成淑女,一直舍不得让她一大早蓬头垢面去排队,洗澡吃饭上厕所都是关在屋里头,拉在痰盂里。

    但自从仙儿五岁时她爸做生意破产,她妈妈一天要打三份工,一大早要出门,来不及排队倒痰盂,因此仙儿就被迫加入了拎着痰盂上公厕的队伍。

    “不许拉在裤子里!先使劲憋着,快轮到你了再放松一点。进去蹲个三五分钟就起来,今天拉不出来明天再拉,总有一天会拉出来的,不要担心。”

    她妈妈一边将昨天晚上剩下的白饭泡上开水,加点咸菜扒拉着,一边嘱咐小仙儿。

    ……

    起初小仙儿极不习惯,首先要掐表来控制肠子,五岁的她还没有“控制”这个概念,要么还没轮到她就拉到了裤子里,要么轮上了,她和一排阿姨蹲在一起,光听她们聊天,又忘记拉了。

    什么时候习惯的?黄仙儿不知道,不知不觉就习惯了。

    不但习惯了,还“因祸得福”,自己的肠子被自己拿捏得死死的,不管“酝酿”的时间有多长,到了蹲坑,两分钟解决问题,还可以顺带再聊个一分钟。

    各家都占用公用面积来存储物品,或者做“小厨房”,或者做“杂物间”,甚至能盖个卧室出来。

    大家没有“公摊面积”这种概念,谁打架厉害,地方就是谁的。

    靠着妈妈的撒泼打滚,和邻居打架硬杠,仙儿妈把走廊尽头据为了已有,这样算起来增加了5平米。一大家子人住着35平的“豪宅”。

    每家都把灶台、锅、碗、洗脚盆、宠物窝、小孩玩具、过冬的棉絮、蹦床垫、旧家俱、穿了几十年的鞋子、上辈人的衣服、下辈人的未来要打家俱的木材、碗柜、鞋柜……等等林林种种,都堆放在走廊里。你必须非常熟悉“地形地貌”,才能穿梭自如,生人寸步难行。

    一到吃饭时间,整个走廊各种菜式的香气,也算很有“烟火气”了。

    ……

    后来政府进行老旧小区改造,各家加装抽水马桶,本来是件大好事儿,却遭到了整栋楼的一致反对,马桶运到楼下半年,风吹雨淋,愣是一家都进不去。

    来改造的装修师傅给市政府的监管人员打电话:

    “你们自己过来看看,你们要我把马桶往哪里安!”

    ……

    没有政府搞不掂的事情——人的智慧是无穷的。有的住户,打通了与公共走廊之间的墙,将马桶安插其间,坐在马桶上就可以炒菜;

    有的住户,马桶安在床头,睡醒想上厕所,床都不用下,直接掉个方向就可以达到目的,完事裤子一提,头一歪,就可以再续美梦。

    黄仙儿家更奇葩,由于仙儿妈和婶婶谁都不愿意出让“一亩三分地”安马桶,最后在中间尚能行动的地带,也就是他们“家族”一日三餐支起木板吃饭的地方,安装了马桶。

    “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仙儿爸给木板加了四条长长的腿,仙儿妈细心地给小饭桌做了个围布,婶婶缝上了花边。

    白天看起来就是一个高脚小餐桌,围着漂亮的花布围裙,晚上灯一关,木板一揭,木腿一收,就是马桶,哦不,应该叫“卫生间”——甭提有多方便。

    所以黄仙儿从小就知道,人比老鼠蟑螂更有生存能力——不但能活,还能活得“乐在其中”。

    ……

    黄仙儿从小就跟奶奶一起睡阁楼。说是阁楼,其实就是在她爸妈的床上方再搭一个上铺。奶奶一直这样爬上爬下,习惯了,也爬得利索,直到进医院,直到过世。

    房间一分为二,中间一道帘子,另一边住着叔叔一家。

    因为奶奶这里地处市中心,旁边就是幼儿园小学中学,算“学区房”,所以尽管叔叔的工作比爸爸要好一点,但为了孩子上学,也强忍着不搬,直到仙儿的堂弟初中毕业,再加上房价一个劲地涨,叔叔一家才在郊区买了房搬走了。

    当然,做为补偿,仙儿妈是出了钱的。据她说她是倾其所有了。

    ……

    人人都说仙儿妈妈是个好媳妇,只有她知道,她妈伺候奶奶,给奶奶送终,是为了这套房子。

    为此她妈不惜撕破脸跟黄家所有人干架。

    奶奶在世的时候,仙儿妈就逼着奶奶写遗嘱,奶奶心疼小儿子,再加上黄仙儿是女孩,哪有把祖传的屋子最后传到外人手上的?

    奶奶一直不写遗嘱,还在医院躺着的时候,她妈妈一边往医院送饭,伺候奶奶吃喝拉撒,端屎把尿,一边跟仙儿的叔叔婶婶干架。

    “仙儿,这套房子就是你的嫁妆!你爸个没出息的种,靠他是靠不住的。但他是长子,我是长媳,我们给你奶奶敬了孝,送了终,这房子就是我们的!老娘我拼了老命也要把这套房子给你守住!”

    她当着要打官司的仙儿叔叔婶婶的面,撕扯自己的头发,跪在地上撒泼打滚:

    “我们什么条件?你们什么条件?你们夫妻俩多多少少还算是有个稳定的收入,你们看看仙儿她爸,这几年做生意赔了多少?要不是我起早贪黑打几份工来养活他们,奶奶她也只能跟着我们睡大街!”

    婶婶拿出网上打印出来的“法律知识”:

    “这房子按国家法律,我们怎么也能分到一半吧,你们霸占着房子不走,那至少要给我们一半的经济补偿!按现在的市场价格,这种市中心的房子,怎么也能有几百万吧,我们请人评估,要么卖掉分家,一家一半,要么你出钱买下来,按市价的一半把钱补给我们!”

    “你们趁早醒了这个白日梦吧!”仙儿妈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早年仙儿爸亏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你们个个头一缩,不管你大哥死活,连我们仙儿过十岁生日,你们别说赶个情,面都不露一个!奶奶那点积蓄,早被你们吃光扒尽了,要不是我自己娘家人接济,卖了我当年的嫁妆,借了我娘家人钱,这房子早八百年就被你们卖掉还债了!你们还分个屁!”

    ……

    就这样,黄仙儿妈死活不搬走,并且天天在屋里跟仙儿爸干架,吵得全栋楼不得安宁。仙儿的成绩是彻底摆烂了,但堂弟似乎还有一丝希望,不能在这种环境下“考大学”。

    看在下一代的份上,婶婶一家终于让了步,拿了一点补偿后,叔叔一家搬走了。

    但奶奶的养老送终就彻底交给了仙儿妈。

    中间的帘子拆了,房间宽松多了,黄仙儿忍不住想把全屋居中的马桶换到房间一角,或者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铺个瓷砖,都被她妈妈“拍熄”了:

    “搞那么漂亮干嘛?惹你叔叔婶婶眼红啊?这是你的嫁妆,也是你的底气,你以后谈了男朋友,把他往这儿一带,识货的都知道这房子值这个数!”

    说完她背着奶奶,伸出三个指头,那是她的底气。

    “切!”黄仙儿翻白眼。

    “哎仙儿,你别瞧不起,以后你百分百要跟老公吵架的吧?就你那臭脾气你吵完架能不往娘家跑?不管我在世还是不在世,这房子随时都能接住你。

    你别给我龇牙咧嘴的,这房子现在可能不值这个数,20年后值不值这个数?20年后你还能这么年轻漂亮?

    你信妈一句话:不管男人怎么对你,不管你公公婆婆咋不待见你,不管你以后能不能养活自己,这房子都可以接住你,男人靠不住,但房子是始终如一忠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