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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问客杀鸡

    群玉山坐落在江南重重丘陵之间。东西流向的浦江和剑江夹出一片上弦月形状的小洲,名字也很富有诗意,叫明月洲。几个不高的山头在月牙的中心连绵拔起,便是群玉山脉。整座山脉分为前山、后山与西山。都说江南最好的时节是春夏之际,烟雨朦胧,温柔迷人。群玉山的美却不挑季节,一年四季都笼罩着迷蒙的雾气。春天,山间连片的花开放,步行其间,仿佛误入了人间仙境;夏天碧树憧憧,随微风摆起波浪,远远望去如深沉的海面;到了秋天,树叶渐红,天上的火焰通过山林来到人间,映出山脚下的江水一片红;即便是萧索的冬,群玉山也没有一点颓废的感觉,南方的冬天绿树不枯败,反而有硬朗不屈的感觉。

    除了景色,群玉山的美食也很有名。明月洲水土肥沃,四季分明,又不过分寒冷或炎热,本地的农产品纯天然,做出来的食物自然也可口。可惜的是,因为产量有效,丘陵之中运输不便,只能供本地使用。所以,食客们只能劳累一下自己往这里跑了。

    李白有一句诗说“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孟风雪是从女生摘抄美文美句的本子上学来的,不过,诗中所说的群玉山和没他们要去的这座什么关系,只是可以想象出,两者都该美丽得难以描述。

    飞机平稳地落了地,孟风雪看着窗外朦胧的景色,合上了手里的旅游介绍书。平时连成语都不说一个的林群诗兴大发,说:“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好,江南真好。”

    后排一个年纪不大的姐姐听了扑哧一声乐出来,拍了拍他的脑瓜子:“这里是市区,那个是雾霾。”周围的人也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搞得林群直到出机场脸还红得和煮熟的螃蟹似的。

    出了机场,还要倒一班旅游大巴,才能到达群玉山风景区。天色已然昏暗下来,一行人便决定在市区住一夜再走。

    眼镜陈不愧是高级连锁餐厅的经理,打了几个电话就预定好了靠近车站的酒店。因为有亲人们委托眼镜陈监护的说明文件,入住很顺利。两个标准间,三个男孩提议他们一起住,眼镜陈自己一人独占一间。

    林群随手把行李往窗边一摔,“咚”地一声卧到床上,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而程田性格一向靠谱,又有大人陪同,家人并没不放心,所以他只是简单地编辑了一条消息发送。

    孟风雪也给小姨和大伯发了消息,随后便无事可做,静静靠在沙发上听林群一脸不耐烦地听电话那边的妈妈唠叨。

    “好了好了,我挂了。”林群撂下电话,就大叫饿了,去敲眼镜陈的房门说要吃饭。走到酒店外面的街道上,找了一家特色土菜馆进去吃饭。眼镜陈和他们三个小朋友待在一起倒也不显得无聊,一直问东问西,问他们的小学生活。

    林群嚷嚷:“我们的生活有啥意思,就是学校,家里,课外班。”

    只有程田乖乖地回答。孟风雪自己读着菜单。说起来,菜单比漫画书更能吸引他。爸爸经常说,一家店的菜单就是自画像,还能读出安排菜单的人的性格。

    “问客杀鸡?这是什么菜?”孟风雪读到一条不认识的菜名,好奇地问。

    眼镜陈轻笑一声:“这菜名还有点意思。”从他坐下来,就一副对吃饭兴致缺缺的样子。也难怪,他应该吃过世界各地的美味,一家装修简陋的土菜馆怎么能让他提起兴趣呢?

    “问客杀鸡本来是一句俗语,形容虚情假意。”眼镜陈娓娓道来。

    譬如,去别人家里做客,主人家要请你吃饭,却问来的客人要不要吃鸡,如果吃的话他们就杀了待客。

    中国是礼仪之邦,讲究含蓄谦让,不给别人添麻烦。面对这样直接的提问,大部分客人都会不好意思地让主人不必费功夫,随意吃些就好。那么,主人又落了好客的名声,又省去了鸡鸭鱼肉的花费。可见,主人家并非诚心要杀鸡款待,偏要装模做样,说虚情假意是再贴切不过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如果是我朋友来了,我恨不得把我所有的零食都请他们吃呢。”林群一脸不能理解的样子。

    眼镜陈笑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风雪却想,我认识不少大人,都很精通这问客杀鸡之道呢。

    以前,慕名来吃孟师傅手艺的人太多了。其中不乏一些喜欢吹嘘的人,自称是某某公司的大老板,一会说要给爸爸送名酒,一会说要送珍稀的燕窝、鲍鱼,一会说要请他们一家出去旅游,末了一定加一句“你说一句我立刻安排”。爸爸当然不会说好啊,你送我吧。孟风雪躲在餐厅的柱子后面偷偷记下了那几个人,从没见过他们真的提什么礼品来。气得孟风雪跟爸爸建议,每次碰到假客套的人,顶好都说好啊好啊,看看他们到底送不送。

    爸爸拍拍他,说没必要让别人下不来台。小孟犹自生了好久的气,其实他不是眼馋那些空口白话的礼物,他能那些人身上感觉到他们对爸爸的不真诚和不尊重。

    为什么呢?在他们眼里,爸爸即使手艺高超,也不过是一个为他们做饭的厨子。

    渐渐的,爸爸的名声越来越大,回头客也越来越多。他通过努力为自己获得了挑选客人的自由,那些每次都在餐桌上吹牛的大人,出现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了。

    孟风雪从回忆里回来,指着菜名说,我们就尝尝这个问客杀**。菜很快上来了,一煲土鸡汤,金黄的汤炖得很香浓,里面漂浮着枸杞和不知名的野生菌。

    林群明显有些失望,小孟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越是常见的食物越是考验厨师的手艺。

    眼前的这锅土鸡汤,汤水并非是清澈见底,而是泛着若有似无的奶白色。喝一口,除了鸡汤本身的鲜美以外,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回鲜。一定是在熬制的过程里加入了其他肉类的骨头,才能得到这样厚重丰富的颜色和口味。

    汤里的鸡肉处理得也很好。孟风雪跟爸爸去过菜场,知道假如鸡宰杀得不干净,那么就会留下一丝腥臭,之后不论怎样调味都难以掩盖。鸡肉炖得软烂,形状却整齐,肉并没有因为炖了汤而变柴,咬起来依然紧致多汁,可见鸡肉本身的品质非常好。

    吃到一半,菜馆老板看出他们是游客,过来问好。众人对鸡汤赞不绝口。老板露出骄傲的表情,介绍说这是本地特有的鸡肉品种,吃谷子长大的。

    程田问,为什么土鸡汤叫这样一个名字呢?老板也答不出,只说觉得问客杀鸡的典故有意思。看来这名字,也不过是一个噱头罢了。

    闲话几句,眼镜陈问他要找的那个老婆婆在哪里。孟风雪嘴里嗯嗯啊啊的,只说根据爸爸食谱上写的,那是在群玉山风景区附近的一家农庄。眼镜陈提议说,明天先一大早去群玉山看个日出,再去找婆婆。大家都没意见,准备回酒店好好休息一下。

    傍晚的街上下起雨来,回去的路上,孟风雪一个人撑着伞走在前面,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黑色帽衫的男生,约莫二十几岁。那人并没撑伞,而是冒雨前行,在为躲雨而快跑的路人十分显眼。

    孟风雪的目光被他吸引住了。

    那人的黑衣像一层保护罩,严密得不透过一丝雨卷来的风,脚步不急不缓,没有人在身后追赶他,也没有前方在等待他。同时,他又似乎没有一点防备。在初夏的凉凉的雨丝里,就这么浇透了,微微发着抖。可他的表情分明写着,他享受着被这雨淋湿。

    那就是长大吧,可以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雨中,永远没有尽头。

    孟风雪忽然生出一丝羡慕的感觉,他觉得,那个黑衣的男生看起来就是一个和他完全不一样的,成熟的大人。

    孩子哭着闹着不要一个人,而大人能够平静地度过只属于自己的时间。无论是快乐,还是愤怒,悲伤,大人似乎都能理解并且理智地对待。爸爸不会因为得到客人几句虚假的客套话而沾沾自喜,不会对那些问客杀鸡的人感到愤怒,爸爸也不会因为妈妈的离去而消沉。

    自己费了许多功夫争取来不去妈妈身边的这一点时间,也许在大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场孩子的胡闹罢了。

    孟风雪躲藏在伞下,想问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