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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莫作离乱人

    饭馆里其他客人都己离去,只有陆游德光二人侃侃而谈。

    陆游问德光:“不知禅师为何给他一锭元宝?”

    德光不答反问:“那务观认为他为何对何事都毫不在乎?”

    陆游想了片刻,答道:“一切能舍,心无爱着。”

    “务观引的是《华严经》,想不到务观对佛典竟也精通,令人佩服!”

    “晚辈班门弄斧,让禅师见笑了,晚辈也只是对《华严经》、《金刚经》略知一二,且曲解了不少意思。”

    “务观不必过谦。如务观为我佛家弟子,能对这两本佛典有深刻体验,已无需他人接引,便可入觉者行列。”

    陆游抱拳说道:“禅师折煞晚辈了。晚辈参读佛典,无非遁世逃避罢了。《金刚经》卷末四句偈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晚辈自哀不能再征沙场,是以‘一切皆为虚妄’聊以自慰,寻求自我解脱。

    然而又不甘于心,故参读《华严经》,自望能‘恒守正念,习行众善’,有望一日我大宋男儿从戎北上、气吞残虏、完我河山。”

    “阿弥陀佛!”德光双手合十,顿首行礼,叹道:“于诸众生,恒起大悲。善哉善哉!”

    陆游急忙站起,弯腰回礼:“晚辈伤怀吊古,决计当不起禅师如此称赞。”

    德光急忙端扶陆游双臂,“务观快快请坐。你我推心置腹,如此拘泥俗礼,反而显得虚套了。”

    此时,饭馆掌柜的给二人换了壶新茶,然后端了竹椅到门外晒太阳去了。

    陆游重新坐下后,德光继续说道:“天下如伍十六这般人何止百万,他们一切能舍,是因其一无所有,则再无可舍,故毫不在乎。如若他们有了家业、妻子等诸般牵挂,还能否一切能舍?我想他们是决计不肯的!如若女真来侵,犯其家业,辱其妻子,势必会誓死维护。”

    “有血性之男儿定会如此,可懦弱者却不见得。”陆游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靖康之耻,何其甚哉!可见誓死雪耻?”

    “国事与家事不可统一而论。国事复杂,涉及甚广,需通盘考虑、从长计议。战与和,对与错,是难以定论的。”

    陆游悲愤道:“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若万家破灭,何以为国?国之将倾,家能安焉?女真铁骑践踏中原,人不如狗、民不聊生;西北二虏岁币百万,江南萧条、人心离怨。宣和二年方腊之乱,皆为岁币之祸,朝廷以岁币换和平,实为杀鸡取卵,不利大宋国运啊。”

    德光顿了一下,问道:“务观可曾想过,何为国家?何为江山?”

    “《诗经》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自然皆为我大宋之国家、大宋之江山。”

    “那大宋是谁之大宋?”

    “自然是官家之大宋。”

    “不!此言差矣。国家是民之国家,江山是民之江山,大宋不过一个百年王朝罢了。”

    陆游听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惊讶:“禅师何出此言?此乃僭越犯上,禅师切勿说于他人!”

    “务观稍安勿躁。”德光安抚陆游重新坐下,娓娓道来:“夏商周三朝,但凡立储、迁都、战争、和平等国家大事,国君需‘咨万民’、‘询国人’,民是家之主人、国之国民。

    秦一统天下之后,国家为皇帝之帝国、江山为王朝之江山、民为官家之子民,故民怯君、顺君,但不忠君,更无法言之爱国。国为民之国,民方爱其国,非民不爱国,而是无国可爱。

    而宗族与其息息相关,故民只忠宗、忠族,对王朝兴衰较为冷漠,每逢改朝换代,新朝建立、新皇登基,民只作壁上观,然后再继续作其顺民。”

    陆游听德光如此言论,甚为震惊,失神良久,方才问道:“女真犯我大宋,军兵百姓、仁人志士,奋起抵抗者不计其数,如何能说民不忠君、民不爱国?”

    德光将茶杯续满,端给陆游一杯,自己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说道:“上古传说女娲涅土造人,《风俗通义》亦有记载,芸芸众生皆为黄土而作。佛教典经《世纪经》记载,众生由色界第六天光音天而来,皆为‘业力’而生。

    无论那种论断,皆可说明众生同源而平等。

    江河湖海山川峰岳,划天下为多方区域,同区域之居民婚配繁衍居多,血缘文化相近相同。而天下民众极其看重血缘、文化,视血缘相同者为宗族,文化相同者为民族。

    自春秋起,既有华夏和戎、狄、蛮、夷区分,中原诸侯各国自称为华夏,四方小国或部落被称为南蛮、北狄、东夷、西戎,华夏与蛮狄夷戎同源异流,皆为炎黄后人,皆为华夏儿女,然中原炎黄后人以华夏自称、中原王朝以中国自居,视蛮狄夷戎为外族,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故中原改朝换代,民众视之为华夏内部争斗,则袖手旁观、静观待变;但蛮狄夷戎诸国有逐鹿中原之心,中原民众会视其为外族侵略,则会同仇敌忾,奋起反抗。想当年太祖兵起陈桥,民众可曾义愤填膺?

    故而言之,民不是忠君、亦不是忠君之王朝、更不是爱王朝之帝国,而是忠于华夏之民族。”

    陆游从小接受的思想就是家国君臣、忠君爱国,尤其是当朝,理学发展尤盛,更是强调大一统意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观念早已深入骨髓。现在听德光一番民不忠君爱国、忠君并非爱国的言论,虽不愿认可,却也无从反驳,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怔怔地端起茶杯,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明前龙井,柔和清香,此时他喝在口中却索然无味。

    良久之后,陆游才满怀疑虑地问道:“既然国非民之国,那禅师为何又教化伍十六抗金卫国?”

    德光眼神迷离,片刻后又变得清明,双手合十道:“亚圣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无论金胜宋亡,亦或宋兴金退,无非王朝更迭罢了,然后官家依然尊贵,将军功成名就,而泽国江山皆入战图,兵士百姓万骨成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由此而论,朝廷以岁币换和平,虽有失官家威严,却避免战火连绵,于天下万千百姓而言,却未尝不是一大幸事!

    进而言之,女真陈兵江淮,问鼎中原之心不死,宋金一战不可避免。大宋无能,女真残暴,两害相权取其轻,宋比金却是好了些,于民有利有善。”

    陆游听后陷入了沉默,再往后的对话已有些心不在焉。

    残阳夕照,伴着微风落进了馆子。

    陆游面容纠结悲切,神情迷离地走出了饭馆。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这是他离开馆子前德光最后感慨的一句话。这句话萦绕在他的心里,如梵音般久久不散,以致连道别都忘了说。

    这并不重要,都在临安城,要见随时可再见的。重要的是,今天和德光的对话让他感触极深,几近颠覆了他的观念。

    他自绍兴二十八年初入仕途,主张北伐收复失地,忧国忧民二十八载,他深信自己忠君爱国是根深蒂固、无人可及的。可是,跟德光的对话,让他对是否应该忠君、是否真的爱国产生了一丝动摇。

    可不忠于君又该终于谁?忠于民又该如何忠?朝廷江山不是国,那什么才是国?宋人女真同为炎黄后人,宋金之争难道是同室操戈?

    不!绝非如此!

    德光的思想是维新的,可不见得就是对的。就算见解日新,数千年的儒道之学也绝不会错的!

    陆游在晚霞斜照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只留下满巷的空寂余晖。

    德光走出馆子,要跟掌柜的问价结账,却见他在躺椅上昏睡,霞光里的面庞恬静安详。

    德光没叫醒他,返回馆子往柜台上放了一张银会子,用算盘压住,轻步跨出门槛,回头看了一眼悬在门上的牌匾。

    “尘安楼。”

    德光心中默念一遍,姗姗离开。

    再说伍十六,从尘安楼一路疾跑到家,关好门窗,扑上床,一把扯过被子蒙在身上,才从腰兜里掏出了元宝,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心儿扑通扑通直跳,兴奋至极,不能自已。

    “嘛个板板!想不到有朝一日老子也有大元宝!”

    又觉得蒙在被子里看不清,不够过瘾,干脆扯开被子,下了床,窝在墙角里,直盯盯地看着元宝,魔怔般地嗤嗤笑个不停。

    “嘛个板板!今儿晚上老子就去百花楼当新郎!就点那个叫小青的狐媚子,勾魂儿的很!要不……要不再把小红那个浪蹄子也一道点上?一晚上非让她两个求饶才行!估计皇帝老儿也不会一夜翻两个牌子,嘛个板板!老子比皇帝老儿还风流,嘿嘿嘿嘿……”

    “不行不行!当上一晚新郎官,老子又成穷光蛋!这亏本买卖做不得。还是有个正当营生为好,食肆茶馆,起早贪黑太辛苦,做不得;贩货走卖,长途跋涉不太平,做不得;技艺作坊,没有手艺不可行,做不得;还是开青楼赌坊好,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可一个元宝肯定不够。”

    “嘛个板板!德光老秃驴为啥不给老子一个金元宝,贪墨了那么多香火钱,却只给老子一个银的。老秃驴、老贼秃,肯定会遭报应的!”

    “嘛个板板!想来想去啥也做不得,原来老子还是穷人!罢了罢了,一个元宝二十贯钱,讨个老婆倒是勉强够了。”

    伍十六把元宝揣进怀里,斜躺在床上,心里盘算左邻右村谁家的闺女好,想着想着竟睡着了。

    PS:

    1、陆游和德光的对话引用了《法华经》和《道德经》等佛典(经典)部分文字,就不加解释了,各位读者大大按自己的意思理解吧。

    2、“汉人”的称呼起源于汉朝,意为汉朝之人。到了北魏后期才演变为中国人的代称。到中华民国时期,“汉人”才正式改称“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