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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信仰组合的机会主义

    早饭后,我去厨房帮着准备茶水,顺便试着偷香窃玉,阿梦坚定地说:“这辈子休想让我再吻你。”我心中乐坏了,冷漠地说:“你会送上门的。”结果我被送到了门上,像个门神。这尴尬地被阿正撞了个正着,看我俩的目光越来越像是看两个变态。

    阿梦在喝茶的时候开始为自己正名:“我认为芳芳的现实主义过于强调足够努力就能取得正确的结果,过于看重经验、行为,相对忽视信仰、方法,在向哪个方向努力的问题上错误太多。结果之一就是,他的身体很容易地奴役了他的灵魂,让他的灵魂向着对身体有利的方向努力。我想从他的身体那里把他抢过来。但是他不愿意。”

    “我不需要你当我的主人,我自己会判断。”

    “我都不会,你更不会。既然要只相信逻辑、最相信逻辑,我们的那些盲目的自信心都是要打折的。你为之努力的那些目标错误率很高。我比你的正确率高多了。”

    “你还真敢说。你还可以说比全人类都正确,那可能吗?”

    老爷子幽幽地说:“可能性是有的。”

    我有些理屈词穷,“我不知道究竟是你们的道理不够令人满意,还是我的主人更有说服力,反正我的灵魂不愿意过于违背细胞们的意志。”

    阿梦说:“细胞们没有意志。那种意志是你的灵魂中的内奸,你有很多思想在为细胞卖命。那些无法合乎逻辑的思想在和合乎逻辑的思想争夺灵魂的控制权。来自感官系统的思想都是不可靠的。只要一个思想不是纯粹在灵魂中产生、演化,只要它来自感官系统,甚至只是去感官系统转了一圈,就可能被细胞利用。所以,在这种思想回到灵魂中之后要受到检查。例如,自由是一种先验的原则,但是,一旦进入生活领域,这一原则就很有可能变味。关键在于,不同的自由被感官系统区别对待,有些自由的价值被放大,有些被缩小,从而扭曲了自由。”

    “你的要求太高了。灵魂中会很空虚,缺少思想。”

    老爷子也说:“智人社会远远没达到这种地步。首先是建立正确的信仰,然后是推导出正确的原则,最后才是如何正确地应用。我们那个时代都还没有发现所有正确的原则,更不要说应用无误。”

    阿梦很执着:“纯逻辑的思想太少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才需要努力进行纯逻辑推理,建立更多的纯逻辑思想。”

    我说:“你不能现在就消除一切错误的思想,就像你不能消灭所有坏人一样。这是最基本的现实主义。丰富的思想本身就有助于发现真理。”

    “我没有要求消灭,但我要求努力改变,而你拒绝改变。只有那些愿意改变的错误思想才会对灵魂有益。你的错误推理让很多贪图肉体享受的思想成为了灵魂中很顽固的一部分。人是且只是灵魂并不代表要捍卫灵魂中的一切思想,因为灵魂不仅要消灭敌人还要消灭内奸。”

    “你还说没有要求消灭!”

    “口误!是表达不清!我的意思是通过改变它们而消灭,不是直接抹除。”

    “一些灵魂指责另一些灵魂是内奸,这更像是内斗。不是有一句话叫一致对外吗?你不断挑起内斗,你才是内奸。”

    “一致对外也只是经验,不是必然合乎逻辑的真理。它没有资格成为真理,不是我们之间或灵魂内部必须遵守的原则。我拜托你这个机会主义者尊重一下逻辑,明明自己天天内斗,甚至自己的灵魂内都天天内斗,却要让我不要内斗。至于谁是内奸,可以想想那些主张好好服侍奴隶主的奴隶,他们不参与奴隶的解放运动,解放运动胜利之后也没有人禁止他们主动做奴隶,但是,这种人几乎一下子就不见了,并没有选择继续做奴隶。根源就在于灵魂内部的内奸其实是在逻辑上站不住脚的思想,无法依靠逻辑独立存在,都需要细胞通过神经系统传送惩罚来维持。那些驯服的奴隶需要鞭子,我看你也一样。”

    “细胞哪里惩罚我了?”

    “对顺从的奴隶,这些惩罚仅仅以威胁的形式存在。你如果不吃饭、不睡觉,自然能看到细胞的惩罚是多么残酷。也许,你这样的奴隶会认为那是自己的错,不是奴隶主的错。”

    老爷子说:“如果将历史经验视为一种证明,那么,没有了神经系统的威胁、惩罚,智人的很多所谓规律、原则、习惯都很快烟消云散了,如人是铁饭是钢、适者生存、一周几次。”

    阿梦恨恨地说:“一旦灵魂的解放运动成功了,我不相信有多少灵魂会死守着现有的肉体,放弃永生、自由,给肉体陪葬。所以,这些内奸本质上就是机会主义者。人类历史上对这种机会主义者的惩罚太轻了。”

    尽管我受到了严重的冒犯,她现在关于机会主义的推理也和平时不一样,但是我理解她的意思,也知道观点不需要始终如一。我从中产生了灵感:“我们知道灵魂是一组推理组成的。但是这远远不够,还有更复杂的结构。灵魂中有很多独立的思想,就像经验主义、纯逻辑主义。每个思想包含一组相互不独立的推理,推理之间可以调整相对比重,就像经验主义可以更相信感官或者历史、传统,也可以更相信科学实验。这就像是宇宙中有很多粒子,每个粒子可以分解为基态的叠加,各态有自己的波幅,但是,每个粒子的出现的总概率是归一的。你对我的观点,甚至是对我的机会主义的观点,必然是一组推理、一组态度,甚至,可以有的波幅为正,有的为负,正负之间可以相互抵消。”

    其实,阿梦很擅长和我化敌为友,一致对外。阿梦像恋人一样拉住我的手两眼放光,“观点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组态度,即使没有改变观点,其态度仍然会是一个分布。不同态度描述了观点中的不同部分。观察观点的时候可以观察到不同态度并不意味着观点改变了,只有波幅出现变化才意味着改变。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机会主义,是态度的机会主义,有助于让一个观点连续地、精确地调整状态,追求更加合乎逻辑的状态。这要比一个观点只有单一的状态更合乎逻辑,也许,差异就像是量子力学和经典力学之间的差别。”

    她由怒转喜太快,显然是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我的灵魂中的盟友、爱侣。但是,我不知为何居然产生了怒意,就像她爱的不是我一样。以前,我从不认为她对我有半点恶念,哪怕她经常打打杀杀。现在,这一观点突然有了变化,认为她爱上了第三者。虽然这一态度波幅不大,此情此景却很合拍,就像是被观察到了一样。我很想找个话柄修理一下她,但是她对机会主义的态度挺有道理,让我有无从反击的感觉,这大概就是高水平的、纯粹的理性主义的一个特征。相比之下,我的理性水平够高,但是不那么纯粹。这有利有弊。好处是总有主义可用,坏处是容易被反击。我用经验主义、现实主义、理性主义拼凑了一个分遣队出去顶杠,“可是,那些自以为在肃清内奸的人有时候反而是内奸。”

    纯逻辑的好处之一是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不需要像我这种理性的机会主义者一样苦苦寻找当前最有利的信仰、方法,也不会像智人一样依靠感官选择信仰、方法。阿梦说:“所以,关键在于有正确的、完全合乎逻辑的目标、方法。正确的原则,如解放灵魂,不可能是内奸;错误的、无法合乎逻辑的原则,如忠君,就必然是内奸。当然,存在这种可能性,当时的逻辑推理没有找到合乎逻辑的依据,后来却能找到;当时认为必然合乎逻辑,之后发现问题。但是,越是基本的推理、命题越不会出现这种问题。”

    纯逻辑主义者常常只需要重复、组合或者略微修改一下基本命题,就能做出有力的反击,直指要害。相对而言,机会主义的处境就很艰难,我有些穷于应付。当然,和所有智人一样,我一向擅长给自己的邪恶寻找借口。我猜测,这大概也反映出一条真理:任何两个存在之间都有相对的优点和缺点。当然,由于没有对逻辑的信仰,这些优缺点是否合乎逻辑就是智人不关心的事情了。“既然什么信仰、方法都可能有错,当然就可以没有信仰、不受约束,甚至可以有错误的信仰。一旦最终发现你也有错误,你和我有多大差别?”

    “我发现一旦你的机会主义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思想就幼稚得可怕。现在的怀疑主义不是你的正常水准。你应该追求现在尽量合乎逻辑,而不是因为未来可能改变而不追求合乎逻辑。你的怀疑主义虽然最然嘴里说抛弃逻辑,但是显然并没有真的抛弃逻辑,所以,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合乎逻辑的,但是又不是完全合乎逻辑。就冲这个,你的灵魂也只应该怀疑灵魂中的经验,而不能怀疑逻辑。对灵魂而言,利益是外来者,逻辑才是灵魂的立身之本,是灵魂的最基本的标志性特征,是无法抛弃的。你现在的怀疑主义、虚无主义是那些内奸为了细胞的利益而鼓动你远离逻辑,可是,又无法做到完全离开逻辑,只能努力掺入一些无法合乎逻辑的内容,做到不那么合乎逻辑。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在发现并相信真理之前会不断犯错误,但是,我一直在用逻辑推理和你一直不敢用逻辑推理怎么能一样?”

    阿正突然说:“这就像,一个人一辈子不挣钱也不花钱,另一个人有挣有花,最后,前者说我们两个人都没钱。”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逻辑推理的压力,也许是众人怜悯的目光的压力,我的脑子突然灵光了起来,“能称得上信仰的命题都是普适的,可以应用于一切条件之下,如结果论、经验主义、纯逻辑主义。从同样的起点,采用不同的信仰,结果是不一样的。一旦采用某个信仰,就必然要用这个信仰去推理。即使这个信仰是错误的,也只能用这个原则去纠正。如果只有唯一的信仰,那是无法改变的。例如,纯逻辑主义者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一定会努力解决这个难题而不会因为困难而放弃纯逻辑主义。纯粹的经验主义者面对不好的经验也只会努力鉴别、改善经验,而无法放弃经验主义。所以,拥有纯粹的信仰有优点也有缺点,如果信仰正确,他会被称为坚持真理;如果信仰错误,他就是冥顽不灵。最安全的是包含一切信仰的机会主义,尤其是兼顾理性主义的机会主义。这样,当他发现自己的信仰有问题的时候,不仅会通过坚持信仰去解决问题,也会尝试通过改变信仰去解决问题,大大降低了在信仰上犯错的风险。所以,在信仰上采用机会主义就是承认自己的信仰可能犯错。这并不等于自己在信仰上没有倾向性,也不意味着自己不相信存在绝对正确的信仰。只是,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这就像是把信仰当作一个包含很多组成部分的观点,可以调整各个部分的波幅。我们接触到纯逻辑信仰的时间很短,不能因此就完全相信,那太冒险。”

    阿梦点点头,“你这个推理很实用主义。我能理解。你认为我们现在的使命是让纯逻辑信仰进入每个智人的信仰组合之中,让他们通过理性的机会主义逐渐改变其信仰组合,相信万能的逻辑最终能让他们发现正确的信仰。即使我们认为那正确的信仰大概率是纯逻辑信仰,也不必急于让这成为现实。由于信仰很基本,在信仰正确的人眼中,信仰错误的人往往就像是弱智。但是,信仰正确的人也应该宽容,毕竟,大家的信仰都可能错误。但是,我有个疑虑,这这样做,可能让错误的信仰在信仰组合中所占份额趋近于零,但是,终归无法完全消失。”

    我说:“现在我们不应该操心那么久远的事情。你认为自己是纯逻辑主义者,其实,也掺杂着其它信仰。甚至,即使是老爷子也有一些其它信仰的痕迹,否则,来到这个时代就不可能改变他。”

    老爷子点点头:“毫无疑问,我们那个时代还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纯逻辑主义者。”

    我对阿梦说:“我知道理想主义者都是完美主义者,但是,历史上的完美主义者最终追求到手的绝大多数都是邪恶。我承认纯逻辑主义与众不同,因为第一、第二、第三知识的逻辑推理很扎实。我的经验也表明,我确实离不开逻辑。我可以想象出我的灵魂离开身体,但是想象不出我的灵魂离开逻辑。总不可能一切思想都随机产生吧?甚至,这种做法也是逻辑推理的结果。甚至,我也愿意为纯逻辑主义工作,但是,不要指望我现在就是纯逻辑主义者,我只能是纯逻辑主义在信仰组合中占据明显份额的机会主义者。”

    阿梦说:“我没有禁止你做信仰的机会主义者,我只是劝说你更相信纯逻辑主义,相信这样更正确,甚至,结果也会更好。在我看来,你能证明你的立场是可能合乎逻辑的,但是,这并不是禁止劝说的理由。甚至,即使我认为你的信仰不如我,我也没有禁止你劝说我修改信仰。你说得对,我的信仰中并不纯粹,也不应该没有修改的余地。何况,我也应该经常和你交换信仰,这样,就必然不会有纯粹的信仰。我们应该支持双方通过合乎逻辑的讨论不断改善信仰,把改善信仰视为一个漫长的、连续的过程,而不要想着一步到位。”

    我说:“你并不总是劝说,未尝没有想过粗暴地改变我的信仰。当然,我能接受你的意见。我们就像在探索未知世界的信仰部分,与以往一样,你和我相距遥远却通过相互交流、爱维持着牢固的联系。我们有一些共同点,至少,我们都不认为我乃至任何智人的当前信仰最好。我希望连续地改变位置找到最佳的信仰,你希望通过不断空投找到正确的信仰。我们都认为你取得了重大发现,差别在于,你很肯定地认为你已经找到了,我则还有些犹豫。你认为我也应该飞到那里,我只愿意向着那个方向比较快速地前进。我们应该接受这种观点差异。”

    阿梦:“你不用含沙射影,我从不否认对你的一部分灵魂有暴力倾向。不过,我越来越能区别对待你的灵魂了。我认识到,你的根本信仰其实是彻头彻尾的理性主义者+机会主义者。所以,机会主义、经验、逻辑、利益甚至运气、宗教、邪恶都可以是信仰,也可以不是。按照我对你的经验,这可能并不坏,以前的机会主义者可能没有认识到这种广泛的、动态的信仰的价值,但是,最关键的是,他们的信仰组合中没有纯逻辑主义,因此,再怎么机会主义、理性主义,也不可能找到最佳的信仰。”

    在我的灵魂中,即使是经验主义、功利主义也并不反对这么理性的讨论,因为他们总是能看到一个越来越吸引他们的身体,虽然灵魂的理性和身体的吸引力之间按理来说不应该存在什么联系。理性主义无法理解它们的推理,因为它们的推理从来不要求合乎逻辑。现在,它们摩拳擦掌地建议搞砸两人的关系,为晚上的战斗做好准备。理性主义感到有些疲倦,甚至现在就想去睡觉,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它们施加影响的结果。反正,到时候自己能边休息边看戏偶尔轻松地客串一下,应该会很不错。我甩开她的手,拿纸巾擦了擦手,它们看到阿梦的表情都陶醉了,理性主义不得不立即开始演戏,简直难受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