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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鲁智深大闹相国寺

    且说这日智深踢开烧朱院的院门,怒喝一声道:“智空色驴,滚出来。”

    智空正在院中教习几个和尚烧炙猪肉,见智深提了那个小沙弥,又骂自己色驴,情知事露,忙转身进了大殿,上了大拴,又唤了几个人堵住殿门。

    智深抢到殿门下,见关了门,用拳头擂鼓似砸个不停。

    智空哪里敢开,只拼命堵门。

    智深大怒,见手边有个凉亭,他把两支袖子包在手上,上下左右晃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啦啦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瘫了亭子半边。他随即扛着亭子柱,把那亭子柱当撞木用,猛冲几步,往殿门上撞来。

    堵门的和尚见他来的飞快,忙闪入房中躲了。智深连撞数十下,把门栓撞断,扔了撞木,尽力一推殿门,“噗”的一声颠进来,先吃了一跤。却是他酒劲有些发作。鲁智深爬起来,把头摸一摸,见没出血,便直奔佛堂来。

    那堂上供的是三世佛,智深奔到佛前,站立不住,只得扶住佛脚,喉咙里咯咯的响,看着地下便吐。智空见智深醉的厉害,欺他立脚不稳,拿了根棒就打过来。

    智深知道自己喝的有点多,身子不听使唤,神志却还勉强清醒,故意吐出来解酒。见智空举棒来打,转身拿禅杖格开,紧跟着进了一步,禅杖带着劲风便扫。

    智空与智深对了一杖,知他力气大,只怕自己挡不住,便收棒后撤。智深招数已老,变招不及,一禅杖打在佛像上,只把那佛像打的晃了几晃,一些陈年积灰落了下来,飞到智深头上。

    智空见有机可趁,便一棒直挑智深咽喉,智深脖子一歪,躲了过去。智空见状,变棒横扫,直击智深太阳穴。智深此时禅杖已经收了回来,竖着格了过去。

    这几下智空变招甚快,智深酒醉,身法大打折扣,险些就没躲开,惊出一身冷汗,一半的酒都醒了。眼见智空一棒拦腰抡来,他大吼一声,不躲不闪,不招不架,举起禅杖就往智空头顶砸。这是军阵上搏命的招数,就是要以伤换命:智深被抡中,顶多是个重伤,他这禅杖直有四十九斤,要是砸到智空脑袋,非得脑浆迸裂不可。

    智空哪里敢跟他拼命,见状绕着佛像退了一步,智深也不收力,任禅杖落空砸到佛像脚上,借着反弹的劲,腰一拧,禅杖便往智空腰间点去,智空只得再退。

    要是平时,智深打智空根本费不了这么多功夫,只是之前就已经吃的七八分醉,来之前又饮了一坛子,身子踉跄,禅杖许多精妙之处都发挥不出来,这几下用了蛮力乱打,攻守之势反倒逆转,一直追着智空打。智空绕了佛像跑,那佛像不知替智空挨了多少下,只打的摇摇欲坠。

    智深歪歪斜斜,追不上智空,急的暴跳如雷,他见那佛像要倒,便虚招一晃,把智空往佛像逼近了一步,然后一杖打到了佛像身上。只听一声震天巨响,那佛像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正把智空砸了个脑浆迸裂。

    智深见了,大笑几声,踉踉跄跄拉了小沙弥便走。

    走不到烧朱院门口,便见三四十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烧朱院来。原来二人这里兵兵乓乓打了半天,那边早有人报了监寺、都寺,叫起一班职事僧人,一起前来。

    智深大吼一声,禅杖一扔,推翻佛像面前供桌,只撅了两条桌子腿——却是他怕用禅杖恐伤了无辜——从堂里打出来。众僧见他来得凶,都拖了棒退到院门前,两边围拢,不让他出去。

    若是一般僧人,莫说三四十人,便是上百,也拦不住智深。只是这些僧人里有许多是大相国寺看守质库的僧人。质库也就是当铺,大相国寺财富广有,因此放出去吃些利钱,是大相国寺第一等生意。和尚们富的流油,自然怕被各路飞贼、强人惦记,因此看守质库的僧人除修习拳脚枪棒等技击之术外,还演练过军阵之法,寻常军士都不是他们对手。偏偏智深又轻敌,扔了禅杖,只得暗暗叫苦。

    来回打了一圈,智深想跳墙而走,但带着小沙弥却是不行,又不忍扔下他,只好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要夺门而出,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打到法堂下,只见智清禅师匆匆而来。

    智清禅师喝道:“智深停手!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僧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主持来,俱都散开裹伤。

    智深扔了桌腿,叫道:“方丈与洒家做主!”此时他酒已五六分醒了,已知坏了人命,事情不小。

    智清禅师道:“智深,你连累死老僧!前番你截了林冲,这次打瘫了亭子,又打坏了佛像。这些身外之物且由它,你打死智空,打伤众僧,罪业非小,老衲能与你做什么主!”

    智深一指小沙弥,张了张嘴,突然醒悟,小沙弥逢此惨事,已自不幸,再被这么多人知晓,名声受损,只怕这辈子抬不起头来。

    智清禅师见智深不说话,只连声叹气。

    智深低声道:“且请师兄无人处说话。”

    智清禅师见他言语诚恳,料知其中应有缘由,便与智深并那个小沙弥找了一处无人僧房。那小沙弥是半月前和一个堂兄来汴京寻亲,无意中被智空看见,那智空见他二人容貌俊秀,便起了歹心,掠了二人来。小沙弥的堂兄抵死不从,被智空扼死,埋在废园中。小沙弥却是年幼性弱,禁不住打骂,只得随顺了,被智空夜夜淫乐。

    智清禅师听了,半晌无语道:“都是老僧治寺不严之过,虽然智空死有余辜,但此事若是报官,智深师弟你也少不了一个流放沙门岛,而且与寺内清誉有损。也罢,我有个师兄名叫智真禅师,在山西五台山文殊院出家,这里你再也呆不得,便投那里去吧。”

    智深道:“洒家一个人自不打紧,此去五台山爬也能爬到,只是这小沙弥还要师兄收留。”

    智清道:“老僧自当周全与他,临别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

    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子。”

    智清道:“遇金而昏,遇史而流,遇杨而安,遇宋而迁,遇赵而亡。”

    鲁智深听了五句,拜了长老九拜,捡起禅杖,发一声喊,跳墙去了。

    鲁智深跳过墙来,菜园子不敢回去,只顾顺着街一直走,心道离相国寺越远越好。

    没走几条街,路过一处肉铺,冷不防肉铺有个人冲过来揪住智深,怒喝一声:“你这恶和尚,哪里去!”

    鲁智深抡起拳头就想打,回头一看,却是林冲的徒弟,名唤曹正。

    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民间有不少人想要拜他为师。林冲说的好听是有教无类,说的不好听是来者不拒。他倒不是贪图人家的束脩,而是要享受那种为人师表的感觉。

    这曹正当初便跟林冲学过一段时间武艺。他是汴京人氏,祖辈屠户出身,善于杀猪剥牛,又有一手好厨艺。俗话说,卖席的睡光炕,卖盐的喝淡汤,这曹正屠厨双绝,偏偏骨瘦如柴,他又有些鬼精灵,因此当时人送他外号叫操刀鬼。

    智深之前与林冲相处多日,见过曹正一次。后来林冲入狱,智深也曾在林冲家见过曹正给张贞娘送米送肉。这曹正是个爱顽笑的,见这和尚如丢了魂一般,因此过来唬了鲁智深一唬。

    鲁智深见是熟人,连忙收了拳,他晓得曹正的人品底细,是个讲义气的,便道:“这肉铺可能躲人?洒家伤了人命!”

    曹正见智深神色慌张,又听他如此发问,也不多话,急忙引了智深,避开店伙计,到肉铺后院一处无人的柴房来。

    智深把打死智空的事说了,叹道:“洒家当初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便是在渭州惹事,这才到大相国寺出家避祸。想不到今日又是酒后误伤人命,连和尚只怕做不得了。”

    曹正安慰道:“这等腌臜人,早死早好,大师超度他,正是他的缘法。大师只管在这里歇,不会有事。”他拿来些吃食被褥,安顿好鲁智深,便关了铺子,给伙计们放了假,亲自去相国寺前打探。

    鲁智深浑身是血,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他很想倒下去,可是不敢,因为他知道自己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周围是一片树林,到处是尸体,大多是穿着红袍的宋兵。再远处,残阳如血,照在大地上,却没有一丝温暖。天空中几只兀鹰在盘旋,想要下来吞吃尚未彻底变凉的血肉。一匹马,伤了后蹄,在那里哀鸣。

    智深奋力拄着只剩半截的斩马刀,挣扎着站起身来,斜靠着一棵树。这番动静惊动了不远处一个正在打扫战场的夏国兵丁——果然又是一场惨败!奇怪,为什么要说个“又”字呢?

    那个夏国兵丁见还有活人,唿哨一声,提枪小步冲杀过来。鲁智深实在躲闪不开,只微微低下头去,装作失神没看见。那夏兵一枪捅穿鲁智深心口,钉到他背后的树上。鲁智深却没有什么痛感,又是奇怪的事情。

    智深紧紧抓着枪杆,沿着枪杆走步上前,任由枪杆穿过自己的身体。一缕一缕的鲜血从心口流出,惹红长枪。那个夏国兵丁显然是吓呆了,立在那里不动,被智深走到面前。鲁智深舔舔焦干的嘴唇,断刀斜劈下去。那个夏兵头盔被打掉,露出一张脸来——竟然是智空的脸。

    鲁智深大喊一声,醒了过来。星星点点的阳光照在脸上,意识一点点回来,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曹家肉铺后面的柴房,刚才睡着了,梦中回到了过去的战场。

    残存的酒意还是让鲁智深有些昏昏沉沉,他长出了一口气,翻个身,又进入了梦乡——一个可以让他短暂逃离眼前这一切的地方。

    且说相国寺这边智清禅师唤了众僧,收敛了智空,报了坊正,只是一口咬定,说智空与智深酒后比试武艺,因佛像不稳,不慎被砸死。坊正不敢怠慢,报了开封府,开封府派了几个公人并仵作前来查探。因智空是有度牒的僧人,僧录司那里也通报了。

    虽然佛像是被智深打倒,但智空身上却不曾落得一禅杖,仵作只验做佛像倒塌击中头顶致死,至于佛像因何倒塌却半个字不提。智空是个绝户,已无家人在世,没有苦主首告,众僧得了智清约束,都不敢多言。唯独智空在烧朱院的几个徒弟,说了智深的事。薛霸是愤恨智深的,借机让仵作改了卷宗,说智空是被沉重禅杖击中太阳穴而死,要把这条人命着落在智深身上。

    曹正探得消息,回到肉铺,到柴房后面报给鲁智深知道。

    鲁智深困在柴房这方寸之地,不敢出去,憋屈异常。

    “洒家早晓的那薛霸不是什么好鸟,悔不当初在没在野猪林一杖打杀了他。”鲁智深怒道。

    “这里后院只是杀猪用,平日无人,大师可在柴房躲一段时日,避避风头,我再设法走动官府,定要保大师一个周全。”

    鲁智深也别无妙法,只得在柴房安顿下来。

    曹正自去求了开封府的孔目孙佛儿孙定,又上下钱如流水般使了出去:自包龙图不再坐开封府,开封府上下除了孙定,再没有一个不爱钱的,曹正这招极为灵验。孙佛儿是个正直的,本就高看林冲,连带对鲁智深好感颇多,无需使钱就肯出力。职方司的副使高世德也暗中使力,使人从中周全。薛霸不过是一个防送公人,能有什么本事,因此没几日,此事便渐渐平息下来。

    这一晚,曹正置办一桌酒菜,在柴房里与鲁智深饯行。

    第二日,鲁智深辞别了曹正,就此投五台山来,暂且不提。

    且说高世德见曹正办事甚是得力,没用自己出手就悄没声息的救了鲁智深一命,不由青烟想看。日后他使了人去沧州,让林冲写了信来,招揽曹正做了职方司的卧底,此是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