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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林冲雪夜上梁山

    且说当日林冲正在南山酒馆后堂与朱贵说话,忽然闯进一个人来。

    那人抓起桌上酒壶,就着壶口,咕咚咕咚几大口,把一壶都喝尽了。他抹抹嘴,开口道:“真是好酒!这阵子可把我憋坏了,嘴里淡的能养鸟。”

    朱贵见了大喜,问道:“哥哥脱困了?”

    那人抓起一块肉吃了,又抄起旁边的酒坛,倒了一碗酒道:“全靠柴大官人与宋押司使力,不然只怕我还在郓城县大牢里吃牢饭。”

    朱贵对林冲笑了笑,略带一丝歉意:“这位是山上的三头领,姓宋名万,江湖人称云里金刚。他是个粗人,不懂礼数,教头莫怪。”

    他又与宋万道:“这位仁兄是豹子头林冲,柴大官人荐来山上入伙的!你在狱中不通消息,只怕还不知道,他以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被小人陷害,误入殿帅府白虎堂,被发配到沧州牢城。前些日子,他放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官府出了三千贯赏钱捉拿他。”

    宋万听了,张大了嘴,左手伸出三个指头道:“啊?三千贯?这能买多少斤肉,多少坛酒?我们窝在水泊里,一年也抢不到这么些。”

    林冲起身和他见礼,笑道:“区区薄名,不足挂齿。小可在柴大官人庄上时,曾听柴大官人亲口说起过,梁山泊上宋头领最讲义气。小可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尊颜。”

    听林冲说柴进夸自己讲义气,宋万喜笑颜开道:“教头既是柴大官人荐来,又有这身好本领,王头领若不容你时,自有小弟劝他。日后在山上不管是分金银,还分酒肉衣裳,亏了谁都不能亏了教头。”

    林冲有些疑惑,看了看朱贵。

    朱贵有些尴尬道:“哥哥吃醉了,王头领如何容不得教头?”

    “你不用帮他说好话,多少好汉都被他打发去了,不容他们在山上入伙。若山上多些有本领的,也不至于我在郓城县大牢呆这么时间,最后还要靠柴大官人求了宋押司,方才脱困。”

    原来这宋万前一阵子便是因王伦嫉贤妒能,不肯收留好汉入伙,一气之下去郓城青楼取乐,与人口角打架,被抓到大牢。王伦营救不得,只得去求柴进。

    柴进自幼是帝王将相家学,加上心有异志,江湖消息极为灵通,早知郓城宋江这号人物,便写了信,转求宋江。

    此事对宋江是再划算不过的一笔买卖,他举手之劳就能换来柴进一个人情。然而兵法说,料敌从宽,此事柴进未必就没有别的路子办,但他偏偏写信给从来没打过交道的宋江,试探之意只怕少不了。

    宋江思之再三,便有意藏拙,显得此事难办,一直拖延至今才放了宋万出来。宋万自是对柴进与宋江感激不尽,对王伦却满腹牢骚怨气,如今一起发作。

    宋万不再理会朱贵,只对林冲道:“教头既然是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有幸到梁山入伙,实乃我等三生有幸。山寨前途,全在教头身上。教头看在小弟薄面上,务必留在山寨,莫投了别的山寨去。”

    林冲道:“这是哪里话。山上王首领有宋兄、杜兄、朱兄三位辅佐,小弟无处投奔,只求梁山泊收留,哪里又有本事挑挑拣拣。”

    宋万道:“教头莫笑,我宋万是个粗人,说话莽撞,但心里清楚。我和杜迁,本领不高,技击一途毫无天份,只凭身高力大罢了。王首领是个读书人,到梁山泊落草,占了早去的便宜。朱贵兄弟技击本领不高,但脑子活络,便如此王首领也不容他在山上,只打发他在此地开酒馆。如此梁山泊,只是全凭地利,官军不便进剿罢了。正需教头这般有本领的,便做了山寨之主,我看也无妨。”

    林冲没成想,还没上山,已裹到山上纠纷中。再看朱贵,满脸尴尬苦笑,并不出言反驳,想来王伦嫉贤妒能之名应该是真。

    然而,这世道,越是自称粗人、直人的,别人越不容易提防,越是可怕,反倒是那等看上去心机多的,别人心里有了防备,反难成事。这宋万与他初见面,便如此推心置腹,不由林冲不怀疑这宋万别有用意。

    林冲便只是自谦,别的话都不多言。宋万略有失望,左一碗右一杯一边饮酒。

    朱贵劝宋万道:“你少吃些,上次你吃醉了,独自一个人去逛青楼,惹出来许多事!”

    “赌成双,嫖独往,我一个人去逛青楼不是正好?”

    “罢了罢了。全度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你好自为之吧。”

    宋万吃了几杯酒,又带着醉意劝说林冲。好在朱贵是个精明伶俐的,与林冲一起把话头扯开了去。

    又吃了几杯酒,林冲问道:“宋江是何等人物,柴大官人也要求他?”

    朱贵反问道:“教头在沧州没听说过宋江大名么?”

    “牢城营里有几个山东籍的囚犯说起过他,褒贬不一。贬的是做贼被他抓的,褒的是落魄时被他周济过的。”

    朱贵点点头道:“那人十足是个英雄人物,远的地方小弟这几年未曾走动过,单说附近济州、东昌、东平、青州、泰安几处州府,人人都称颂他的美名。”

    “那人可成就过什么事?”

    “平日里无非是修桥铺路,舍人药棺,结交好汉,便都好说,随便一个不吝惜钱的土财主都能做得。唯独黄泥山剿土匪,东平府斗贪官这两桩大事等闲好汉做不来。江湖有传言,此人是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之首的天魁星下凡,还是九天玄女传人。附近乡野的百姓,多有因此转信九天玄女的。”

    “哦,这倒有些意思,我却从未听说过。”

    “也是这些日子听过往路人闲说,细处却是记不得了。说的是嘉佑三年时,京师瘟疫盛行,仁宗天子钦差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龙虎山,宣请张天师祈禳瘟疫。洪信无意间打开了龙虎山后山的伏魔殿。那伏魔殿是大唐洞玄国师为封锁魔王建在那里。伏魔殿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伏魔殿被洪太尉打开后,这些魔君化作黑气四散,要在人间孕育,满一甲子后便纷扰天下。”朱贵记性极佳,说自己记不得细处,只是自谦。

    “嘉佑三年……嘉佑三年……”林冲喃喃自语,仰着头思索着,他岳父张鹏飞张老教头便是嘉佑年间人,林冲按张老教头年纪默算已罢,说道:“嘉佑三年到如今已有五十五年,若这个传言是真的,岂不是说五年后魔君就将作乱?”

    “正是。”

    林冲将信将疑,道:“这种事,只怕是民间野狐禅吧。”

    宋万道:“管是真是假,不说别的,只说黄泥山、东平府那两件事,如果真和传闻一样,这宋江的确当得起星宿下凡,当天魁星也不见得不够格。”

    “不管是天罡星,还是地煞星,都是北斗丛星,和魔君扯不上什么干系。这等鬼神之说,牵强附会,不足为信。”朱贵摇头道。

    林冲心里却是一动:“作乱之人附会鬼神,自古有之。”然而想了一遭,他却觉得自己未免有些疑神疑鬼,这等市井传言,到处都是,实在做不得数。

    三人又说了些别的,待到夜深,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叫林冲起床。洗漱已罢,朱贵在水亭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宋万也起来相陪。三人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

    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枝响箭,往着对面枯败的芦苇丛里面,射过去。

    林冲道:“此是何意?”

    朱贵道:“这是山寨里的号箭,数里外都能听见。对面港里的喽啰们听到,就会驾着船来,片刻就到。”

    “若是不怀好意的人设下埋伏,射出响箭,又当如何?”

    “这号箭用山上特有的竹子制作而成,别处皆无。而且射的时候,得配上这把专门的鹊画弓,如此发出的声音不凡。除非深知底细的人反水,外人不可能知道。若真是知晓这个法子的人反水,他有的是办法和我们过不去,这点子危害也就不算什么危害了。”

    “是这个理。”林冲佩服道,“朱首领为何透露给林某?不怕我传出去吗?”

    “教头说笑了。”朱贵看了看宋万,只是这么说,并不给出解释,很坦荡的样子,倒弄得林冲有些心虚起来。

    宋万道:“想要过这水泊,虽然不容易,但也不难,不怕教头知道。王首领经常说什么来着,山寨稳固,在什么不在什么?”他一面思索,一面转向朱贵求助。

    “山寨稳固,在德不在险。”朱贵答道。

    “对,就是这话,在德不在险。”宋万拍大腿道。

    “好一个在德不在险,王首领高见。”林冲嘴上附和,心里寻思:一个土匪头子,竟然还讲什么德不德的,能活到今天,也算不易。

    等不多时,只见对芦苇泊里,有三五个小喽罗,摇着一只快船来到水亭下。朱贵、宋万引了林冲,取了刀枪行李下船。小喽罗把船摇开,往泊子里去,直奔金沙滩来。

    林冲暗暗强记水路,只记了一会,只觉头昏脑涨,不得不放弃。那芦苇荡到处都是港汊,看上去都差不多,便是摇船的喽啰,大多也得凭了暗记行路,林冲哪里能记得住。

    林冲便专心看水泊风景,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濠边鹿角,惧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如雨。战船来往,一周回埋伏有芦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窝盘多草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升。

    当时小喽罗把船摇到金沙滩岸边,朱贵、宋万同林冲上了岸。小喽罗背了包裹,拿了刀枪,三个好汉上山寨来。剩下几个小喽罗自把船摇小港里去了。

    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小亭子。再转上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滚木擂石。

    小喽罗先去报知。朱贵三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只见四面高坡,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方圆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却是空着,宋万自去做了,只闷哼一声,当是与王伦和杜迁打个招呼。

    王伦与杜迁知他在郓城县大牢关得久了,胸中有怨气,能‘哼’这一声已算不易,便由他去了。

    朱贵、林冲向前行礼。朱贵立在林冲侧边,开言道:“这位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无奈杀死牢城管营等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柴大官人因此特写书信来,举荐入伙。”

    林冲从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王伦叫小喽罗取酒来,劝了三巡,问道:“柴大官人近来可好?”

    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打猎玩耍。”

    “教头路上用了几日,从哪里过来?”

    “亏了柴大官人的一个庄客帮忙易容,我才出了沧州。因是一个人上路,走得快,约莫用了十余日。有官司在身,不敢过济南府,从高唐、东阿乡间绕行过来。”

    “这一路上七八百里,又是冬日行路,昼短夜长,兼之风雪交加,教头十余日就到了,脚力当真了得。”杜迁夸赞道。

    “小可惹下天大的灾殃,一路惶惶,如丧家之犬,是以不敢耽搁。”

    王伦又问:“路上可曾有什么事?”

    “托首领福荫,还算顺利。只是积雪甚多,加上连日阴云天气,寒冷难行。”

    “雪之妙在于不能积,云之妙在于不能留,月之妙在于有圆有缺。若是积雪、阴云,的确不妙。”

    王伦又问了林冲路上冷暖,便叫小喽啰安排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杜迁等众好汉一同相陪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