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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eword 最后一封邮件

    “我想写一本小说,就在这儿或者北边的某个地方,然后看看究竟是这样活下去好,还是和冰川大海一起长眠。我一定是本生涩难懂的书,很少有人愿意翻开浏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页会记下什么,但那一定是全新的、整个翻篇的故事,总有一天会有人读懂,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萧孑的这封邮件已经在我的邮箱中存放了三个月零二十三天。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大概是因为那天正好是冬至,我走出寒山书屋时,雪已不再下了。只有零星的碎屑无处依靠,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书屋门口不远处是一条沿运河而建的步道,而今被层层白雪覆盖,只在人们的脚印交叠处现出原来的面貌。河上偶尔船鸣,满载乘客或是货物的船只点起盏盏明灯,远远望去像是水上的街市。经验丰富的船主从不让人担心碰撞这类事故会否发生,鸣笛不过是相互问候。

    沿河走了一段路,我招手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车内过于温暖,以至于我不得不摇下车窗。凌冽的寒风从车窗外钻入,透过呼吸的白雾,可以看见梧桐树带着空落的枝干向身后飞奔。

    “冬天可太萧条啦,小哥,你大概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些梧桐长在这里,上头才给这条路取名叫'梧桐路',秋天的时候叶子总也落不完,那叫一个美。”司机的话打断了我的出神。

    随着天色暗下,路上渐渐亮起灯火,清冷的街灯在眼前闪烁,那些早已遗忘的往事仿佛又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并不想交谈,于是随意应付了司机的几句漂亮话,车内归于寂静,只能听见冷风呼啸。也许因为我的装束显得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使得司机把我当成了长途跋涉的疲倦旅人。事实上,我是见过梧桐路的秋景的,甚至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五年前还在明华中学读书的时候,每天早晚上下学总是会经过这条路,见得多了也就不甚在意。直到今天再次路过,我才意识到,五年来我竟从未回到过这里。我闭上双眼,试图抓住一些记忆的边角,然而回忆却像笼罩着浓雾一般。所有属于这里的记忆都失去了色彩,回想起来如同黑白胶卷上的一幕幕画面。只有她从未褪色,只有她——我果然又想起了夏秋。

    我在地铁站下了车。恰好赶上一班刚刚到站的地铁,挤入人群时还不慎撞歪了陌生人身上的单肩背包。车门随着提醒声关闭,我在座位旁找了个相对空一些的角落站下,一手托着百般婉拒仍然被夏秋塞入怀中的纪念版《飘》,一手环抱扶杆。我拿出手机,六点十八分,到家估计还能赶上晚饭。邮箱显示有一条新消息,不用猜就知道准又是萧孑发来的。在这个时钟的指针都争分夺秒的时代,我怀疑只有他如此执着于发邮件了。虽然有着近半年的邮件来往,我对这位陌生笔友的了解还十分有限。仍然记得他寄来的第一封邮件只有几张照片,画面上地表还残留着未融的积雪和薄冰,北极狐和雷鸟都换上了崭新的皮毛,再往远处,天空和大海仿佛连为一体,在日光下映出湛蓝的颜色。一开始我以为是有人搞错了邮箱地址,但接连几天都收到了这样的邮件,出于礼貌,我写了回信,询问是否搞错了什么。没想到一来一往,我们就此建立起了联络。他在努克的生活让我感觉神秘,没有工作,没有亲人好友陪伴,爱好唯有摄影和写作。我时常将他的形象与一位孤独的老者相联系,但转念一想,一位头戴绅士礼帽,身穿黑色风衣拄着拐杖的老人,仅仅因为一时兴起,用饱经风霜的双手向陌生人发出一封封得不到回应的邮件,是大没有这个必要的。我想,萧孑不提起自有他的理由,也就没有过问。

    母亲为我开了门。大学毕业一年有余还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厚着脸皮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可算是不折不扣的废青。做第一份文艺编辑工作的时候我信心满满,当即租下房子,请朋友吃饭,庆祝压根还未见踪影的成功。生活在我工作第四十四天被老板赶出办公室的时候教会了我这个道理:没点资本还想装高傲保尊严,门都没有。于是断水断电吃馒头,东拼西凑借房租,仍然没有改变房东破门而入大骂我耍无赖的命运。当天晚上,我就带着聊胜于无的行李和向命运低下的头颅敲开了家门。

    晚饭早已准备好了,母亲的手艺很不错,在我被赶回家的那晚我更深刻地感受过。我在餐桌前坐下,桌布下垫着一些零钱、各种各样的小票以及父亲的演唱会门票。每一张的编号都是“0514”,母亲的生日,从广州到首都,各个城市的巡演都有。我一向对这种老套的浪漫把戏颇为不屑,毕竟仅凭这几张纸片和定期寄回的生活费,就以为能弥补缺少陪伴的时间,那真是大错特错。高考名落孙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城读一所同样不算起眼的大学,往后漫长而无味的人生似乎已经可以一望见底。天才之流虽不敢忝列,我这人的确有几分才华。与其继续消磨时光,找一份不称心如意的工作,不如试试为梦想添砖加瓦,因此我决定不再读研。父亲知道了我的想法,对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我感到无名的恼火,像他这样学艺术出身,不也变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吗?靠音乐可以混口饭吃,靠写作怎么就不行?我和父亲自然是大吵一顿,闹得双双不快收场。自此,我们的交流仅限于礼貌,我和父亲在家碰面的机会也少,他对于我的存在感愈加稀薄。

    “书店的工作谈的怎么样?”母亲拉回了我的思绪。

    “还蛮顺利的,”我咽下嘴里的饭菜,”奥对了,老板说包吃包住,来来回回实在太远,过段时间我搬过去。”

    母亲愣了愣,笑着对我说:“工作归工作,可不要和你爸一个德性,有了工作就顾不着家。”

    “谁像他啊,一天天的。”我嘀咕着,收拾好碗筷。我回来前母亲就打开了电视,准备过会看父亲的音乐会直播。今晚的演出在翡冷翠,我估算了一下时间,那边大概是午后。虽然不想见到父亲,但看母亲饶有兴致的样子,我也不愿令她扫兴,于是独自回了房间。

    一进门我就看到了落地飘窗前那架年岁久远的雅马哈钢琴。自从中学时代以后,这架他年轻时就存在的钢琴成了我漠不关心的收藏品,蜷缩在屋角等待死神的审判。屋内早已开好暖气,钢琴的表面也没有积灰,母亲做事常常细致到令我惊讶的地步。我随手将脱下的棉服挂在钢琴凳上,双臂张开瘫倒在床正中央。昏黄的吊灯在我眼前逐渐模糊,从一个变成两个再到四个,直到我终于合上双眼。

    寒意将我从梦中惊醒。屋内漆黑一片,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对面楼房内几户人家仍然亮着灯火。我掀开身上被盖上的毛毯,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一点十四分。大概为了省电,暖气已经关了有段时间。我收拾了几件衣物走进浴室,一边洗漱一边给浴缸放上水。盯着镜中的自己,我仿佛在审视着另一个人。自十二岁起就初现端倪的胡须缺乏照料野蛮生长,额前的刘海盖过眉毛,藏在圆框镜片后的双眼因为不规律的生活布满血丝。我不禁自嘲,二十二岁的人竟会如此狼狈。侧身跨入浴缸半躺下,暖意在身体内流淌,我伸了个懒腰,开始回想白天的巧合。

    终于盼到一家书店同意了我的面试申请,我早早就激动地爬起挑选合适的衣物。效果果真不同凡响,走出房间时,正在吃早饭的母亲看见我的模样,立即惊讶到站起身来。“准备结婚了吗?”她诡异的微笑让我以走出房门同样的速度退回了房间内。最后我随意换上一身还算正经的衣服,离开了家门。

    “梧桐路六十六号寒山书屋”,我在地铁上琢磨着,这个让我熟悉又陌生的地点。我的高中明华中学就在梧桐路附近,这家书店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前去拜访。顺着梧桐路一路寻找,我在一个拐角找到了四个繁体漆金大字写的招牌“寒山书屋”。书店看上去不大,门帘像是日料餐馆门口的两根长布条那样悬挂着,我走进书店。店内比我想象得要宽敞,排排复古的书架上书类分明整齐地摆放着,靠街的窗前座位上有几位顾客坐着读书,偶尔抿几口咖啡或和同来的好友交谈。顺着书店尽头的楼梯向上望去,隐约可以看见“顾客止步”字样的招牌挂在门上,老板说全天都不忙,可以随时来面谈。我没有贸然打扰,想趁此熟悉了一下书店环境,顺便选几本合适的书回去看。我喜欢诗歌,就在诗歌类的书架多留意了一番。木心,海子,顾城…大多都是已在我书柜中的书目。我低下头往下寻找,好像看到一本从未见过的作品,正弯腰想要拿起,忽然撞到了身后的人。几乎是同时我们两人说出了“对不起”,我感觉这声音十分熟悉,顺着对方的灰色灯芯绒夹袄往上看,我看见那张同样熟悉的脸庞上充满惊愕。

    “怎么是你!!”这一回我们的声音更加同步地发出了。我仍然处于惊讶的状态,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夏秋。五年过去她仍然比我矮半个头,刘海和以前也别无出入,但她的脸上明显多出了几分我形容不出来的变化,也许只是好久不见,以至于她在我记忆中的形象都变得有些模糊。

    “你也是来面试的?”我先开口,试图缓解这一瞬间的尴尬气氛。

    “面试?”她看向我,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好巧不巧呀,你居然要给本小姐打工了。”我不由自主感到背后一阵冷汗,幸好老板大概听到了我们刚刚的惊呼,及时赶到。

    “哟,夏秋,你们认识啊。”老板说完,又转向我,伸出了他的大手,我赶忙上前握住,没想到他的手劲出奇的大,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我是夏河,叫我夏叔就好了。你就是王璨吧,跟我来,咱们里面慢慢谈。秋,你也一块跟上。”夏叔说着,就领头往书店尽头的楼梯走去。

    看他如此热情,我才庆幸他刚刚的握手纯属无意,而不是和夏秋合伙整我的圈套。夏秋先动了脚步,我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心中却浮想联翩。我记得从前和她一个班的时候,家长会是见过他父亲的,这老板也姓夏,却不是他父亲的模样,莫非……夏秋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转过身狠狠拽住我的手臂,迫使我加快了步伐。

    “喂喂,想什么呢,他是我叔。”夏秋朝我翻了个白眼。

    和夏叔的交谈出奇的顺利,五险一金,包吃包住,工作是审核准备放在推荐栏的新书以及一些杂志委托的编辑工作,顺便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处理书店的业务。交代完这些,夏叔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夏秋,气氛又沉默起来。

    “夏叔这么着急走,有什么事吗?”我问。

    夏秋再一次露出了她的招牌坏笑:“爸妈那边的生意忙不过来,叔叔就去帮忙了,我今天是来接管书店的。”

    “奥,”我迟疑了几秒,“等等,你来开书店?!”

    “有问题吗?还不快叫夏总?”夏秋说着,朝我逼近了一步,使我能够完全看清她脸上得意的神情。

    我心头闪过一丝慌乱,不由想起中学时代她兴致勃勃举办义卖,却亏光了几个月零花钱的壮举。我避开她的目光,竭力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用颤抖的声音说:“是,是,夏秋…总。”她这才满意地打发我走。

    婉拒了夏秋留我吃饭的“好意”,我带着她所谓新员工福利送给我的书走出了寒山书屋。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我却没有什么食欲,独自在梧桐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明华中学的校区南面,今天是周六,操场上只剩下几个踢着足球的留校学生。车棚后面,紫色白色的梅花伸出铁栏杆外,我放慢脚步,想多看看这熟悉而怀念的风景。夏秋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她的眼眸神色还是从前那样,待我的态度却好像不记得五年前那场不快一样,也许时间的力量过于伟大,早将她记忆中的我冲刷得不剩下什么了,我安慰自己。

    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面馆,随意解决午饭后,天空中居然下起零星的雪子。冬天下雪并不见怪,我走在梧桐路上,雪越下越大,光秃秃的梧桐树干没有办法帮我阻挡多少,我不得不找个地方避避。不远处的花店开着门,我赶忙钻了进去。开花店的黄阿姨,我是认识的,从小在这里长大,大大小小的店我都进过,冬天卖的花不多,我也没有买的欲望,只好四处看了又看。雪下个不停,我和黄阿姨交谈起来。谈话间偶有电话打来,她便爽快地接起,伴着一阵铃音般清脆的笑声,问了客人姓名和住址,麻利地用笔记下。黄阿姨看上去还未到中年,右手无名指上留着戴过戒指的痕迹。

    下雪天自然没有什么顾客光临,我坐在黄阿姨找来的小凳上,仰头看玻璃窗外漫天的飞雪。聊了有一会儿,雪变小了些,我准备离开,黄阿姨担心过会或许还会有雪,于是好心借伞给我备用,我一面道谢一面接过,走入店外白茫茫的世界。风夹着雪子吹过我的脖颈,我一阵哆嗦,才意识到围巾落在寒山书屋了,只好照着原路返回。

    沿着书店门口的玻璃窗看去,我的黑色围巾果然挂在靠窗的第二把椅子上,夏秋背对着门,正踮起脚,把一叠新书放入书架。我悄悄走进书店,并不想惊动夏秋,况且她的背影已经足够使我怀念了。戴上围巾走出书店,走到马路对面时,我忍不住回头再看看她的身影。她的身子显得有些单薄,五年的时间并没有在她形体上留下多少变化。同样没有改变的是她的热忱和活泼,以及她无时无刻散发出的那种灵动。夏秋仿佛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扭头打量四周,正好和我四目相对。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延误了一秒。绿灯不合时宜地亮起,奔驰来往的车流中,我努力分辨她的神情,似乎有几分明朗的笑意攀上她的面容。十字路口我久久伫立,一时间忘记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