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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独属于你的乐章

    “喂喂喂,hallo,莫西莫西,咖啡豆准备好了没,马上营业了!”迷迷糊糊之中,我接通了电话。

    “什么咖啡啊…”我半闭着眼睛看向手机屏幕,七点五十八分。

    “我擦!!”我整个人从床上弹起,刷牙穿裤子挂工作牌三件事同步完成。但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热爱工作,只是生机所迫。

    “我不在的这几天给我好好看店,不许迟到,迟到一天扣一个月奖金哦!”回想起夏秋绝情的话,我打了个寒战。

    如果说在白井到来以前,开书店只是夏秋的一项爱好,那么白井来过以后,她就彻彻底底把它当做了一份事业。四月一晃而过,气温骤升不少,大多时候穿外套都显得多余,夏天已经为他的到来早早发布了预告。白井来过后的这个月里,寒山书屋的热度渐渐上升,不仅出现在很多期刊上的明华市推荐书店名单里,还有记者特地来采访。

    “'美女店长,超高颜值咖啡师和严谨的员工,小书店生意火爆的秘诀竟是…?'”某日的晨报上,中心板块居然刊登了对我们书店的报道,夏秋把我和陈烨叫到一块,读给我们听标题的文字。

    “嗯,内容精炼有水准!”陈烨赞叹。

    我狠狠给了他肩膀一拳,疼得他直叫住手。

    “什么叫做'严谨的员工',这和前面两个称号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啊喂!”我怒吼,“不就是长得没你们行吗!”

    夏秋有几分惊讶:“王璨,你今天的自我认知真是相当准确。”我欲哭无泪,长得漂亮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诚然,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可以后天弥补,但还有更多东西是后天,后年,甚至后半辈子弥补都来不及的。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才发觉已经失去了很多。

    回忆只花了我七秒钟时间,当我从最后五级台阶上直接跳下时,我的余光注视到,手表上的指针显示离八点还有不到三秒。命运攸关的时刻,我似乎回到了中学时代的田径场,甚至能听到耳畔的风声。离柜台的打卡机只有十米距离,对奖金的执着在这一刻激发出我的全部身体潜能。我几乎整个人都要扑到柜台上,手里握着的工作牌终于安全着陆。

    “七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刷卡成功!”听到打卡机发出的声音,我长吁了一口气,背靠柜台坐下。真是有惊无险啊,我想。对了,咖啡,要准备咖啡来着。我打开锁上的推拉门走到吧台,抬头从柜子里取出玻璃罐装着的咖啡豆。

    “嘿。”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

    “我擦!!”我被吓得心脏骤停,手中的咖啡罐趁机开始舞蹈,我失去平衡,眼看着咖啡罐脱手而落,已经能够提前想象到它殒命时的惨状。

    一个黑色的身影及时出现,只见他一个滑铲躺倒在地,硬是用自己的肉身使咖啡罐幸免于难。

    “大清早就行这么大礼,我可受不起。”看着匍匐在地的陈烨,我忍俊不禁。

    陈烨放下手中的玻璃罐,向我挥了挥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钥匙:“老板也给了我一把钥匙,但是打不开书店的门,没办法,只能在这里等你咯。”

    我选择性忽略掉仍然趴在地上的他,洗了块抹布开始擦试大小桌椅。

    “打扫卫生呢,你先去那边沙发上坐着,别乱走。”我说。

    陈烨饶有兴致地看我忙完,起身对我说:“王哥,咱们溜班不?”

    我带着看精神病般同情的眼神看向他。唉,可怜的孩子,这么早就开始犯糊涂了,有班都不爱上,有钱还不爱赚。哪知他根本没有注意,转身从公文包中翻找出两张票券。

    “不是去玩儿。艺术,懂不?带你去看音乐会,见见世面。”

    “没兴趣,还不如看店自在。你干嘛不找李哥?你们不是铁哥们吗。”我礼貌回绝。

    陈烨气愤地锤了锤桌子,桌上的花瓶都跟着颤抖:“别提这家伙了,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好兄弟。”

    “你真不来?”陈烨接着说,“我好不容易才抢着两张票嘞,这可是王铭先生难得的巡演,错过可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管他王铭还是谁,我都不感兴趣。如果李斯特本人登台表演,我兴许还会跟你去看看。”

    “好歹也是全国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到你这里就一文不值了?我看你是嫉妒他的才华吧。”陈烨声音中流露出几分诧异。

    “完全不可能。既然你是他的粉丝,要不我告诉你个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我故作玄虚地说。

    “什么?”

    “他是我爸。”

    听完我的话,陈烨愣了半晌,像是在揣摩其中的含义,随即笑得连连拍打沙发椅背。过了好一阵,他才强忍住笑意跟我说:“嫉妒就算了,你怎么还跟人扯上关系了呢,哈哈!”

    “不信拉倒。”我面不改色,扭头便向咖啡吧门口走去。

    “诶诶,别啊!我信,我信还不行嘛。王哥这么有才,就是王羲之的后人也不足为奇。算我求你了,就跟我去看个音乐会呗。这票浪费了我心疼啊。”

    “去哪看?”我同样憋着笑问。

    “一点的演出,在市中心的MAO,这里过去要好久,你整整东西,过会儿咱就出发。”陈烨说。

    禁不住陈烨的百般纠缠,我无奈地换下工作装,再给那只打哈欠的橘猫倒上猫粮。

    “不许乱跑,听见没有。”我警告串串。她趴着装睡,完全无动于衷。

    坐上陈烨的摩托,我回望了一眼寒山书屋的招牌,便将心底最后一丝愧疚抹去。

    市中心大道人潮涌动,车水马龙。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闪光,刺得人无法睁开双眼。久居成交的人来到这儿,真有一种无法消除的隔阂感。

    “那么大个地方,连个停车位都没有。”陈烨嘟囔道。兜兜转转半天,我们总算找到一个地下车库将车停下。到音乐厅还得走一段路,天空湛蓝无云,阳光热情得让人有些抗拒。

    群聚谈笑的小青年,十指相扣的情侣和手挽手漫步的老夫妇,前前后后走上通往音乐厅的台阶,我才发现,父亲的受众如此之广。那天回家,母亲兴冲冲地跟我讲父亲马上回国的消息,我其实也有那么一点期待。并不是说我有多么想见他,或者多想和他改善关系,只是我有工作在身,确实有段时间没有好好陪陪母亲,他要是回来了,母亲多少会宽慰一些吧。

    走进音乐厅,远远就看见舞台上呈半环形摆放的大提琴和小提琴,而正中间是一架支起盖板的三角钢琴,我觉得眼熟,猜想这大概就是父亲弹惯的雅马哈钢琴。

    灯光还没有全部打开,观众陆陆续续到场,工作人员左右摆弄琴弦。陈烨抢到的位置离舞台有些距离,看不太清台上人们的脸庞。我和陈烨闲聊片刻,全场灯光突然关闭,引发一阵骚动。等到灯光再度打开,大小提琴手已经全部到位,而站在舞台正中间的,正是身穿白色燕尾服的我的父亲,王铭。

    观众的欢呼声一潮盖过一潮,父亲朝观众们挥了挥手,扶着圆顶礼帽,背对观众在钢琴前坐下。钢琴后的大屏幕上浮现出演奏的乐曲《Indistance》,全场一瞬间寂静无声。

    贝斯的扫弦突兀地响起,我刚刚未注意到的站在角落的贝斯手踱着步子,打着平稳的节奏,眼光看向提琴和钢琴。钢琴前的父亲以微笑回应,零散的音符从钢琴上飘出,犹如细雨在水面上激起的淡淡波纹。大提琴的声音悠远而绵延,像是画布上素净的底色。高音区的音符在反复中上升,钢琴的节奏渐渐加快。

    一声和弦响起,所有乐器沉默。小提琴稍加试探,便舒展身子开始舞蹈,钢琴的和弦变得铿锵而激荡。混响一遍比一遍有力,舞台上传来富有生命力的乐章。我紧闭双眼,感受这份来自内心的震撼。初日投下束束金光,穿过层层阴霾到达海面。天地一片肃穆,连海浪的边缘都被镀上金线。海水碧蓝如洗,仿佛可以一望见底,每一个音符都激起一点水花,片刻间汇聚成汪洋大海。我沉醉在这片深蓝色的幻梦中,久久无法回神。

    不觉间,演奏渐渐进入尾声。提琴手和贝斯手陆续退场,唯有父亲一人仍然坐在钢琴前。观众们给予热烈的掌声准备离开,射灯的灯光忽然集中在父亲和钢琴周围,舞台的氛围变得难以捉摸。父亲起身从台下接过话筒,观众们纷纷坐回观众席,带着好奇等待父亲开口。

    “最后的乐章,献给我的夫人。为了我的梦想,她付出了很多很多。今天是你的生日。在这里,我准备了份特别的礼物。请听好,这是独属于你的乐章。”父亲的手回到琴键上,便开始弹奏。

    ——璨,你觉得弹好一首作品,最重要的是什么?

    ——嗯…演奏技巧?

    ——错了哦。最重要的,是情感。还记得你之前看过的电影吗?里面说,练剑需要有剑心。音乐也是这样,音乐是心灵的活动,是作曲家与演奏者,演奏者和听众几颗心之间毫无保留的对话。人的情感是很丰富的,可以在喜悦中感伤,可以在愤怒中彷徨。但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或者很难表达出这些情感。所以人们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方式,希望自己的心声可以被他人发觉。要记住,眼里的火光,是为了让人能够看见,心底的声音,是为了让人能够听见。

    和刚才激昂的演奏截然不同,这一乐章的音符简单而轻柔,如同清晨山间的薄雾,悄悄在人们心头凝聚成晶莹的露珠,滴落间折射出朝日温暖的阳光。低音和高音相互追逐,波罗的海的海风带着思念经过漫长的旅途,终于到达小城上方,吹起人们心底已经淡忘的一份份美好。柴米油盐的生活,风花雪月的生活,千千万万种不同的生活随着音符一一浮现。音乐带着多么不可思议的伟力,直达人的心灵。我听到了父亲的心声。经过岁月的沉淀,这份真挚已经返朴归真,于细微处最关情,远非常人所能及。曲终人未散,余音袅袅不绝,所有的观众都站起身热烈鼓掌,我仿佛看到被人群簇拥着的母亲走上台去……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怀疑,我对于父亲,是不是一直存在着误解。

    “怎么样,很棒吧!”陈烨对我得意地笑笑,“你这小子还不愿意来,我看你刚刚听的可陶醉了。”

    我抿了一口咖啡,微笑着默认了。“他们家的咖啡不错,比你做的好喝。”我支开话题。时下是燥热的下午,既然已经旷了班,晚些回去也无伤大雅。于是演出结束,我就和陈烨找了家小有名气的咖啡馆消磨时光。

    “不就是西班牙拿铁?谁不会做似的,”陈烨故意提高了音量,“回去给你尝尝我新研究的配方,保证让你喝到续杯。”

    “好嘞好嘞,天才咖啡师。”我应付道。

    “问你个问题。”纠结片刻后,我对陈烨说。

    正在玩手机的陈烨缓缓抬起头,两眼注视着我,等待我的问话。

    “就是…”我被他盯着,有些不好意思,“你和你父亲关系怎么样?”

    “突然问这个干啥?”他单手托着下巴,奇怪地问我。

    “我就问问。”我说。

    “他呀,”陈烨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脑中搜索有关的记忆,“他人可凶了,不过偶尔也会对我好。”

    “你经常回家吗?”我问。

    陈烨直起身子,看着我苦笑道:“不回去。”

    “不回去?”

    “我和他已经,断绝关系了。”

    “啊…?”我大吃一惊。

    “年轻气盛嘛,摩擦很多,”陈烨揉了揉头发,“那还是许多年前,我在浴室里抽烟的时候,他破门而入,把我拽出家门,母亲怎么劝也没用。”

    陈烨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接着说:“他说不戒烟,就不认我这个儿子。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啊,但是他总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觉得西装革领的都是好人,抽烟花臂的都是坏人。在他的认知里,只有绝对的好坏之分,至于背后的缘由,从来都不予考虑。所以我们两个人是不可能和解的。”

    “烟还是少抽。”我说。

    “知道了,健康专家。”他模仿我的语气说道。

    “我跟我爸关系也不是很好,但还没到绝交的地步。”我说。

    “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大概是我没有活成他期望的样子,一意孤行走自己的路却一事无成吧。”

    “谁不是望子成龙呢?”陈烨说,“其实他们的话都无关紧要,你能明白?关键在你自己,你不能对自己失望,你既然决定了走自己的路,那就一步也不要回头,毕竟这是你的选择,这是你选择的生活。”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应该怎么走,老实说连我自己都没想清楚。不过的确好久没回去了。”

    “那还是多回去看看吧,维持一下亲情也好。”陈烨说,“去逛逛吗?在这里坐太久,等会人家来赶人了。”陈烨起身。维持亲情吗,我琢磨着,倒也像是这家伙说出来的话。

    “话说,老板出差干啥去了?”等待红绿灯的间隙,陈烨问我。

    “你不知道?”我倒有些疑惑,“这几天不是那个白井的新书发布会吗,她可是一个月前就拿到书的贵客,肯定得去捧场咯。”

    “原来如此,”陈烨说,“那下次应该轮到白井来我们店发布了吧。”

    “哪有这么快,他连书稿都还没寄来,”我说,“你还不如想想办法把那本月刊续下去。”

    “素材太缺了,以前那些作者也没有几个能联系上的。王哥,你那么有才,要不也来投个一篇两篇?”

    “我这小小的责任编辑,哪有主编您有才呀?还是您多写点吧。”我有意挖苦道。

    绿灯亮起,陈烨佯装没有听见,先一步走过斑马线。

    “进去看看?”我和陈烨在商场中闲逛时,路过一家香水店。

    “香水?你也开始上流起来了?”陈烨调侃道。

    “嘛,就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买来送人。”我说。

    “哦呦,”陈烨的语气流露出一丝玩味,“跟夏秋已经到这地步了?”

    “什么呀!”我无语地推了他一把,“送给我妈妈的。她之前说有个香型很好闻,我准备买给她。”陈烨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狐疑地看了看我。

    “嘶——”我拿起香水看了看标签,彻底傻眼。在柜台前转了好几圈,我才找到想要的款式。小小一瓶玩意卖这么贵,还不够我一口喝的呢!我心中痛骂资本家对底层人民的剥削。

    “看到啥好东西了?”陈烨见我停步,走过来问我。

    “闻闻这个。”我将香水的样品递到陈烨面前。

    “有种淡淡的奶香,还蛮清新的,”陈烨嗅了嗅,“这是什么香型?”

    “鼠尾草,”我接过香水,放回柜台,“走吧,去别的店看看,这家太贵了。”

    商场里转了几圈,其他店也差强人意,要不没有这个香型,要不就卖的比原先那家店还贵。人生第一次买香水,竟会如此狼狈。我长叹一口气,不再纠结,转身步入首饰店。

    “你看这项链行吗?”

    “太重了吧,花纹也不好看。”

    “那这个呢?”

    “手镯啊。感觉有点老套。”

    “这个怎么样?”一个月亮形状的银耳坠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以,有品味,我正准备和你说这款来着。”陈烨回答。

    “两位好眼光,这是我们店的新款。边缘的月纹,镶嵌的是绿宝石,其他部分都是纯银镂空的,戴起来也不会很重。”见我们停留许久,导购小姐热情地讲解道。

    “是送给重要的人吗?”她用善解人意的语气问我。

    “嗯…嗯。是的,”我思索一番,买个吊坠总比那消耗品划算,便不再犹豫,“那就要这个了,帮我包装一下。”

    收银员帮我把耳坠一层层包装好。结账的时候,陈烨突然说:“我去下卫生间,一会就来。”随即匆匆离去。

    我接过精美包装的礼盒,细细端详。母亲她会喜欢这个吗,她收到这个又会是何种表情呢?以往母亲的生日礼物,我总是随随便便准备。要不送花,要不干脆发个红包应付了事。小时候父母对我的生日总是很重视,受此影响,我的意识里也总会记住朋友们的生日,送上一份微薄的礼物。仪式感对我来说从来不算多余,我一直觉得,把许许多多平常的日子当做节日,生活会好过很多。然而给父母准备怎样的礼物,一直是一个难题。最亲近的人,反而会忘记相互了解。我甚至连父母的喜好都知道的甚少,实在过意不去。这样想着,陈烨已经定定站在我面前。

    “想什么呢?”他问。

    “以前的事,走吧。”我说。

    我和陈烨并排走出商场。虽然已经猜到大概,我还是忍不住问:“你刚刚,是去买那瓶香水了吧?”

    “你跟踪我?”他大吃一惊。

    “傻瓜,厕所在反方向,你走的这么急,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哎,被你发现,那就不算惊喜了,真没意思。”

    “不管怎么说,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我看向身旁这个人畜无害的大男孩,觉得他有些时候还是蛮可爱的。

    “来我家吃晚饭吧,”我郑重邀请陈烨,“让你破费还是不好意思的。不过像你说的那样,偶尔维持一下亲情也好。”

    我没有给他考虑的时间,立刻拨通母亲的电话:“妈,我晚上回来吃。还有个朋友一起,记得烧点好的。”

    陈烨看我如此坚决,便顺了我的意:“你导航吧,那我就当是送你回家的油费了。”

    离家越来越近,我心中的忐忑感也开始增加。应该如何面对好久不见的父亲,又是个头疼的难题。

    “你家这么远吗!”摩托车座位前的陈烨微微扭头,“怪不得你一直住在店里,这里过去要两个多小时吧。”

    “差不多。”我回答。

    陈烨在小区里把车停好,随我走向我家的门牌。父亲为了避免弹琴对邻居的影响,特地将我们全家从市中心的住所搬到如今所在的郊区排屋。房屋离停车处不算遥远,我有意放慢步伐,目光打量着路两旁带花纹的方形路灯,没花多少时间还是走到了家门前。我犹豫再三,敲响了房门。

    “我回来了。”我对开门的母亲说。身后老老实实的陈烨也跟我走进家门。

    “呀,还以为带女孩子回来呢,没想到是个小伙子。换鞋进来好了,放松点,就当是自己家。”和所有见到陈烨的人的第一反应一样,母亲一下子抛出好多话。

    母亲如此热情,让陈烨有点不知所措,局促地只答了句“阿姨好”。不出我意料,父亲今晚在家。沙发上的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份乐谱,身旁的音响传来阵阵钢琴声。也许是忽略了我和陈烨的到来,或者听的实在投入,他仍然头也不抬地端详着谱子。同样不出我意料的是,见到我父亲,身后的陈烨早已吃惊到合不拢嘴。我不准备打扰父亲,就拉着陈烨径直走入我的房间。

    “喂喂喂,你爸真是王铭啊!”陈烨激动到声音颤抖。

    “真的是,我又没有骗你,”我说,“晚饭过会儿就好,先在这里待着好了。”

    我拉着陈烨在床沿坐下,整个人向后倒在舒服的软床上闭目养神。陈烨却不安分,提提踏踏地在房间内走动。

    “你琴弹得很好吧?”陈烨随手翻看着钢琴上杂乱摆放的车尔尼、拜厄等人的练习书。他们像是这架钢琴不幸的陪葬品,静静地注视着我和陈烨。

    “不怎么弹,”我说,“不是每个音乐家的儿子都能继承到父亲的音乐天赋,这一点,我很遗憾。”

    陈烨不太相信,将钢琴盖打开:“露一手呗,总该还是会点的吧。”

    我只好应他的请求,在钢琴前坐下,双手平铺在琴键上,却没能按下他们中任何一个。我在脑海中飞速地回想乐谱,一段段旋律却都交织在一起,毫无章法地肆意舞动。我的思绪同样混乱,只好尽己所能重拾过去稍微熟悉些的乐曲。

    一曲完毕,陈烨起身鼓掌:“弹得不错啊。节奏很流畅,强弱也把握得很准,还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奇妙的感觉?”

    “可以听出来,你想通过你的音乐表达很多东西,”陈烨轻轻哼着刚刚的主旋律,“生活啊,生命啊,爱情啊等等等等,虽然无法完全诉诸语言,但是听者能够感同身受。总之就是情感很丰富了。这一点很关键,动情的演奏和不动情的完全是两个样。”

    “你倒更适合当音乐家的儿子。”我笑着说。

    “诶,这个是你吗?”陈烨拿起书架上的相框问我。

    “别乱翻啊,”我抱怨道,“是我是我,这张是高中校庆演出的时候拍的。”

    “在台上和你爸好像,”陈烨笑笑,”你看见了吗,你爸还在台下给你鼓掌。”

    “嗯?哪里?”我疑惑,那场演出我记得再清楚不过,却丝毫没有关于此的印象。我接过相框,果真在前排发现了父亲。他鼓掌的姿势近乎是礼节性的,眼睛注视着我,脸上表情自然。脱下燕尾服的他和常人无二,一副模范父亲的模样,也难怪我一直没有发现。

    “王先生看起来蛮平易近人的。”陈烨尊敬地说。

    “一言难尽啊,”我长叹一声,“连打招呼都不自在,现在就是你看到的这么个情况,同一个屋檐下两个世界。”

    “我说,你可以和他好好聊聊,说不定只是误会多了,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但愿,”看着陈烨认真的神情,我笑了笑,“知道了,有机会看看能不能聊点什么。只要不太尴尬就好。”

    房门敲响了两下。母亲从门后探出头:“吃饭了,小少爷们。”我便和陈烨洗好手,坐到餐桌前。

    父亲和往常一样坐在上座,我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尴尬,让陈烨贴着我坐在左边,夹在我和父亲中间。母亲为我们每人倒好一碗味增汤,也坐了下来。陈烨出于礼节没有先动筷,我也把手摊在桌上,一时间气氛出奇的寂静。幸好父亲先开始夹菜,我们才都开动。母亲烧的黄鱼很好吃,我和陈烨闷头吃饭,饭桌上谁也没有讲话。

    母亲最先开口,夹了条小黄鱼到陈烨碗里:“小伙子不要拘束,多吃点哈。”陈烨连忙谢过。

    气氛又恢复寂静,甚至能听见客厅里时钟的滴答,每一粒米饭都在口中挣扎,试图将这样漫长的时间无限拖延下去。

    我终于决定开口,和父亲讲话:“爸,我现在有新工作了,在寒山书屋上班,还是出版社的责任编辑。陈烨是我的…工作伙伴。”文字在我紧张时一个劲地从头脑中溜走,在父亲的注视下,我甚至觉得说句完整的话都是种困难,还好陈烨及时附和两句,对话得以磕磕绊绊地进行。

    父亲微微点头,出乎我的意料,他竟没有第一时间反对我的工作:“有工作就好,努力干吧。和小陈要好好相处。”陈烨和我交换了个眼神,咧嘴笑笑。

    晚餐用毕,母亲执意要烤点蛋挞,于是收拾好餐桌,让我们仍然坐在原处等候。

    “璨,给你看看这个。”母亲有些骄傲地从桌垫下抽出一张长纸片,上面的编号“0514”尤然瞩目,是父亲音乐会的门票。

    “你爸爸给我安排了最前面的座位,弹得真好,好几次我都感动得要落泪了。”母亲对我说。

    陈烨佯装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掏出相同的门票:“阿姨,我碰巧也去听了哦。”

    “我也觉得。”我拿出自己的门票,放在两张票之上。我们三人一同发出欢呼,父亲的脸上也难得有了笑意。

    “铭,你看看,这孩子心里还是有你这个父亲的,你可别再摆什么架子了。”母亲趁机说道。父亲不置可否地喝了口红茶,遮不住嘴边的笑意。

    闲聊一阵,母亲去厨房端来烤好的蛋挞。香气扑鼻而来,尽管有些烫,我和陈烨还是飞速解决了我们两的份。吃饱喝足后,陈烨凑近我说:“礼物可别忘,这回你先送。”

    我走进房间,将我们两人买的礼物都拿了出来。我把礼盒带到母亲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两枚绿色和银色的月亮安然躺卧其中。陈烨也把他买的香水礼盒搬了过来。母亲看起来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戴上了我买的耳环,又闻了闻陈烨买的香水。父亲罕见地露出他的笑容,我不禁感到如释重负。

    准备回房间时,父亲突然叫住我:“璨,过来一下。”

    我跟随他走进书房。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位置。左边的书桌上散落着几张手抄的琴谱,大概记录了父亲近日的灵感。我对父亲房间的布置并不很熟悉,一来在家的时间少,二来和父亲的关系也不融洽,很少有机会走进他的房间。

    父亲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琴谱,交到我手上。我看了眼曲名,随后大吃一惊,竟是《indistance》。

    “最后的乐章吗。”我自语道。

    “刚刚听到你弹钢琴了,”父亲说,“弹的是鲁多维科的《白云》吧。情感表达很出色,虽然技法还有欠缺。我写的这个乐章应该对你有帮助。”

    我看着曲谱上的旋律线条,心中万分感慨。父亲的这首杰作,应该也算是情书吧。中年仍不失浪漫,在这个时代,实在是难得可贵,我想。

    “你妈妈一直很可爱,”父亲接着说,“不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好像一直都不会变的那样。我在努力工作,她在努力生活,也启发着我的灵感。我们一起兜风,滑雪,背着你偷偷去舞厅,去爵士酒吧,去看西边最后的晚霞。这种浪漫没有终点,不会因为婚姻和家庭而消失殆尽,反而一直伴随着我们两个,甚至多多少少影响你一点。所以当你和我说你想走文学这条路的时候,我其实打心底里高兴,但是你还不够成熟,璨。你的评论,你的文章,我看过一些。修辞无可挑剔,旁征博引称得上巧妙,然而仔细读过,不难发现,你一直有一种装作老成的感觉。这反而显示出你的青涩,活得像青年、像小孩的大人,才是真正明白的大人。无论岁月如何冲刷,淘洗和沉淀,这颗心是始终不变的。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好了,去找你的朋友吧,别让他等太久了。”

    回到房间后,我便架起琴谱开始练琴。陈烨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练琴期间,我始终在回想父亲的话,以及偶然间翻出的那张相片。

    弦如果断掉,就再也接不回来了。

    “我差不多回去了,晚上还有安排。”不知过了多久,陈烨说。

    “好,那我送送你。”和父母告别以后,我将陈烨送下楼。在他带摩托车头盔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什么,便对他说:“我觉得,你也应该回家看看才好。”

    陈烨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嗯,有机会,会回去的。”我目送他远去,黑暗里唯有尾灯的红光逐渐变弱。父子一场,有多少误会,又有多少真情呢?我恐怕是讲不清道不明的。

    午夜时分,我的房间内唯留了一盏床头灯。父母已经睡下了很久。窗外传来隐约的蛙声,和同样隐约的虫鸣时有时无地呼应,仿佛在回味父亲的演奏。我熄了灯准备睡下,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在黑暗中摸索,接通了电话。

    “喂?”

    “喂。是我,陈烨。”

    “大晚上的,怎么了?”

    “我回去过了,现在刚刚到家。”

    “嗯?”

    “其实在你家的时候我就在想,要不要今晚回去看看,结果你先说了出来。之前和你讲的不回家是假的,我经常路过家门,只是一直没有勇气敲门进去而已。虽然断了关系,但是每次发工资,我都会把一半用信封装好,署名也不写投进家里的信箱。但是每次,这些信封又会回到我的信箱里。我刚刚在家门口站了两个小时,父母交谈的声音和妹妹的读书声,很久没有离我如此之近了。我甚至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画面。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推开家门啊,可是始终不能出人头地的我,被人看低的我,沾染恶习的我,不名一文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回去呢。我随身带的纸笔就一口气写了十几页纸,想也没想投入信箱,我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可是……”

    电话那一头许久未传来声响。我知道,陈烨身上背负的东西,远比我能想象的要多得多。不知为何,我感到鼻头一酸。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说,“你的父母,一定很想你。不管你怎样觉得自己失败,他们一定一直以你为傲。”

    “我这个样子,换做谁都不会欣赏的吧…”

    “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们一定会站在你身后的!所以下次,不要再这样犹豫。你一定要敲响家门,走出这一步!”

    “真的如此…吗?”

    “一定是这样的!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早点休息吧,晚安。”

    “…晚安。”

    接下来的几日,对我来说,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一样,准时上班,经营书店。自那天以后,陈烨有意比平日更早来上班,分担一点我干的活。这是在道谢吗,我想,虽然我也没有什么值得感谢的,说谢谢的应该是我才对。不过这些疑惑,只需一个眼神就可以尽数消去。毕竟,关于父子间的种种,已经是我和陈烨心照不宣的事了。

    书店的门帘掀开,高挂的铃铛发出一串响声。我的目光转向店门,猜想着客人的样貌。那人身着米色连衣裙,头戴的黑色渔夫帽遮住了上半脸颊,使人不得全貌。她的手里推着半身高的行李箱,风风火火地滑行到柜台前。

    “老板!”陈烨先我一步辨认出来者为谁,连忙上前接过行李箱。

    “不错,看来我不在的日子,都蛮勤奋的嘛。”夏秋摘下渔夫帽,四下打量了一番。久违的声音出现在耳畔,我不由得一阵无名的亲切。

    “不是去发布会吗?怎么人都晒黑了一点。”我开玩笑道。

    “哪有嘛,”夏秋轻轻锤了我一拳,“发布会当然不可能那么久,因为顺路,就回家去看了父母。对了,有好东西给你们。”

    夏秋从背包里抽出两本书,分给我和陈烨各一本。我看了眼封面,是白井的《时笺集》。腰封上写着这样三行字:

    梦风吹动时间的线

    向着逝去的流年

    遥寄款款信笺

    夏秋接着宣布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今天中午我亲自下厨,给你们整点好东西吃。”

    陈烨两眼放光:“老大,啥好东西?”

    “我妈妈手工做的乌冬面,可好吃了。”夏秋得意地说。陈烨和夏秋都饶有兴致,只有我在担心食品安全。

    果不其然,夏秋所谓的下厨,就是把贡丸,菠菜,日本豆腐以及看着像从九十年代流传下来的蟹柳,和乌冬面乱炖一通,做成了一大锅不麻不辣烫。面汤颜色诡异,我见状,立刻推举陈烨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这位美食界的勇士,此刻竟也心生却步之意,犹犹豫豫,不敢果断品尝。他夹起一根乌冬面伴着蟹柳装进勺子里,慢慢伸到嘴边。吃下后半分钟过去,陈烨纹丝不动,好像已成为一尊雕塑,双眼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和夏秋担心地注视着他。糟糕,我想,食物中毒已经严重到伤及神经了,这可不妙。

    陈烨忽然从饭桌前站起,把我和夏秋都吓了一大跳。

    “好烫!”陈烨说,“但是好好吃!”

    夏秋欢呼,我也终于放下心,盛了一碗吃上。口感比我想象中的好,既然是夏秋亲自下厨的成果,那这也是夏秋的心意吧。我们三人围着砂锅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这一大锅乱炖。

    正吃的高兴时,有什么东西蹭了我一下。我向下一看,只见串串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呀,忘记这小家伙了。”夏秋俯下身,摸了摸串串委屈的脑袋,笑着说:“妈妈下次再给你做好吃的。”我和陈烨幸灾乐祸地笑了。

    中饭过后,我回到二楼休息。早上起的太急,连房间都没收拾好。大概是早上有风刮过,原放在桌子上的乐谱散落一地。我把散落的纸页一张张捡起,带着琴谱走到窗边。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栊,将纸面上的每个音符都照得那样子明亮。硕大的云朵挂在天穹,远处河运繁忙,梧桐依旧繁茂。我拉下百叶窗,唯留一桌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