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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上京城

    自从耶律阿保机建立了契丹国,以往主要以游牧、狩猎为活的契丹人开始学习开荒垦地种起了庄稼,以往四海为家住毡帐的他们如今筑起了宫殿、都城。

    上京城坐落在狼河与潢水之间的西楼邑,负山抱海,天险足以为固。

    据说当年辽太祖阿保机之所以特别中意上京,是因为它离契丹部的发祥地木叶山更近。可各部首领却坚持认为都府应该设在疆土中心才妥当,他知道他们不会同意,便特意说那就让上天来决定都府的选址,他会骑着战马,奔驰在广袤的草原上,随意射出一箭,箭落之地便是建都之地。

    众人觉得无可厚非,只见他飞身上马狂奔出去,在狂奔的战马上举起大铁弓,搭上金龊箭用力射出,箭落之地正是西楼邑,大家便真以为是天意了。

    作为辽太祖创业之地,上京城四野水草丰茂,土地肥沃,既适合放牧,又适合耕种。

    白音戈洛河穿城而过,把上京城一分为南北两城,北边是皇城,又称内城;南边是汉城,又称外城,相当于唐时的郭城。

    内城和外城之间有切断他们出入的吊桥,也可做阻敌之用,每当夕阳西斜,照在河面碎冰上,像流金、像红宝石,闪闪发亮,如一条金红色的玉带拥抱着皇城。

    皇城四周筑着高高的城墙,张浦他们从西面乾德门入皇城,皇城内寺庙林立,商铺作坊鳞次栉比,还有大片空地可以扎帐,供皇族回味旧时的游牧生活。

    张浦和杨守素带着德明的请封书和进贡之物千里迢迢前来面见辽主,可辽主国事繁忙,迟迟不得见,他们只好在皇都住了下来,其实,他们知道,这是辽主的下马威。

    这么些年来,虽然弥雅跟契丹也没有多少恩怨,可当年宋辽北汉之争,他们也或多或少帮了大宋。而且当年继迁娶义成公主的时候,是亲口答应不与大宋往来,可后来他们还是多次食言向宋称臣示好。

    这日,张浦和杨守素正在下榻的地方用膳,忽见那大辽接待使领了一人进来。

    只见那人长身玉立,一身锦绮,身旁跟着一只细身长腿的白犬,它看张浦他们的眼神并不友善,可是也没有噪作,而是嘤嘤趴在那人的腿侧。

    那人倒不拘谨,开门见山道,“委屈二位了,可我大辽没有专门接待弥雅使者的弥雅司!”

    杨守素年轻气盛,怼道,“那你们可以着手建了!”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这不藏掖的秉性儿我喜欢!”

    “阁下是?”

    张浦见那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是个有活力的年轻人。

    那接待使连忙介绍道,“张大人、杨大人,这是吴王!”

    “吴王,耶律高七?”杨守素脱口而出,惊叹道。

    他微微一笑,“就是我!”

    这吴王耶律高七是当今辽主的弟弟,妥妥的契丹贵族,而且是贵族子弟中少有的佼佼者。他原本可以做个快活王爷,可他不因贵胄便不思进取,不因袭爵便膏粱纨绔,更是凭借精湛的医术成了契丹的名医。虽然大多时候坐诊宫中,但是也时常外出诊治,当然都是些大臣眷属之类的。

    “不知吴王有何指教?”

    “什么指教,请教才是!”

    张浦和杨守素一愣,原来,这吴王对汉文化颇感兴趣,得知张浦和杨守素是中原人,也有心向他们请教一二。契丹原本是没有文字的,以刻木为信,后来,太祖耶律阿保机让耶律涂布吕和耶律鲁布古依据回鹘文和汉字创造了契丹小字。虽然契丹文字参照了不少汉字的笔画,可是字形与汉字却大相径庭。

    吴王想要请教,他们二位当然当仁不让,知无不言,这样一来二往,三人竟然相处得十分愉快。

    这一天,又下着大雪,耶律高七穿着紫黑色的貂裘从账外进来,边呵气边搓着手,“张浦兄杨兄,来,我们喝两杯。”

    “王爷言重了,不敢当!”

    高七作为圣主的三弟竟然跟他们两个使者称兄道弟,他们自然惶惶不安。

    这时,只见侍从取来一坛酒和三个高颈杯子,那酒杯通体透明,晶莹剔透,张浦不曾见过,于是眯着双眼仔细端详起来,高七笑道,“这是颇璃杯,是西域使者给圣主的贡品,我费了好些口舌才讨来的。”

    杨守素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将过去,高七皱眉道,“别看这东西奇特好看,但是极其易碎,我讨了四只,现在只剩这三只了。”

    张浦道,“我见古书上提到过,说是早在两千年前的西周就能做这透明的颇璃杯了,只是不曾见过!”

    “真的假的?那为甚不曾见过中土的颇璃杯?”

    “兴许是有了瓷器以后就不稀罕这玩意儿了!”杨守素道。

    “可现在却成了稀罕!”

    “物以稀为贵嘛!”

    高七点点头,仰躺在椅子上,“依我看,瓷器确实比这颇璃更是精妙。这颇璃杯倒是剔透,可是一目了然,不能细品,而瓷器虽是人工,却宛若天开,宋人在瓷器上的功夫无所不能,还讲究什么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白如雪、润如玉。且不说各种贴花、剔花、透雕、镂孔,什么秦砖汉瓦河湖风光、天鸟海兽竹兰梅菊、什么龙凤呈翔花开富贵,就是单论那釉色,或含蓄、或温厚、或内敛,还有那纹理,有如冬日江河破冰,有如雨后长天泛青,有如雪霁云破宛然,何等妙不可言?”

    “王爷对汉文化的了解实在叫我惭愧啊!”

    张浦自愧是汉人,竟然不如一个契丹的贵族公子对自己的文化痴迷。

    “哈哈哈,汉文化博大精深,往往是寥寥几字,便蕴藏着无限情感让人回味无穷,自然是人所共仰的。”

    高七掩藏不住喜悦,“不瞒你说,除了我,圣主也很喜欢汉文化。”

    “哦?”张浦饶有兴趣。

    “圣主精骑射,通音律,晓书画,道佛皆精,他推崇《贞观政要》,还专门请汉人入宫廷讲论语,又亲自主持将《白居易讽刺谏集》翻译成契丹文。不过我倒是喜欢岑嘉州的诗:

    君不见

    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

    ......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

    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耶律高七闭着眼朗诵完,张浦和杨守素也沉浸在诗句的意境里,只见高七脸上的每一寸肌理,仿佛都散发出豪迈,又散发着沉醉的气息,像是那诗写到他骨子里去了。

    是啊,岑参常年驻边塞,是有边塞诗人的美称,诗中那种豪放的个性与他们草原民族的个性那么相得益彰,如雪溶于水般自然而然。

    虽然诗里写的是北伐匈奴,甚至还提到了他们大辽的阴山,可他丝毫无芥蒂,像是没有国界的束缚一样纯粹的欣赏。

    自己故土的东西,因为别人爱而更爱,张浦也是如此,在北国契丹听到有人吟诵南国诗,那种莫名的感动,慢慢地渗透到他全身每一个角落,好像血液里已沉睡多时的思念又被拉扯着清醒了过来。

    是啊,故乡,只有放远了才有会知道你对它有多爱。而汉文化,那是沁入骨髓血液里的东西,也许你没有唤醒它,让它带给你感动与骄傲,可它一直都在。

    良久,耶律高七才缓缓睁开眼,当下一阵沉默!他们互相对眼,其实当下三人什么也不用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因为那种默契,是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的。

    “中土多世礼簪缨之族,人才济济,元微之和白乐天的通俗易懂,李太白和杜少陵的雄浑深情,高仲武和岑嘉州的边塞风光,王摩诘和孟浩然的田园诗画,真是妙啊!”

    高七端坐了起来,“我发现如今大宋的唱词也是蛮有意思的,我最近读了几首,真是绝了!”

    说着又自言自语,“真想去大宋走走!”

    “听说王爷也写诗,契丹的老百姓都会唱的。”

    “哈哈哈哈,张浦兄你不要取笑,我那都是雕虫小技!”

    “契丹家住云沙中,

    耆车如水马若龙。

    春来草色一万里,

    芍药牡丹相映红。”

    张浦五蕴不全,唱得不好,可重在一字不差,高七辩解道,“这首之所以广为传唱,不是因为我词有多精妙,而是圣主的曲子谱得好!”

    “这是圣主谱的曲?”

    “是啊!”

    耶律高七露出崇拜的神情,“圣主不仅精骑射,还通晓音律,又是丹青妙手,他要不是圣主,兴许是个不逊李杜的大文人呢!”

    高七侧头,手托着腮叹道,“其实,说到底,什么弹琴、赏花多半是无用的东西,可却是生活韵致的所在,而商贾钻利,为官权谋,虽然有用,却着实无趣!”

    “是啊,如果人生只做世人觉得有用的事,那会多无趣。”

    “听说你们的西平王拓跋德明也是满腹文采。”

    张浦一愣,接道,“弥雅内忧外患,恐怕他没有王爷这份闲情逸致了!”

    高七知道张浦心里有事,便转移话题,“圣主也有赏赐我汉文化书籍,可是毕竟有限。城南有一个姓方的汉人,当初大宋攻北汉时他逃到了大辽。听说他家里有整套的四书五经六艺,我也数次前往与其交涉,可是他不愿售卖,而且态度坚决。”说完把头耷拉着。

    “那你就换种方式,借吧!想要书,不是把书本藏在书屋就是自己的,而是把他藏在这里,那它就永远是你的啦!”

    张浦说着指着自己的脑袋,忽然,他感觉门外传来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高七却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一拍脑袋,“哎哟,一言点醒梦中人啊!好,我这就去借!”

    毕竟是年轻人,说干就干,当下就要跑了。张浦摇摇头,他可没有高七这份热忱了,人啊!热情减了,也许就是真的老了!

    高七刚刚起身推开门,只见门口一人已贴了上来,他躲闪不及差点往里栽了个跟头,高七没好气,“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甚?”

    那个人看清是高七,连忙道,“王爷!兰陵郡王请你过去,说是齐国公主病重!”

    “什么?”

    耶律高七一脸忧虑,正要走,突然扭过头问道,“张浦兄杨兄,你们可愿陪我走一趟兰陵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