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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 谲贬边关

    汴京北郊。

    虽然寇准之前贵为同平章事,可一夕被贬,这下连给他送别的人都寥寥无几。

    “那王钦若也真可恨,言同百鸟舌,胆若甘口鼠。”

    “还有那个丁谓,与王钦若朋比为奸......”

    “哈哈哈!”寇准摆摆手打断他们的一番抱怨,“一个人如果处处都是朋友而没有什么敌人,如果人人都说他好而没有人痛恨他,那他一定是没什么风骨的!”

    他往往语出惊人,你不能说完全在理,可也不能全盘否定。

    有人说,庸人多福厚,英才多命舛,有人违热去势,有人则趋炎附势。他立朝正色,忠上明下,可却啸傲偃蹇、凌侪慢俗,优点和缺点都如此明显,让爱的人敬,让恨的人嗔。

    其实,寇准也没有料到就这么默默地被下放了,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唇枪舌战。他也就四十多岁,难免心有不甘,可也并未灰心,因为他相信,他还会回来的。人生难免大起大落,寇准也不是第一次被贬了,想当年张逊诬陷他,害他被贬青州,可先皇最后还是将他召回。只记得回京那天先皇见了他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掀起裤腿,给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势,寓意让他辅佐新主,转眼间,先皇已离世快十年了。

    所幸陕州是寇准的故乡,他就当做是官家对自己另类的褒奖吧。

    转眼到了早春时节,江南虽然已是春草皆发,但是陕州仍然大风洋洋、沙声啸啸,刮得人脸生疼。

    寇准这次回家就任,倒是非常放松,偶尔走亲访友觥筹交错,偶尔穿上农人的芒鞋短褂下田插秧,偶尔进入山林寻访隐士。他还会东渡黄河去忻州五台县的五台山,五台县的盛夏令人流连忘返,寇准也不拜佛,也不禅坐,在那里住了三天就下山了,有人问他为什么急着下山,他毫不避讳地说山上的饮食太寡淡了。

    可不,他不允许自己的饮食寡淡,也同样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寡淡。就好比你本是一杯烈酒,非得当一杯白水来过,那憋屈不憋屈?他的轰轰烈烈,在乱世也许是城头火炬,可在太平盛世,也许就是悲剧了。

    从五台山一回到陕州,他又开始眠花宿酒,虽然是被贬,可他一点都不会自轻,生活仍如做宰辅的时候一样的豪奢,他一边看似怡然自得,可只要有出任京官的官员通过陕州,他会不厌其烦毫不例外大摆筵席请君喝酒。《庄子.养生主》中说,‘官欲止而神欲行’,哪有那么容易就放下了?表面上有多不在乎,心里就有多在乎。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除了吟诗唱词,他还常常写写小令,喝喝小酒。

    地方的小官吏中有一个尤其讨寇准喜欢,也不是因为他多有能耐,可寇准就是莫名地喜欢他,常常找他来一起喝酒。

    “来来来,老夫敬你一杯!”

    “大人,下官实在不胜酒力!”那小官吏有些为难,只见他从脖子红到了手指尖,看来也确是不能喝。

    寇准正在兴头上,哪管他不胜酒力,自己先仰头干了个净,把空酒杯翻过来朝他笑了笑,这顶头上司都干了,他还能敬酒不吃吃罚酒?所以只得卯足劲干了。

    寇准大喜,“痛快痛快!”忽又敛眉自语,“有人陪酒却无以佐酒。”

    那小官吏看着满桌的下酒菜,不明其意。

    这时,只听一声娇语传来,“小女子给寇相清歌一曲佐酒如何!”

    寇准喝得醉醺醺的,揉了揉眼睛才勉强看清来人,“生张八?”

    “正是小女子!”

    “我跟你说,你跟老夫讨酒喝不算厉害,你要跟那人讨诗唱才厉害呢!”

    他指着墙角那人,“他叫魏野,写诗是一绝,不知你可否讨诗一首助老夫酒兴呢!”

    那魏野是寇准的旧时好友,蜀地人士,通晓文史,才华满腹却也傲气十足,在山里过着隐居的生活。寇准升任宰辅后便时常前去拜访,希望他能出仕助他一臂之力,无奈魏野和严子陵一样是个无心功名的人,寇准数次邀请他出山他都不屑一顾,起初还委婉推辞,说什么‘无谢庭兰玉之姿,桑弧蓬矢之志’,后来干脆闭门不见,最后甚至放犬咬人。

    真真应了他的那首五言诗:达人轻禄位,居处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娴惟歌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闲来者,还应我最偏。

    奇怪的是,这次寇准被贬陕州,魏野却破天荒的主动出山,毛遂自荐,陪他到这边境来了。

    寇准还打趣道,‘隐士出山了!’

    魏野鼻嗤道,‘我当年是想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隐居,因为那里没有人心险恶,可最近才发现,险恶的是人心,而我恰好也有心!’

    寇准哑口无言。

    这魏野生性淡漠,不喜与人打交道,也不同寇准饮酒作乐,还劝他‘好向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风扫地、月作灯,南华一梦已一生。’干脆辞官归田吧!好一个魏野,他可知他寇准还没有到急流勇退的时候。

    “那有什么不成!”

    生张八说着扭着腰肢走了过去,只见那魏野先是一脸嫌弃,可是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到底还是提笔落书了,为的是尽快摆脱她的纠缠。

    “大人,诗我讨来了!”

    “念!哦不,唱!”

    “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前两句倒是对仗工整,可也无奇特之处,女子生张八,他排行第三!

    且听下两句,“莫怪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

    “哈哈哈哈哈!”寇准哈哈大笑,“好一个半生半熟的魏三!”

    “来来来,小兄弟,我再陪你喝一杯!”

    “下、下官今天身体不适。”

    “寇相对你亲眼有加,你怎能推辞。”这些拍马屁的,虽然寇准已不是宰相,可他们仍然如此称呼,还不是落得一个主人高兴。

    “你不要扫兴才好!”旁人连忙催促道。

    无法,那人只好犟着逼着自己喝了下去,接着只觉喉咙毛焦火辣的,胃也翻腾不已,眼睛也像兔子一样腥红的。

    与寇准喝完酒后醉醺醺地回到家,那小官吏却病倒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雪把房檐盖了个严严实实,院子里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他从迷梦中惊醒,满眼绝望地看着他娘子。

    他的娘子双眉一挑、双袖一甩,去开了门,一见是熟面孔,顿时没好气地问,“干什么?”

    “寇大人有请官人去府上喝酒!”

    她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现在就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了,还喝、喝死算了!”

    来人被她顶这么一句,面子上哪里挂的住,再怎么也是知州府的人,“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自从昨晚喝酒回来,就跟醉死鬼一样下不了床,我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倒找上门来了!”

    “既然官人身体不豫,我们这就去回禀寇大人!”

    “慢!”

    “大嫂还有何指教?”

    此刻焦急万分的是躺在床上的小官吏,他想让自己娘子住口,生怕她说出什么得罪对方的话来,可他身子虚弱,发出的声音如细蚊般,她哪里听得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可又浑身无力无法下床,这时,只听她又对来人说,“我跟你们去见寇大人!”

    来人见小官吏确实病倒了,请不到官人,总得有个交代吧,于是索性带着她去府上交代。

    到了寇府,寇准正在院子里赏雪景,旁边炉子上还温着酒,见来的不是那个讨人喜的小官吏,却是一个横眉瞪眼的妇人,满是不解。

    那妇人胖嘟嘟的,一眼就瞥见桌上摆着几只酒杯,正中间放着一大壶酒,她上前二话不说提起酒壶就往喉咙里灌,好似一个无底洞,不多时,那壶便空荡荡地失去了重心,寇准看得呆了眼,不料那妇人却先开口了,“寇大人,民妇是替我官人来陪你喝酒的!”

    寇准见那斛酒已被她喝完,全无酒兴了,却又暗暗惊诧,这妇人竟然如此海量。

    他的惊奇并未入那妇人眼,“寇大人,我官人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他承受不起你天天宴请。更没出息的是,他昨天贪杯,喝了你的好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这个月都别想下床!”

    “怎么,他病了?”

    寇准先是一愣,接着释然,“那无妨,等他好了本官再请他过来喝酒也不迟!”

    这下那妇人一听彻底怒了,破口大骂,“什么,还让他喝酒?!他这病就是让你天天灌酒给灌出来的!你干脆把他灌死好了,一了百了!”

    一个民妇竟然敢这么吼自己,寇准觉得面子上下不了台,他身边另一个小官吏怕事态闹大,连忙解释道,“寇大人,是这样的……”

    听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了下来,寇准微微皱眉,“原来是这样,怎么不早说?”

    原来这个讨人喜的小官吏不会喝酒硬撑,寇准只好另觅其人,可是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逞心如意的,有的能喝,可喝相难看,他还是不甚满意。他突然羡慕起官家来,有李仲容那个千杯不醉的酒友。

    就像虚伪不一定都是坏事,率性也不一定都是褒义,因为虚伪的人至少还会顾及别人当面的感受,而率性过了头,都是唯我独尊。过了些时日,寇准又想起那个小吏,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又派人去请他来,小吏推辞不过,也只好继续舍命陪君子。

    转眼已经到了第二年春,有一天,他们正在对饮,堂前却突然下起了小雨,寇准趁着酒兴诗兴大发: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正兴起处,忽听管家来报,“寇相,一个游方的老道士在府外要求见你。”

    “什么道士?见我作甚?”

    “他说是来陪你喝酒的!”

    要是平时,像这般闲杂人等怎么能通报登入寇府,只不过前段时间寇大人忙着找陪酒人,守卫的一听是陪酒的,高兴坏了,连忙来报。

    “陪我喝酒?”

    “贫道就是来陪寇大人喝酒的。”那老道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大家都吓了一跳。

    “我、我、我,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管家脸都绿了,又连忙向寇准解释,“寇相,我可没有放他进来。”

    寇准见来人是个道士,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不是道士嘛!你能喝酒?”

    “能喝,道士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喝酒了!”

    寇准不再多问,让人给他倒了一盅,“先生,请!”

    哪知那道人瞧了瞧那盅酒,摇摇头,“太小、太小!”

    寇准一愣,心中一喜,来了个能喝的!

    “来人啊,拿碗来!”

    等到仆人给他倒了一碗,道人看了看,还是摇摇头,“太小、太小!”

    寇准一惊,吩咐道,“取斛来!”

    等到斟满一斛,那道士看了看,仍是摇摇头,“太小、太小!”

    要是一般人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我请你喝酒,你嫌这嫌那。不过寇准不是一般人,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古怪的人没见过。

    “来人,取罐来!”

    等到一个身强力壮的仆人颤颤巍巍地抱来一罐酒,气喘吁吁地放到桌上,那道士见了,大喜,他轻轻松松就拎起了那罐酒,一饮而尽。

    寇准简直惊呆了!那老道把那空罐子递给寇准,寇准却不敢接。

    他擦了擦胡子上的酒汁,“寇大人,你输了,以后别逼人喝酒了!使用权力并不难,难的是不滥用权力。”

    老道说完便要走,寇准自觉他言语中另有玄机,恐是见到了奇人,忙问道,“请问先生贵姓?”

    那老道头也不回,唱和着离去,“马奶美酒凉州西,贺兰山下河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