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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 青枫岭

    迷雾沉沉,天渐渐微曦。

    小鸟儿少了夏日的聒噪,只有零星几只在林子里上下撺掇,偶尔顾影自怜,鸟鸣嘤嘤。牧童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踏着草鞋在枯草丛中翻寻着什么,兴许是期待能有王家药铺里需要的草药。

    前面是一座桥,但也只是一座桥,听人说桥也是有灵性的物件儿,每一座桥都会有祭奠的灵魂,试想如果不是踏在血肉上,又怎会如陆地上的踏实?而世间又有千千万万的桥,大大小小的桥,没入云烟里,横跨河流间,殊不知有多少亡魂,有多少段无声的故事。

    但,那也只是一座桥而已,待雾稍稍薄稀,才见桥下半月亮似的桥洞,惟有清水的涤荡声,渐渐清晰……只见那河水里潺潺的水影,摇摇曳曳、晃晃悠悠、那桨像是折了几截,搭上清露,碎着涟漪,一路靠近。

    船上那老人头顶着尖尖的斗笠,缘子已有些破烂;身上披着蓑衣,蓑衣上的棕苇,尤其是肩部和臀尾都磨去了不少,若不能避雨,即能遮风。待船靠近,那老头儿一个弓背纵上船头,潇洒把船舷往就近的老树桩上一套,又准又快,仿佛那舷和桩自是一家不说两家话。眼见他又弯腰进了船舱,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弯刀,腰间也系了一个破旧的青蓝布围,半挽了裤腿,露出的老腿像极了船上的竹蒿。

    河岸是一条长长的小径,铺满形形色色的鹅卵石,南方多雨,路上泥泞,先人便把一个个大大的鹅卵石每隔不到一尺的距离铺在了沿河的小道上,大人倒是可以一步一个石头,小孩儿却不同了,他们步子小腿没那么长,得大跳一步,再跳一步,有时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陷入泥泞里。

    老头儿一上岸就横跨过那条小路进林子里去了,不一会儿,小路上出现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即使在滑溜溜的鹅卵石上也是如履平地。那人左手提了一个水桶,右手和腰间夹了个筲箕,筲箕里还装了一株大青菜,直往这口老井来。井口四周绿荫重重,夜里被风带来的枯枝断叶飘在水面上,他拣开大片的,拿着桶底在水面荡了一荡,装了大半桶清水,然后便剥着一片一片的青菜叶子,洗着叶间积攒的泥沙。

    “金娃儿,帮祖祖扛两根竹子呗。”

    说话人便是之前隐没在林子里的蓑衣老翁,此时他肩上扛了一捆竹子,还有些枝叶没有剔除,露珠凝着竹叶,攀爬着竹竿,还有一层雪白雪白的竹灰。

    金娃儿今年十一岁了,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一直和母亲奶奶相依为命,怎料就在去年,他母亲上山采药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山谷摔死了,奶奶听到噩耗,一时气血攻心昏迷不醒,三日后也跟着母亲走了。从此以后,金娃儿就跟着他二叔在青枫岭上的岑家做短工。就如山里的任何一个孩子,推起了父辈的水轮,就这样循环、流转…

    金娃儿那小子可真是伶俐得紧,“好啊,先声名我的工价可不便宜。”

    他笑嘻嘻地,杨和灵嘿嘿笑着,把卷好的水叶烟往烟馆里放好,又从怀来摸出打火石砌叉砌叉点着了,张开竹竿似的大掌一手挡风,一手点烟,接着就吧嗒吧嗒猛抽了两口,顺溜地往嘴角一衔,探寻地问道,“一壶烧酒干不干?”

    “不划算!”金娃子嬉笑着,他天生的撅嘴,眼如黄豆,但像小老鼠一样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两壶?我忍嘴待客!”

    杨和灵心疼地比划着。金娃儿一屁股坐在枯井旁的石墩上,小眼透着一股探究的味道,脸上一副似是而非的样子,嘴角默念着,像是在盘算着什么,杨和灵盯着他那张滑稽的小脸,心想:这娃儿,鬼机灵!就当这时金娃儿手掌往膝盖上重重一拍,像讨价还价似的大声嚷道,“少了半壶不干,绝不能少了,更不能多了!”

    边说着边把洗好的青菜一股脑儿装进筲箕,把水桶的浑水倒掉,飞快地往家跑去,边跑还边头回嚷道,“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乡间的孩子,哪个不爱热闹的集市,他们纯朴得像一张白纸,等着这个五花八门的世界给渐渐染上色彩。

    杨和灵两只老眼放光,连忙使劲嗒了两口水烟,半做责备半温和地说道,“你这小兔崽子啊,嘴大牙稀----专吃好东西!”

    自从儿子杨万灵当了家,杨和灵口袋里便紧巴巴的,虽然不顾爷们儿本性学过世的老婆子养了几只鸡,可下蛋卖几个钱还不够他打二两烧酒。杨万灵那小崽子,毕竟不是亲生的,囤里的粮食关得紧连苍蝇蚊子都进不去,就连以往老婆子养鸡的米都是平时煮饭的时候悄悄克扣下来的。

    人老了,没个养老钱实属悲哀!幸好,杨和灵祖上留下了一片山林,其实不尽然,那片山林本是老婆子前夫留下的,待她改嫁之后转到了自己名下。趁这些天天气好,抡起弯刀到林子里选了几株抽得上好的斑竹,准备到集市上卖几个小钱然后到馆子里小喝两口,生活就是这样,你多喝一口少喝一口,一天就那么长,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何不多喝几口呢。

    等金娃儿回来,两人拾掇好翻过大山去镇上。这刚走两步,就远远见一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走近才看到是二玖,杨和灵揉了揉老眼,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满脸憔悴,“二玖,这么早你干啥去了?”

    二玖一脸死灰色,连连叹气,“别提了,我遇到拦路神了。”

    杨和灵呵呵直笑,“你怕尹总管怪罪,故意编出这瞎话蒙人的吧!定是鹞子里抱鸡婆去了。”

    “那是昨晚的事了,”二玖无奈,“我骗你做啥?我昨晚做完事后就连夜往回赶,哪知在山坳口就遇到了那物件,在那走啊走、绕啊绕,就这么转了一整夜!幸好一大早刘大妈从山垭口路过,看我还在那里转,就问,‘二玖,你干嘛呢?’我登时才醒了过来!”

    说着神情黯然,好像呼出的气都是灰色的,“这真他妈比睡了一夜鹞姐还累,我他妈过那垭口千百次了,终于让我给碰上一次了,呸、呸!浑身都湿透了,冻死了,看,头上还结着露水呢!”

    “别呸了,我一大早就听说有一杂班到了村口,叫人过去接,架子摆这么大,尹总管没见你回来,就没搭理。”

    二玖八字眉一耸,“人家一个名满江南的杂班,哪能不讲讲排场摆摆架子?本来洛水县的王员外都已经跟他们定好了日子,可我们岑老爷的八十大寿重要哇,我好说歹说,好比从老虎嘴里面拔牙啊,人家王员外也给了我天大的面子呀。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急急忙忙走了。

    他们一路走过河堤,灌木漠漠地站在矮堤上,铜罗玉带草爬满了斜坡,坡上便是一条碎石路,尽数是上山割草或砍柴的人才会路过。

    “这么多年了,这块地一直就是我家的,人家习惯都是养成的,你这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倒是天生的,祖祖辈辈遗传的。”

    “我还想问问,你到底要不要脸,你到底要不要脸,啊?当年只是让了一步,说借你家种两年,唉,你倒得寸进尺,被窝里放屁想独吞,你还要不要脸?”

    “你家的?”那人白眼一翻,“鸡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你!鸡屁股上抹烟灰---不害臊!”

    “你狗掀门帘---光靠嘴!”

    原来是刘大妈、刘大叔和吴大娘,刘大妈河刘大叔在河这边,吴大娘在河那边,正叉腰吵得不亦乐乎,就为着路旁的一分地。但不要讲它就一方地,这地对于农人,有时,比命还重,它有一个人人都明白但难以言语的名字,叫做希望。更不用说那些奋杀疆场的君主、帝王,抱我山河作伴---是他们人生的最终梦想。

    “大妹子,怎么啦这一大早上的。”

    “正好,杨大哥你评评理。白鹤顶东山坡那块地是不是我家的?当年借她男人种了两年,唷!现在她男人死了,倒不认账了,反倒成她家的咯!”

    杨和灵不知如何作答,怕到头来自己倒是弄得一身骚。

    “哎哟,你看看,你看看你那张脸啊,拉得老长,下巴都快扣在肚脐上了。”

    只听吴大娘还在河那边碎碎念,“你男人那张脸啊,比天还黑,比灶台还黑,比煤块还黑…”

    一直没说话的刘大叔这下不高兴了,你们两个娘们儿吵就吵干嘛扯我进来,一脚跺地指着河岸的吴大娘,“你想独吞?你喉咙有那么大吗?就算你喉咙有那么大吧,你把肉吃完了,骨头吞得下去吗?这邻里村外的,谁不知道那是你们家不要脸,还想光屁股赶人咯?”

    他气不打一处来,挽起裤腿就要过河,一阵不善罢甘休的样态,“老子今天不、不把你这娼妇揍成肉泥才怪呢。”

    刘大妈深吸一口气,赶紧死命拉住他,求爹爹告奶奶地安抚了一阵,才算罢休。

    杨和灵赶紧拉着金娃儿走开了。

    山路并不好走,昨夜的雨水和山间泉水漫山冲刷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岩石被洗亮出来,抵着脚底,痒痒的,但却很真实。前头一方草地,雨水便在浅草与老根之间溢溢而出,一脚踩上去,水几乎到了脚踝的位置,柔软而又坚韧。

    “和灵祖祖,讲个故事吧!”

    “讲啥故事?”

    “大山的故事呀!”

    杨和灵呵呵直笑,“以前这大山里有一大片竹林,那竹子多得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数都数不清,听说山里藏了一条大龙,它放话说‘三天三夜就能比峨眉山高’。山里的人怕极了,怕它一直长下去,于是求神拜佛,让它不要长。”

    “为什么呀!一直长不是挺好的吗?”

    “如果大山真与巴蜀的峨眉接上了,到时豺狼虎豹也会随之过来祸害整个村子的。”

    “哦,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竹林里飞来了两只仙鹤,它们眼看大山疯长,就变成了两根背兜口子那么粗的钉子,一根插在龙的头上,一根插在龙的腰上,龙一痛就拚命翻滚,越滚钉子就插得越深,山腰上那一大片红泥看见了吧,就是那条龙流的血。还有山顶那两颗桢楠树,就是仙鹤变幻前掉下的羽毛。”

    每座山都有它的故事,正如每个人,不是没有传奇,而是没有记载,没有收集,更没有经意。青山依旧,夕阳几度?秋月春风,不过在诗人的文字里走走过场,真正欣赏它的人又能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