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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 佛珠串

    那天佛堂超度亡灵一事过后,原以为李立遵生多大的气了,可过了两天,他又主动邀请凌温一同到他金碧辉煌的大拂庐里欣赏歌舞,李立遵似乎很高兴,海饮了很多青稞酒,摇头晃脑地啃着牦牛腿,连帽子都歪到了一边。

    他正欲把帽子扶正,却见拂庐外人影闪动,彳亍不前进退不定,他连忙吩咐人前去,“去看看。”

    手下领命而出,不一会儿却带了一个精瘦疲惫的人进来,李立遵双眉一耸,急忙问道,“怎么样,他们那边怎么说?”

    “论逋,他们说除非我们答应退出秦州,从此不再去秦州砍伐,不然他们不放人!”

    “什么!”

    李立遵怒目圆睁,在座的首领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李立遵,李立遵让那人下去,这才道,“最近我的手下带领一帮弟兄到秦州一带伐木,谁知竟然被秦州知州差人给抓了起来,我派使者前去索人,可是他们……实在可气可恼!”

    “论逋,秦州一带森林密布、良田万顷,又有黄河水灌溉,瓜果蔬菜丰茂,我们若是能拿下秦州,以此为根基,不愁王朝盛世不复兴重现。”

    “秦州又不是凉州,大宋向来颇为看重,又有兵力把守,哪有那么容易拿下?”

    族长们开始辩论了起来。

    “当年灵州城也是兵家力争之地,弥雅的拓跋继迁不是从大宋手上抢了过来,如今以此为根基,已经坐拥七座城池了。我们兵力并不逊于党项,为何不敢放手一搏?”

    “可是这样一来,和大宋闹掰,我们将如何自处?拓跋继迁敢挑战大宋,那是因为他娶了辽国公主,有大辽撑腰,我们和大辽之间可是隔了一个弥雅!”

    “那我们就攻打弥雅,先拿下弥雅,到时候来个三国鼎立。”

    “好了好了,容我和赞普再想想!”李立遵突然打断他们,“我让你们来是喝酒的,来啊,歌舞助兴!”

    话音刚落,只见一群舞姬鱼贯而入,她们搔首弄姿好不妖娆,看得各位族长心花怒放,只有凌温一直一言不发,也不看歌舞。

    李立遵瞄了凌温一眼,他方才之所以不让族长们继续讨论下去,是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在处理,凌温对此毫不知情,凌温一直以来主张和大宋颐和,根本不知道他派人到秦州伐木之事。他虽然没有赞普之实,但有赞普之名,所以他虽然不尊重他、不屑他的建议,但是在众位族长面前还是不能太过于嚣张,否则他们看他堂堂论逋不忌惮赞普,也跟着学就不好了。

    “啊!”

    突然,有个舞女不小心摔了一跤,接着又一阵犯呕,吐得满地都是,李立遵原本满腹心事,被这么一惊,顿时火冒三丈,拍着案桌,霍地从虎皮座上站起,倏地解下他那根镶宝石的腰带,甩得啪啪作响,“贱人!来人,摔出去!”

    “论逋饶命!赞普饶命!”

    舞姬求饶的时候还忍不住呕吐。

    凌温让纳斯结前去扶那舞姬出去,却被李立遵的人拦住,凌温望着李立遵,李立遵好像故意怄气,“妈的!还嚷嚷!摔出去!”好像在说,‘凌温,老子就爱杀人,怎么了?’

    凌温这才意识到,他跟李立遵作对的结果就是李立遵加倍地做出各种他厌恶的事。李立遵不仅挑战他的权威,而且要挑战他心里的极限,而这种挑战,是以别人的性命来做赌注的。而在凌温看来,这世间最恶劣的事,就是侵犯人的性命。

    士兵们正准备拉那女子出去,舞女中突然有一个大喊道,“论逋,论逋,请不要杀她,她、她怀了你的孩子!”

    那女子眼泪汪汪,“想必是衣裙太紧,她又孕呕,才扫了论逋和赞普的雅兴,可、那是论逋的孩子呀!”

    李立遵也是一愣,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计划之外的戏,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谁说不是呢?孩子是他的倒有可能,他睡过多少漂亮女人连自己都不清楚,可是,这是在凌温面前立威的重要时刻,可不能错失良机,他女人多得是,孩子更是多得连有的自己有些都不太认识。

    转眼间,却见凌温已站了起来,他这是要阻止自己吗?李立遵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决定,语气生冷,毫无半点怜惜,“摔出去!”

    “慢!”

    凌温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惨叫,一朵刚盛开的鲜花就这么枯萎了,弱者的生命在强权者眼中有如草贱,李立遵所说的摔,就是几个抬起一人,头往前,齐心协力使劲往墙上摔去,被摔出去的人往往脑浆迸裂,一阵浓腥。如果胆小的人见过那场面肯定是噩梦连连,就连庭院中刚冒出的新芽都像携带着浓浓的怨愤。

    凌温只觉得双耳嗡鸣,周遭人的喊叫声就像在千里之外,如蚊蝇般,遥不可及。正像他人生中无数次想救人于危难,可总是事与愿违。他感觉自己很无力,很无力,感觉自己就像蒲公英的小伞兵,风吹向哪里,他就只能到哪里。不,不是无力,是无能!

    看到一向平静如水的凌温突然有丝茫然失措的表情,李立遵心里一阵快慰,可是,他还是不放心。眼看凌温越来越大,心里藏着东西也越来越多,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了,他心里想什么他可是捉摸不透,上次为了个小宫女他竟然拐着弯儿指责他,这次他当着他面杀人,他却不发只言半语。他的心就像个无底洞,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后会越来越不好控制!

    李立遵正琢磨间只见凌温已出了拂庐。

    “赞普!”

    李立遵突然大声喊道,凌温根本就没有停下脚步,李立遵急了,跟了出去,“赞普!请留步。”

    纳斯结连忙上前拦住李立遵,“论逋,赞普累了。”

    李立遵瞪了他一眼,这才想起那日纳斯结虽把泥婆罗公主让给了他,凌温为了补偿他便封了他做内侍统领。他刚才这番举动,明显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这时,宴席中的各族族长也跟了出来,眼看局面将不可收拾,李立遵语气软了下来,“赞普若是累了只要知会一声,我自会派人送他回去,可是这样一言不发离席,是我招待不周吗?”

    这番话像是在对纳斯结讲,实际都是说给凌温听的。

    凌温又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

    李立遵大步上前走到他身边,“赞普,透会儿气就跟我回席吧!”

    凌温站在台阶上,望着不远处的灵塔金顶,和远处雪山上影影重重的经幡,突然问道,“李立遵,那日我送你的佛珠可是一直带在身边?”

    李立遵蜂眼一瞪,好个欺南凌温,竟敢当众叫他的大名。心里虽然不悦但却面带微笑把胸前的佛珠取下来扔给纳斯结,纳斯结连忙转交给凌温,“赞普!”

    道路两侧的族长们也一个个丈二摸不着头脑,这两人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难道赞普想把送出去的佛珠又收回?

    突然,只听得刺啦一声,接着叮叮咚咚地一阵像氷霰子打落在地上,等弄明白之后顿时大家已瞠目结舌,原来是论逋的那串佛珠,已经被赞普给……

    佛珠断裂,这是对佛主的大不敬,众人惊惧不发一声,李立遵是既生气又迷惑,声音中明显带着责怪,“赞普,你……”

    凌温冷冷地说,“既然你不懂佛珠的含义,那戴它又有何意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纳斯结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边扭头对着李立遵,指了指地上的佛珠,打着唇语。

    李立遵不明白,忙问身边的智囊,“他这是什么意思?给我下马威?”

    “论逋,佛珠佛珠,寓意弗诛,上天有好生之德,恐怕赞普是生气你刚才杀了那宫女……”

    “哼,老子杀个人怎么了!只要老子高兴,杀多少看我心情!”

    可是这些话,都像凌温的背影一样,走得远远的了。

    凌温一路出了大拂庐,骑了一匹马往山谷里驰去。

    风在耳边呼啸,可都抵不过他内心深处的海啸,心潮翻涌,好像要涌出胸口,突然,他心头一紧、眉头一皱、眼前一黑,翻身掉下马来。

    “赞普!”

    等他睁开眼,却见几个熟悉的面孔,“赞普,你没事吧?”

    凌温认识他们,他们就是李立遵的手下,可以说,他们是比影子还忠实的存在,影子还需要阳光、月光,可他们,无处不在。方才看他骑马出去,他们这一小队人马见状立即暗中跟了上来。

    “赞普!”

    凌温推开他们,继续上马,往山谷里驶去,也不知走了多远,越往里越觉得刺骨冰凉,突然,一汪湖泊出现在眼前,湖水仿佛不是一体的,近处呈水青色,不远处呈靛青色,远处呈湖蓝色。岸边山花潋滟,透过花间望去,水青色处的红花姣妍可人,靛青色处的柔美恬淡,湖蓝色处的宁静怡人。

    湖对面是巍峨的雪峰,岩壁陡峭,似乎还能感受到山顶被风带过来的雪星儿,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扑将而来,刹那间穿融他的全身,瞬间便让他沉默了。

    沉默的,当然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他之前焦虑愤懑的心。

    他冻得瑟瑟发抖,可却脱下了身上的华服。这华丽的衣服下包裹着一颗恐惧之心,心里包含着对未来的不确定,现世的不如意。而原本我们的心不该这样,人生在世,不过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本心的关系。大多数人会处理前两种关系,却独独不能平衡与本心的关系,因为喧嚣的世界淹没了本心。

    他盘起莲花座,闭上眼睛,随者长长的,带着释放不安情愫和五脏晦气的呼吸,慢慢地,林间的鸟语仿佛就在耳边环绕,它们的音色有粗有细,情绪有高有低。

    禅坐中,他在听周遭,他在试图关闭眼睛来注重别的感官,他在脑海中绘画所听到的一切,他在寻找答案,让人心不再晦暗的答案。他要寻找的那颗心,一颗不被情扰的心,一颗不被理困的心,一颗纯净无比的心,一颗人类共有的充满爱的心,它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