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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枯井中

    凌温醒过来,只觉得头疼难耐,他揉了揉太阳穴,努力睁开眼,却见黑乎乎的石壁,他一抬头,只见光亮来自上方,像藻井一样的孔透进来。

    他是在哪儿?是在梦中吗?

    他又闭上眼,再睁开时,景象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是微微凉了一些,再看那藻井上面一片幽蓝,就像井口大的一方天空,湛蓝湛蓝的,是否有云,他不知道。他心绪忽然一沉,只记得喝过一碗茶后便睡了过去,如今,自己却在这陌生的枯井里!如果说谁会这么对他,他心里还是十分确信的。

    那天他让纳斯结去跟李立遵谈,可纳斯结吃了闭门羹,而且说李立遵要和大宋开战,他连忙亲自去劝说,可李立遵却一反常态,不是歇斯底里地说他有多难,大宋有多可恶,而是和他一起喝茶,也就是那杯茶后,他不省人事。

    不想把他给关在这潮湿的枯井当中,却不杀他。相比当年宇文化及之杨浩,李渊之杨侑,王世充之杨侗,同为傀儡,有用时供用着,无用时便杀了心静,李立遵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仁慈,又或许,凌温现在不是完全没用的。

    凌温不甘心像刘盆子汉献帝一样,做李立遵手中的提线木偶,永远这么受人掣肘。每天看着李立遵做的事,他的心就像是在烈日下烤着,沸腾不已。更何况这场战争,又有多少生灵涂炭?如果百姓都不能安稳,他是佛子又如何?

    那井底比井口宽大了许多,但光投射到井底也就井口那么大一片。他坐在阴暗处,望着那井口大的天空偶尔飘下两片落叶,他在黑暗中看着它背着阳光旋转旋转,久久不愿落下。就像当初它在树上的时候,哪怕用尽了全力,还是耷拉着下来了,哪怕叶柄再怎么挣扎,终究是承受不住,试问谁又能救赎一颗早已破碎的心,就如这人生,有绽放的一天就终会有凋零的一天。

    忽然,随着唧唧的声响,飞来了一只鸟儿,它停驻在井边,吃着井口草丛中的虫子。它吃完后,还在那里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毛羽,小憩了一会儿。凌温看着它,忽然低下头,他太阳穴一紧,突然觉得自己的局限不仅是身处井中的局限,不只是身体上的局限,而是心灵的局限。一直以来,他都认定自己相信的,可他相信的是对的吗?

    人是多么渺小,相对于大地,相对于星空,人又是多么自大,相对于鸟儿、相对于花草。

    也许人本身跟一口井没什么区别,局限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外面的广博,偶尔站到了井口,就觉得自己拥有了整片蓝天。

    突然,一颗石子砸中了他的头,他捂住头顶往井口一看,一个小小的脑袋正在往下探视。她揉了揉眼睛,好像看得不太清楚,却不知道井下的人却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人有时候也无需悲观,看着别人风光,被人簇拥,而自己却还在梦想的阴暗面,无法挣脱,其实,反过来想,那风光之人早已被人觊觎,早已没了秘密,而暗处之人,却是神秘,积蓄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她揉了揉眼睛,又往下面扔了一颗石子,然后对着井下啊啊啊啊,像唱着歌儿,“你再不出声,我就走了哦!”

    凌温不知道她是在跟谁讲话,但心头突升一股暖意,不自觉站到了日光下。

    “果然有人!”

    她张着乌黑的大眼睛左右打量,井下太黑,她其实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我好像见过你!”

    突然,她的眼睛亮如晨星,“哦,我想起来了,就在七月,日月山上晒大佛,好大好漂亮的佛呀,像彩虹一样!”

    “你真能看见我?”井很深,即便有微弱的光,也是黯淡的。

    “我看不清你的脸,可是我认得你身体周围的光!”

    凌温很惊讶,“我周围有光?”

    “是呀,是好看的光!不过现在没有那天好看!”

    凌温抬头望着她那可爱的脸庞,他怎能忘记她,虽然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他认的不是她左额的那块毓紫,而是她那精灵般聪慧的眼神,有的人,只需要那么一眼,便注定了一生难以忘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风筝。”话刚出口,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祖母让我不要随便告诉陌生人名字。”

    凌温正要说什么,她便抢先说道,“可你不是陌生人啊,晒佛节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

    “风筝,现在上面就你一个人吗?”

    她点点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祖母带我来的呀!”

    “你祖母,她在哪儿?”

    “她在和老和尚念经呢!”

    “你是说,这里是寺庙?”

    “是啊,夏蔥寺啊!”她起身,摇了摇长时间攀在井沿的小胳膊,“那和尚给祖母说经的时候像唱催眠曲,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她看凌温不说话,爬到井沿,“大哥哥,我也要下来玩!”

    “哦,不不不,你不要下来…”

    她撇了撇嘴,“哦,那你上来吧!”

    “我现在不能上来。”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井里面呢?祖母说,只有青蛙才呆井里的。”

    凌温这下倒好奇了,“青蛙?”

    她娓娓道来,就像在跟另外一个小朋友讲故事,“从前,有一只小青蛙,他从生下来就一直住在井里,也没有人可以和它玩,它只能每天望着天数星星,数云朵。有一天,一只小鸟飞过来歇脚,他高兴极了,忙问,‘小鸟、小鸟、我是小青蛙,你愿意和我玩吗?’小鸟垂着头说,‘我飞了一整天了,累极了!我想休息一下。’小青蛙不信,‘怎么可能,天就井口那么大,你怎么能飞一整天?’小鸟说,‘小青蛙,生在井里不是你的错,可是你要一直呆在井里,看不到井外无边无际的蓝天,那就是你的错了。生不能选择,可是只要你愿意冒险,愿意改变,生活将会是另一番天地,后来…”

    突然,没了声音,凌温忙问,“后来怎么了?”

    “呵呵,大哥哥,我以为你睡着了呢!祖母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就经常睡着。”她拍了一下小脑袋,“遭了,我祖母和老和尚说经也快说完了!我得走了。”

    “我要走啦!大哥哥,你真的不想上来吗?”

    凌温低头敛眉,上、下,哪里凭自己意愿,“我想上来,可是需要一个朋友的帮忙!”

    “我帮你吧!”

    “你太小了,只有我那个朋友才能帮我!”

    “我都快六岁啦!”小孩子都不喜欢别人说她小,而老人却不喜欢别人说他老。

    她歪着头,有些不悦,“那你那个朋友呢?”

    “他在城北的宫殿里。”

    “那他为什么不来帮你呢?”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我让祖母去找他!”

    “他、他叫纳斯结!但是你只可以告诉你的祖母,不能告诉其他人!”

    “哦,”她开心道,“大哥哥,我走了!”能帮助别人对于小孩子来说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成人对于别人的请求却总觉得是负担。

    她走之后,凌温既是期待又是落寞。

    他度过了此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夜,他回味着她的故事,虽然简单,却有大道理,‘只要你愿意冒险、愿意改变,生活将会是另一番天地!’他突然很期待明天能早点见到她,他几乎是睁眼等到了天亮,可她一直未来,过了晌午,还是没有人影。小孩子贪玩,她的话怎么能信呢?凌温都不禁笑自己,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身上。

    日影渐长,夜幕已经降临,白昼的鸟语已经消歇,此刻突其地静。

    “大哥哥!大哥哥!你还在吗?”

    “风筝!”凌温亲不自禁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赞普!”回答的却是纳斯结的声音。

    “纳斯结!”

    “赞普,你受苦了!”纳斯结声音有些颤抖,“三果法师派人来通知我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想不到论逋果真把你关起来了!”说着让人扔下来一根绳子,凌温顺着绳子攀爬着上来,一上来就问,“李立遵当真去秦州迎战了?”

    纳斯结点点头,有些哽咽,“叔叔已经出兵了,已经不能回头了,赞普,我真没想到,他已经不能容你了!”

    夜色浓郁,天空中零星散落着几颗星子,凌温声音哽咽,“他不能容我倒是次要的,只是战争一起,难免生灵涂炭。”

    情感不能自抑之时,却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袖,低头一看,却是风筝,凌温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还有她细软的头发,想捏捏她的小脸蛋儿,可又缩了回去。

    纳斯结解释道,“还多亏了三果法师,不然我都不知道赞普你在这里!”

    “多谢大家!”他又看着那小姑娘,忽然一把把她抱了起来,看着她在月光下明亮而好奇的眼睛,更是显得俏皮可爱,“最重要的还是要谢谢你,小风筝!”

    一旁的三果法师作揖推辞,“是啊如果不是这个小姑娘,我都不知道这夏蔥寺废弃的枯井却成了赞普的监牢!惭愧呀!”

    那风筝忽然低着头皱着眉,“可是,祖母说,不能从井救人!”

    “哈哈哈!”凌温和三果法师都会心地笑起来,只有纳斯结和风筝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论语》中确实有不从井救人之说,“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凌温怎么也没想到他也成了那井中人。

    “你救的不是人,你救的是佛!”纳斯结安慰道。

    风筝伸着小手摸着凌温的鼻子、脸和眼睛,“大哥哥,你是人,不是佛!佛堂里的佛都是冰冷的,你不是!”

    “那是因为赞普是活佛!”纳斯结满眼崇拜而又满心自豪。

    风筝不理他,“你是人!”

    凌温点点头,她便开心地笑了。

    纳斯结双眉紧锁,“赞普,宗哥城我们是不能呆了,我们这下何去何从?”

    “伽萝呢?”凌温突然问道。

    “她们……”纳斯结低眉道,“赞普不见了这几日,我也没听说两位暮末找寻你!”

    凌温听后,陷入了沉思,他当然知道纳斯结的顾虑,她们虽是他的亲人,但血缘上却和李立遵紧密相连,他的信任,仿佛总是抵不过现实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