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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月月月诗

    转眼小年过后,雪落新城,德明为大宋乐师建的南吕楼也已落成。

    屋外冬寒料峭,屋内烧着暖炉,温暖如春,除却没有春日的芬芳。

    迁迁看着屋外,天地间像似被冰冻了一般,可在这寒冬,除却雪花,再无其它景致了。雪花凌傲,洁白自由地飞舞,洋洋洒洒,像扯絮般似要用尽所有的温柔去冰冻整个世界,所谓的冰清玉洁,都来自距离的崇拜。

    当初她眼看着来时的队伍渐渐远离,终于了解了昭君的《胡笳十八拍》是怎样的凄婉,她想起了汴河水面的游船画栋,它们在春日的柳絮中穿行,在夏日的桥洞下看月亮,在秋日的天光里荡漾,在冬日的白雾和雪霁中游移。兴州也是塞上江南,那低垂的明月也不比汴京暗淡,可像鸟儿离开了多年的巢穴,多的只是不安和无助。

    “冯大人,当初你只说来党项表演,可没说不能回了!”

    “西平王赞赏你的技艺,请求我们让你留下来教导宫人,艺无止境,这对你的技艺不无帮助啊!”

    “谁说艺无止境?天人合一、人琴合一就是天籁,无琴无我、无技无心便是真音。”

    尽管迁迁怎么不愿意,可西平王都开口了,使臣也许诺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本感念他那晚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可如今要束缚她的人却也是他。当初的另眼相看,成了现在的心存芥蒂。更令人愤懑的是,她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大宋和党项间往来转送的礼物。

    冯大人又低声说,“吕相交代的事你可不能懈怠,等时机成熟,我们自然接你回去!”

    回去?她还回得去吗?

    谁又知道,在这苦寒的塞外,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西平王!”

    那是门外小丫头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靴声櫜櫜,德明进了屋,把怀中抱的一垒小册子放在桌上,见她仍定定地盯着雪花,似乎对自己的到访全无察觉,心下黯然,随即又搓手道,“昨夜下雪了,原想你肯定高兴坏了。”

    她神色黯然,“雪有什么稀奇,看似洁白,实则是承载了世间所有的污浊。”

    德明自然听出了她的冷漠,可他眼里的她,总是自带一股清气。

    譬如说前段时间,他听说用金粉泡水里面可以养琴弦,于是便让人准备了金粉给她泡弦,哪知,她连称俗不可耐,她眼里的俗物越多,他眼里的爱慕就越深。

    “若是在北国,确是司空见惯,可到了南国,算是物以稀为贵了,你的家乡不会经常下雪吧?”

    “我十岁之前住在丰州!”

    德明惊诧不已,但是也没再多问,而是把他放的那一垒小册子铺展开来,“你看,我特地差人去榷场给你找了这些曲谱,你看,有涂山氏的《禹之歌》、《启之谣》,还有《大鸢》、《大勺》、《咸地》……”

    她瞟了一眼,仍继续看着外面。

    德明的睫毛上沾了雪花,此刻被屋内暖炉一熏,变成了水滴,他仍不放弃。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景物罢了。”

    “你看景物的画面也是一番景物。”

    你打量着这个世界,同时也被这个世界打量着,有人说,这个世界,往往就纠缠在爱与被爱之间。

    “是啊,总逃不过另一双眼睛。”

    她嘴角漾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神情却比那飘落的雪花还冷。

    德明瞥见桌上牙白净瓶中插着红梅,霁蓝釉橄榄瓶中的白梅则分外清雅,春以桃花盛;夏以荷花盛;秋以菊花盛;冬以腊梅盛。现在,便是腊梅盛开的季节了!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

    而她的性情,亦如这梅一样清冷。德明吟诵着这些雪与梅的诗句,她却毫无反应,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突然,德明一把把曲谱掀到地上,他怎会不知道她不想搭理他,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作贱了。

    “我真是弄不懂你,你为何对我这般......”

    敷衍?厌恶?他不用明说,她懂的,他存着这个疑问不是一天两天,有的事情,如果不做,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有的问题,如果不问,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

    “最难懂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又是一句无关痛痒却深含讽刺的话,德明不知如何跟她谈下去,她总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她总是说一些不着调的话。他只好不再说话,也看着屋外,洁净而又安宁,要不是那一袭肃杀冷意,倒是个天国般的境地。

    “西平王!”

    是德明的内侍微之。

    “什么事?”

    “嗯……”微之看了一眼迁迁,欲言又止。

    “说!”

    德明见他欲言又止一时怒火中升,声音不禁出奇地大,微之一脸震惊,迁迁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看了看迁迁,收敛了脾气,“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听守陵的来报说最近两月有一个老妪每天都到继迁王的陵前弹琴!”

    “真有此事?”

    “是啊,如今这大雪天的,她也每日都去!不知……”

    迁迁道,“先王陵墓,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却独独每日陵前弹琴,想必不是有冤就是另有隐情。”

    德明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接话,想着去解开这个能引起她兴趣的谜题,便对微之道,“走,去看看!”

    “我也去!”

    德明一阵心花怒放,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与他同行。

    因为她,他几近患得患失,她的小小回应,会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她稍微一冷漠,他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人。

    贺承珍当年着手修建兴平府的时候,德明就让他在贺兰山下另择上土胜地为继迁新修陵墓,规格按唐时帝陵之制,郭璞的《葬书》上说,‘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而要论万马奔腾之势,他们的领地又有哪座山能比拟贺兰山?陵墓建好之后,德明就将继迁的陵墓由灵州迁到贺兰山脚下。

    北地天寒地冻,转眼间雪花给连绵的贺兰山穿上了雪白的衣裳。

    雪地上,小松鼠们用前腿刨开厚厚的积雪,在冷杉的断枝下觅食,像一个个褐灰色的毛毛球;山雀站在枝头张着细嘴打着哈欠,像个把手背在身后的老妪太般,细细地感受着天地间的纯白清新,一点都不怕被雪压弯的树枝断裂,也许不是因为它相信树枝的坚韧,而是因为它相信自己的翅膀。

    残碑负深雪,继迁陵墓前的石翁和石媪像寒冬中的一对恋人,互相陪伴,却永不能相拥。

    周遭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天地间也安静了,待走近,只听隐隐传来一阵琴音。

    “西平王你听,她又在弹了。”

    只听那琴音如风雪般寒冷,如洞箫般高亢,如笙埙般苍凉,又如昭君出塞之曲,如泣如诉,让人潸然泪下。

    迁迁叹道,“好技艺!”

    忽然,琴峰一转,忽凝重,忽轻盈,忽绵延,忽飘逸,他懂这琴音,如果没有清澈的心与至善的情以及幽怨的泪是无法攒成的。

    德明想要走近,迁迁却突然扯住他的衣袖,“我们听完这一曲罢!”

    她闭上眼睛,任冬雪飘飞在她脸上,“冬雪飞沫!”

    乐曲慢慢变得清脆淋漓,“石上流泉!”

    慢慢地又如飒飒清风,沙沙竹林,“梅雨涤枝!”

    “沐风梨花!”

    迁迁眼角泛出一丝笑意,这可是德明第一次看到她笑。

    待他们走近,才见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太,风雪满鬓,衣若悬鹑,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

    这时,那琴音戛然而止,老妪抬头望着他们,迁迁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吓得连退了两步,差点跌倒。

    “迁迁!”德明急忙上前扶住她。

    她推开他,走到那老妪身旁,“老人家,天寒地冻的,你快回家吧!”

    “迁迁?”

    那老妪突然伸出手抓住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叫迁迁?”

    她的手枯瘠不堪,可当她紧握住迁迁的手,却有一股莫名的暖流流过全身,迁迁大惊,连忙上前拨开她脸上的头发,看到一张苍老无比却熟悉的脸。

    “雾、雾婵?雾婵!”

    德明和周围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那老妪竟然认识迁迁,迁迁竟然认识那个老妪。

    原来,十年前那雾婵因为法师说她是罗刹女,自己刺瞎了眼睛,她怕小夫人残害迁迁,便送她随着一队南来的商人离开了丰州,之后她侥幸逃出一死,想要四处找寻迁迁的下落,可是双眼已盲无处可寻,这就抱着琴一路卖艺乞讨,来到了兴州。

    “想不到我们今生还会相见,”迁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可是,你为什么在这里弹琴?”

    虽然没了眼睛,但雾婵嘴角仍流露出掩不住的悲伤。

    “我、我这是为了完成夫人的心愿!”

    迁迁觉得有些荒谬,“我娘的心愿?让你到这里弹琴?”

    雾婵摇摇头,“你娘的心愿,就是找到拓跋继迁!”

    她话语一出,在场的众人都瞠目结舌。

    “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怎么会知道继迁王?”

    “她当然知道,他是她一辈子的劫,一辈子都不能忘的咒,她之所以郁郁寡欢,英年早逝,都是因为他!”

    德明不好说什么,继迁一生征战,杀过多少人,伤过多少人,又有谁说得清?

    “夫人说那一年她才七岁,跟着母亲到丰州投亲,过了延州后她们取道绥、银古道,到了银州一带,忽然……”

    她把迁迁的娘月月和继迁如何相遇,如何在地斤泽突遭夜袭而走散,如何酿成了一辈子的遗憾,都一一告诉了她。

    “后来,她在地斤泽被宋军所俘,当时的四州巡检使曹光实以为她是被拓跋继迁掳走的,问她家在哪儿,她为了逃走,就佯说在丰州,曹光实念她年幼,竟然千里迢迢差人把她送到了丰州,让丰州刺史帮她找寻亲人,可是,她哪里知道亲人在哪儿!后来王老夫人怜惜她,把她养在府中,长大后和大公子成了婚。”

    想来缘分真是奇特,后来继迁在黄女族族长蒙异保和府州蕃部首领啜讹的怂恿下攻打过麟州和府州,可是却从未踏足或觊觎过丰州,缘分有时候确实是捉弄人的东西。

    “当年虽然她还小,可是对继迁王却……咳咳咳……现在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迁迁了吧?”

    迁迁早已泪流满面,只见她黛眉和青丝上像洒了一层细盐,口中呼出的白气和山间的雾气在嘴周围凝结成晶莹的霰子。她抬头望着蓝天,只见朝阳升起,白雪渐渐消融,渐渐挡不住冬日的暖阳,脆弱的逝去,流下一串串晶莹的泪珠,而它们交汇的瞬间,是如此和谐。

    奇怪的是,无人触碰的积雪却可以很久才融化。可它们一碰到手心的温暖当即泪流满面,被迫放弃了它优雅的姿态,耷拉着,低垂着,直到融入冰与水的对决中。

    德明也震惊不已,想到父亲继迁临终前呓梦中的喃喃自语,还有手中紧紧抱着的那本让人亲编的《月月乐诗》,这下他全明白了。

    一个人以迁迁之名铭记,一个人以月月乐诗祭奠。

    故事老了,但是心因为爱从未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