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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馒头

    吴伟和胖子出了分署大门,面前就是永宁的府衙广场。数百步大的广场上,此时被黑压压的流民,拥挤成了水泄不通。

    大批蓬头垢面的流民,衣衫褴褛的排着队,等待午时发放的赈济粮。他们个个骨瘦如柴,身形颓废地向前挪着步伐。

    吴伟见这众多衰弱无力的流民,他们费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走,像极了以前在恐怖片里,那丧尸走路的脚步。忽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连忙叫上胖子沿着墙角逃出了广场。

    但广场附近的几条大街上,也到处都是倒街卧巷的大批流民。这些流民更是身体虚弱,有的在路中间铺张草席,躺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双眼望天。有的则是背靠在街边的房角处,耷拉着脑袋,无力地大口喘着气。

    “咦?那不是书呆子么,他在干嘛?”

    吴伟听到胖子的疑问,顺眼望去。肮脏褴褛的流民中,一个白袍书生格外显眼。那书呆子正在向盘坐在地的一个小乞丐问些什么。

    “哟,祝大人!你莫不是看上孩童手里的糖块了吧?先说好啊,可以硬抢,你可不能变身吓唬未成年……”

    近几日,祝九台格外对吴伟亲近,有事没事都找他闲聊。吴伟也与这书呆子倍感融洽,契合亲密的攀谈中,时不时开起玩笑。

    待又走近两步,又见孙之渼、赵率教四人也都在。吴伟想起昨夜醉酒后的出丑,很是尴尬。可他们并没搭理自己,都正在专心地和那脏兮兮小乞丐讲着话。

    吴伟好奇地上前,见这小乞丐有八、九岁左右,和别的灾民孩童一样的骨瘦如柴。不同的是,他的左臂和右腿都是空荡荡的。

    听着孙之渼颤抖地问话:“小柱子,你说你的手臂和小腿都是鞑子砍掉的,你家在哪里?怎么到了永平,鞑子又是为何要砍你的手脚?”

    “小柱子家是西平堡嘞,鞑子攻打广宁时,全家被鞑子掠走,作为羊食已经被杀了。鞑子的一个额真首领,最喜爱吃孩子的嫩肉,所以才把他砍成这样。不过算小柱子命好,义州大战时,鞑子被关宁军打跑了,要是关宁军再晚到几天,小柱子就要被吃的干净,我也不能背着他逃到关内了。”

    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乞丐,慢慢的走到众人面前,他用一口醇厚的辽音淡然答话。他手里端正着一碗粥,随手递给了小柱子,小柱子见到稀粥双眼光彩绽放,单手接过碗后,大口地吞咽起来。

    吴伟曾听说过,女真鞑子攻城掠地时,常常会掳掠大量的辽人百姓。先从这些百姓亲属中,挑些人作为奸细混进城内,以求偷赚城门。如果行不通,那就在城门楼前淫辱妇女、残害弱小,来激守城士兵出城战斗。要是还行不通,那围城日久没有军粮时,便将百姓当牛羊一样每日宰杀几个,充当羊食,唤作两脚羊。

    众人见着这少年一副轻松的语气,却道出如此残忍的事实,不禁心头一堵,都是默默无言。赵率教狠狠地咬着嘴唇问:“那你叫什么?也是家住在西平堡?”

    “我叫张存仁,是辽阳人。天启二年辽阳失守后,全家到广宁逃难,可熊廷弼和王化贞的十四万辽军,在广宁被六万女真鞑子打跑了。

    广宁城破后,我亲眼见到鞑子杀了爹娘,我和姐姐、弟弟被鞑子掠走,充做羊食。鞑子攻打义州时,弟弟没有小柱子命好,先被那个鞑子额真砍杀烹烤,姐姐也被鞑子淫辱后自尽了。鞑子在义州战败后,我便背着小柱子逃到这里来。”

    这个叫做张存仁的少年,还是一副无所谓表情淡然的说着,就是他在说到家人惨死时的语气,竟也没有一丝微恙。感觉就好像他在说,鞑子抢走了他家一袋面粉,或半两银子一样无所谓。

    可张存仁越是平静越是无所谓,众人就越哽咽难言。孙之渼的俏脸旁,已经被气的鼓鼓的,曹文诏牙齿咬的吱吱作响,祝九台紧紧的握着拳头,就连骆胖子眼角都已经湿润,时不时地用肥手轻轻擦拭。

    “他们是谁?”

    又一个满头黄发的少年乞丐,来到众人面前,他的满头黄发还是个爆炸发型,年龄看起来与张存仁相似,但是气色却明显要好很多,不像别的流民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用狐疑的眼神扫视众人,好像众人的突然到来引起他的强烈警惕。

    “黄大哥,他们是好人,你看这是他们给我的银子。”

    小柱子高兴的将孙之渼送的二钱银子,递给了这黄毛乞丐,黄毛接过银子,明显的放松下来。

    他也没有给众人答谢,只是忙着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给张存仁和小柱子递了过去,得意的说着:“我就知道那些赈灾放粮的官爷们,一定是有馒头的,不然天天就喝一碗稀粥,谁也活不了几天。

    刚刚,我见到放粮的官爷,偷偷的带着几个难民进了永宁府衙,我爬上了屋顶,听他们说要用房契才能换馒头吃,拿银子都不行。

    然后我见一人拿着包袱出了府衙,便一直偷偷紧跟着他。在一个偏僻小巷,他把包袱打开拿馒头给家人吃,我上去抢了两个就跑,他没力气追,自然撵不上我。”

    “太好了!这几天都是只吃一碗稀粥,走路都没了力气,黄大哥,馒头我给你分一半。咦,这馒头好硬,我掰不开啊。”

    “我不饿,你俩吃吧,昨夜我饿得心慌睡不着,偷偷爬上街口紫竹阁饭馆的房顶上,趁客人走后屋里没人,吃了不少留下来的剩饭,只是没办法给你俩捎带一点,哎,可惜了…”

    这黄毛乞丐脸上一副陶醉神情,似在回味昨夜的剩菜。吴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也说不上来,便低头凝思苦想着。

    前几日在丰润的惠民善会,那瘦马会长曾媚眼如丝地笑吟吟讲,大明施粥赈灾的标准是,赈灾粥要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粥,米不渗出才行。可刚才小柱子那碗粥,也就有残断的三、五颗米粒。

    每天就喝一碗稀粥……饥饿几天自然没力气……不发馒头,却要房契来换……

    馒头……硬馒头?不好!

    吴伟飞起一脚,把张存仁手里的馒头踢飞,又见小柱子已经啃上了一口馒头,还没咽下。便大喝一声别吃,左手狠狠掐在小柱子的脖子上,右手两指伸进小柱子那因惊吓而张大的口中,把他刚啃下的那口馒头抠了出来。

    众人都吃惊望向着吴伟,孙之渼张嘴就对他破口大骂。

    吴伟却像什么也没听见,看着手里刚夺走小柱子的馒头,摸捏一番,又抬头凝思起来。

    育善堂……郎中……坟场……独家赈灾……京江柳氏!

    “尼玛的柳大善人!”

    吴伟气愤地怒骂一声后,又沉着脸对黄毛厉声说:“这馒头不能吃!他俩要是吃了,一定会马上死。你抢馒头那个巷子在哪?快带我去!”

    黄毛盯着满脸阴冷的吴伟好一阵,才点头应是,领着他和众人疾走寻去。经过七拐八拐的几个路口,来到那偏僻的小巷,见到了躺坐在地的这家灾民。

    这家灾民夫妻二人,躺在地下正捂住肚子疼得抽搐不止,还有一个老太太靠墙盘坐,她抱着个婴儿,此时也在痛苦呻吟。

    老太太见众人到来,强忍着疼痛给众人讲,望帮忙寻找郎中治病。叶成敏应了声后便要去,又被吴伟伸手拦住。

    吴伟皱着眉头,朝众人艰难地说:“不用去找郎中了,这些灾民最近每天一碗稀粥下肚,肠胃已经变成薄如透明的蝉翼,只要服食过硬馒头后,肠胃必已断裂碎烂,无医可治……”

    众人被吴伟的话,震骇地懵在原地,都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地上刚才还在疼痛抽搐的夫妇,也已经慢慢不再动弹了,似要印证他所说的话。

    老妇人见地上已经咽气的儿子、儿媳,悲痛呜咽地哭了一阵,然后看了眼怀中不满一岁的婴儿,她强忍着肚里刀搅般的疼痛,抹着泪断断续续说着往事。

    他们一家是辽东海州人,家中产业很多,殷实富足。但为了躲避鞑子祸乱,全家进入关内,欲寻天津亲戚避难。

    可入关以后,沿路的饭家客栈,见到辽东人的黄册路引便不接待,给多少银两都不行。说是有州府的规定,所有商家不能对辽地流民买卖,灾民统一由府衙免费赈济,违者重罚。

    既然银子对吃住行也不管用,一家人把随身银两,兑了钱庄的商票,混在灾民队伍流亡到了永平。

    可永平府定的一天赈灾粮,只有一碗稀水粥。这下哪有力气还能走出永平?无奈之下,只得去赈灾处找官爷说情,希望可以拿银子买些东西吃。

    一两银子本可以买到数千个馒头,可官爷竟又让等了三天,饥饿的快要濒死,才答应用了一百两银票换了五个馒头,没想到吃下却……

    此时老妇手脚哆嗦不停,不知是因过于伤心难过,还是疼痛难忍。吴伟看这老妇讲话条理清晰,确实不像平常百姓家的老太太。

    又见老妇咬牙拼劲使出最后力气,把婴儿缓缓放在地下,转身把她身后的包裹放在身前,然后她颤抖的双手伏地,给众人边磕头边说,这包裹里是他家所剩的财产,有辽东的海州、鞍山、盖州等地的十一处房契,和一千四百两范计商行的银票。

    希望众人可以把这房契和银票,转交给柳大善人开办的育婴堂,这孩子是全家唯一的希望,把这婴儿交给育婴堂才最是安心,柳大善人定可将孤儿抚养长大的,全家人便也死得瞑目……

    老妇说罢再也无力跪着,支撑不住的身体侧倒在地,已经不能言语,只能用黯淡的双眼乞求地望向众人。

    吴伟不忍再看下去,扭头就走。手臂却被祝九台牢牢抓住:“吴兄弟,你去哪?你又是怎知这么多的事情?”

    吴伟见书呆子满脸疑问,迟疑了下后,缓缓对他讲:“我曾看过一本叫做连城诀的绝世奇书,作者金庸大师在这本书后记里记载,金大师的爷爷做官期间,发生了一起丹阳教案。

    我搜查过丹阳教案的事情,此案是京江柳氏的大善人柳昕,利用慈善振灾和养育孤儿的名义,谋害灾民的身家性命,就像你们刚才所见的那样。”

    吴伟讲完,见书呆子表情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懵懵懂懂的一知半解。他也不愿再说下去,急匆匆的撇下众人,独自一人朝永平锦衣卫分署狂奔而去。

    不多时便跑到了分署,吴伟招呼也不打,一口气闯进议事大堂,大堂里只有几个锦衣卫士卒正在忙碌,却寻不到柳子泰的身影。

    恍然间董琨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红布条幅,条幅印着醒目的大字:“京师锦衣卫总署指定开仓赈粮处”。

    吴伟见到这几个大字后恼怒不已,一把将条幅夺走:“那个柳子泰在哪里?”

    董琨见吴伟气的双眼通红,一时不知怎么答话。吴伟又见到大堂里的几个士卒,正在忙忙碌碌,他们把自己刚签下协助赈灾的文书手谕,抄写整理打包。

    这他娘不是明摆着拿这些东西,当宣传单页来发放?

    吴伟顿时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将这些文书单页和手里条幅一股脑摔在地,拔出腰间绣春刀就是一阵乱砍,顷刻间给这些单页条幅,斩的七零八落。

    旁人见这厮发疯,不知所措,董琨心里却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

    “吴校尉,那柳子泰刚走不过片刻,说是去找知府范永金议事,我随你一起去寻他。”

    吴伟见这董琨眯缝的眼中寒芒毕露,心想他可能早已知晓了柳子泰的龌龊伎俩,只是见自己和骆胖子为了银子一意孤行,他才闭口不再提醒。

    当机正色询问:“董校令,你可知这柳子泰他冒用赈灾名义坑害灾民……”

    吴伟话还没有讲完,就被董琨打断:“吴校尉,此贼和范永金狼狈勾结,利用政令迫使所有关外流民,无法买食物以自保。再用天价馒头残杀只可进服流食的灾民,又以治病和育婴名义,逼走投无路的灾民将所余房契财产拿出,董某早已调查清楚。

    他二人曾多翻劝说我与之合作,只是我觉此事太伤天害理,便一口拒绝。且他二人背景强大,又有高管庇佑,加上董琨也不知你和骆校尉心思如何,所以请恕董某无法尽述之罪。”

    董琨言罢,交代几个亲信下属,将调查取证柳子泰残害灾民的证物取出,并安排所有分署的锦衣卫武官、士卒,全部到永平府衙集合待命。

    然后,他随吴伟一样拔出绣春刀,义愤填膺地往外疾步走去。吴伟跟他一行出门,不停地斜眼打量这董琨,暗自思量:谁说锦衣卫都是酒囊饭袋,里面竟还有如此正义之人,难得心思又如此缜密,真不知这样的锦衣卫还有几人?

    刚出分署大门,碰到骆胖子正领着众人前来,孙之渼抱着那个襁褓孤婴,身后还跟着那个黄毛乞丐。

    吴伟却无心和他们答话,脑子里想的全是柳子泰和范永金残害流民之事。永平紧挨山海关,进入关内百姓沿官道而行,十之八九都要路过永平府,或府辖各县。

    柳子泰担心孙督师罪责,不敢在山海关赈灾行事,但范永金则可命永平所属区域,都由柳子泰来赈济灾民。由于此作为残害灾民众多,必定会引起蓟州地区按察使,和巡按御史的注意。

    所以需要锦衣卫的自己,来做挡箭牌。即便掩盖不住捅出了天大的篓子,也可以讲此事,是奉了田都督所派遣的锦衣卫所命行事。你姥姥的柳大善人,竟拿自己当替罪羊了!

    吴伟越想越是来气,拼命抑制住不断颤抖的身体,脚下更是健步如飞。

    吴伟和董琨闯进府衙,问范永金何处,永平主薄说范知府外出公干。董琨怒吼这主薄,是不是和柳大善人在育婴堂公干?主薄眼神惊惧,不敢多言。

    吴伟拽着这主薄的衣领,欲出府门。董琨却说育婴堂正门有大批官兵把守,根本不可能进去。但是这府衙后门却与育婴堂的侧门相连,便领着吴伟朝府衙后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