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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陆 疑平地兀自起风沙

    方近季春,料峭寒意已过。三月的京城极像一位少艾伎人,跐足拂袖间撩人的春色便灌了满城。盛禄宫上下一派欣然,小宫婢们皆佩绒花,穿着一身竹青色薄衫。范庆在皇帝身边附耳只说长忻近日埋头书案,无心暇顾。

    皇帝放下朱笔。“修撰典籍文书?他倒快意。”范庆道:“楚王殿下同王妃鸿案相庄,京中百姓无一不传颂,想来陛下不日即享天伦。”皇帝一笑,道:“你这一言,倒提醒了朕——今日庭芝和他的新妇一道进宫叩谢皇恩,去给朕取件儒衫罢。”

    范庆两相为难,“陛下着儒衫坐高堂,怕是……”皇帝道:“不过家宴罢了,衣着庄重,反倒叫他们不好用饭。”范庆于是从一位黄门手里接过衣衫,服侍皇帝穿上,一一捋平。“去着内府管事备上些礼,他们夫妇婚后头次谢礼,也别薄待他们。”

    范庆得了旨意,于是转头随意指了位小黄门去了。皇帝抬步将行,范庆小步上前去推开门扉,朔风漫灌入室,激得皇帝不住咳了几下。伸手捂紧毛领,一行方才踏出门去。

    王府车舆停在偏门前。马夫敞开舆后单门,下来一位年轻男人。长衫玉带,头戴华冠,不是长忻又是哪个?却见他伸手搀下来一妇人,同他一般的盛服装扮。夫妇二人跟在范庆身后一路穿行,在盛禄宫前停下,范庆先他们回殿报皇帝。

    长霖恰与他们一道进殿用饭。三人见礼方毕,长霖含笑道:“竟是皇兄和皇嫂,可是进宫用宴的罢?”长忻也跟着打了句官腔:“元丞生辰我那时忙着操持,不曾吃过席面,失礼了。”长霖笑道:“哪有的话,皇兄时任大理寺卿,案牍冗杂,是常有的事。”

    长忻道:“劳元丞替我费心了。”长霖心思细密,这等明面上的话术也并不放在眼里,依旧笑道:“听闻裴大人去了南方巡察,想是要捉些个作乱小鬼来以儆效尤,皇兄届时可就又要埋头公案了。”长忻笑道:“倒是不必,我不日请去之国,手头些许公事总要交接好了才是,不然也还是一本糊涂账。”

    几人说话间隙,范庆已从殿中出来,径直向他们一行而去。“二位殿下,王妃,陛下有请。”长霖回礼,先夫妇二人进了盛禄宫。长忻在袖摆掩映下暗自握了一下林阮的手,示意她无需惶邃。眼前飞檐如践斯翼,如晕斯飞,翘角上的麒麟伫立在上,近逾天际。

    这便是宫廷。

    二人在廷中跪下,叩拜皇帝赐婚之恩。又是一番繁复礼节,范庆引他们落座。长忻觉察到皇帝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与林阮身上,不轻不重,只担得上是一撇。那双既黄且浊的眼中,有他形容不出的沉寂与平静。

    “肃毅伯爵府合族上下忠勇嘉义,娶了他家主君的嫡妹作新妇,当善对人家,不可亏负。”长忻当即言道谨记,林阮起身谢恩。“你母亲葬在妃陵寝,稍后水榭里用饭后同你新妇一道去拜祭她罢。”

    再者几句,不过些问候请安的常话。虽无甚重要,可总要把面皮做得圆满。于是几人又是一番客套,长忻夫妇二人方才出了盛禄宫去。直至再由范庆引着出了宫廷,在偏门前拜别后林阮才笑说道:“我家兄长曾对我说天家难测,我本有两三分信,今日同殿下谢恩,便信了十之八九。”

    长忻似顾左右而言,“先上车罢。”林阮却拢了他的手扣在自己怀中,“妾想同殿下一同去陵寝祭扫先婆母。”便是这样一双手,在诪张为幻的宫中也凭生出几分暖意。“她是殿下生母,自然也是妾的母亲。生则敬养,死则敬享,人道之始也莫过如此。”

    “她已逝去多年。那年她出丧,殿里上下哭得真切,如丧考妣。事后开坛做法事,他们一概不闻,不看,不言。”这宫里人人皆是君臣,父子,唯他竟成了个外人。林阮问道:“殿下丧母时多大年纪?”长忻道:“七岁有余。”

    林阮于是看向长忻,斜眉如鬓,目似点星。黢黑的眼瞳中隐隐映出自己的身影。他平日鲜少说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总是略微低垂,少了几分轻佻,尤显出多情忧郁来。不论是他头上的发冠,还是腰间的金带,一装一束,极近亭匀,也极近规整。

    林阮展颜一笑:“柳林桥那边有位孙娘子擅做滴酥,我幼时常叫家里兄长买了于我吃。若说糕点,孙娘子可是头一份了。”长忻不明,林阮牵了他的手上车,“去给七岁的楚王殿下买块酥吃。”

    裴昭入扬州业已数日,虽有捉拿问审,可多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吏,他心知和风不起浪,蛟龙深踞潭底,若不斩杀,终成一害。从杨家内宅方出,院外众人纷纷道辞。裴昭落榻官驿,一连数日不查不问,纵底下人怎么抻脖子,展耳朵探听,也不知他眼下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他的马牵在近处一棵老榆树上,稀疏荫翳下站了一个人。

    萧祁远远地向他致意。

    裴昭向那处迈步。萧祁也不动,只在那株榆树下定定地看着他。很多时候某种感情间一旦生了怨怼,便是日后再怎么温言软语也最是难平。萧祁先道:“大人南下,多有失礼。”

    “太爷寿终,家中虽沿路设祭,但未曾亲自上门悼念,万望节哀。”萧祁随口应下,转而问裴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人可是要……?”萧祁哑口,裴昭则不发一言,他们二人一位立在树下,另一位停在不远处顿足,皆默然无语,两双眼睛里却已然有着满当的了然。

    裴昭心中所想,眼下之事他已摸得清透。可愈是这样的透彻也就愈让人如履薄冰,一言一行,唯恐失了分度,如此的进退维谷,便更叫他不知要如何回应,如何作答了。萧祁道:“昔日垓下之战,为防项羽殊死一斗,汉军留了一个缺口。如今杨家气数将尽,重刑拷打已是民之所向,大理寺查抄产业旨意已下,何必杀绝。”

    裴昭摇首,“壮士扼腕也未可知,我与司理同去杨家内宅,身边军卫有来告我,说是内宅书房曾有暗门,请我前去探查,只当时一心全在清查田契地产上,未有去过。”萧祁一思量,也道:“大人应要如何?”

    “耳闻不如目睹,总要亲去见过才好。”萧祁扼住他的手腕,“若不成,你可有退路?”裴昭不防停步,萧祁道:“若你现在身披官服,他们自然不敢杀你。”他点到为止。

    裴昭道:“禄厚者责重。解君之忧,理之自然。”数问数答,话已说得近乎完满。萧祁再无别话,只道:“宁昭三年官家朔日告祭太庙,御策军中有人欺上瞒下,私放台狱范文启叩庙,后在庙前大发议论,致使靖宪皇后辞世,范文启奔逃,在扬州没了踪,同你一道去,也好护你周全。”

    裴昭匆忙点头,二人于是翻过矮墙去,落在草垛上。宅中女眷仆下已清出,眼下扬州州军驻屯在此,一刻一换防。裴昭清楚各处布防,萧祁跟在他身后四处察望。政观堂坐落在湖中石基上,四下廊庑环绕。堂周设轩窗,可一观湖景,顾又名四观堂。

    二人正隐于墙边高草后。萧祁手持珠渊,将身前沟眼石拨开,露出一副雨箅子。裴昭会意,同萧祁一道矮身跳进涵洞。齐朝雨水频,因而宅院向来会请匠人修筑涵洞以供疏水之用。政观堂位宅中,地处略高,雨水顺飞檐而下,落于湖中,经湖底涵洞流出。

    洞约半人高,二人身量颀长,只好屈身前行。路直近半,殠味尽显。裴昭身出士族,历经此遭,不由腹内翻滚。萧祁爱莫能助地递给他一只干胡芹,另又燃亮火折子,向洞周一照,果是如他所想——此处除却疏水外,还作以屯尸之处。

    裴昭适才干呕,眼下有熏了片刻胡芹已好了不少,向萧祁问道:“可推得出来他们因何丧命,又在此处埋骨几年?”萧祁从远处走来,一手搀住裴昭,携他向前走了几步停下。“腐败见骨,应有四年了。死法各不一,有鞭挞致死,有燎烤致死,也有溺水致死,有些因年份久远,不可分辨。”

    裴昭顺萧祁背后望去,隐隐门扇旁点着两只油灯。萧祁席地而坐,背靠洞壁,从怀里掏出一壶碧螺春,扭开壶嘴沾了沾唇。裴昭问他:“是否也太不体面了些?”

    萧祁一下笑道:“我那年随兄长至潼关驻屯,大军拨营时京中正值兰秋,黄叶翻飞若蝶,蘋花渐老,便是衰残之像也极是漂亮。我们一队在潼关驻下后,已是三冬。冻河旁有几株蒲芦,朔风漫卷,足裂人肤。血气埋于飞雪,混着岸边黄沙的土腥气侵人肺腑。”

    他像追念,又似眷恋般道:“那是我见过的真正的疆埸。”

    裴昭半晌无言,须臾他向前在离那扇门扉不远处站定,“别的先且不论,久居在涵洞中也不是长久之计,先尽道门内为宜。”

    萧祁以手撑地,站了起来。

    沈晏眠同舒桐,盛繁等人在楼里共推牌九。晏眠一向手气不佳,此前已输了小十局。舒桐怯热,早早地便束了条新纹样的襻膊来,露出手上的金钏。盛繁摸了张板凳,该是舒桐抓牌。她四处一望,慎重地,似决心舍生取义般伸手捞了一张,而后扫了一眼几人,双手推倒牌列:“都没我大?至尊宝。”

    晏眠探头向盛繁处望去,“书亦姑娘几点?”不等盛繁回她,舒桐早已将她的牌摸了个透,笑道:“她那是双长,也没我大。”晏眠哭笑不得,将牌打散,简直要气了个倒仰。于是只得接过骰子甩了出去,向舒桐道:“竟又是你坐庄——中间摸牌。”

    舒桐一面摆手:“好说,好说。”。几人纷纷抓牌,晏眠唏嘘不已,盛繁缄口不言,舒桐则面露喜色。余她外三人相视一笑,桌下却已暗暗备下了荷包铜板。晏眠侧目瞟了眼盛繁,心知她眼下正愁着要消牌。舒桐却是个不心急的,而她手侧碎银铜板已堆了座小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