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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美梦

    凝凡从梦中醒来,仍是有些恍惚。

    入眼是一线温吞的光,这光把他的脸分成明暗两边。透过床帷的缝隙,看得到窗外日影西斜。

    他掀开帘子,看到屋内有一条矮桌、几把短凳,桌上规矩摆正的木刀木斧,与丢了满地的书本纸屑,此外便是堆满四壁木架的书籍,高矮胖瘦的挤挤挨挨,不怀好意的居高临下的瞪视着小小的他。

    他没来由的恐惧,慌慌张张的趿拉着鞋子闯出门去。此时日头卡在地平线,光芒在这一进院子里平平的铺开,假石、草木,石阶、木柱都只有一半活在光明世界,阴暗里翻滚着不详的烟尘,那是星星点点的灰烬拼凑起的假石底座、草木根须、石阶山根、木柱墩础,随着光芒抽离,它们张牙舞爪的站起身,小院向深渊滑落。

    凝凡两股战战,忍不住尖叫起来。

    “醒醒,凝凡。”他感到意识从深渊中迅速的腾起,重新掌握了身体。“又做噩梦了?”

    他这次真切的睁开眼,看到俯身看他的母亲,阳光顺着她的长发滑落:“近来怎么噩梦这么多?老宅里也不安生。”

    凝凡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母亲慌忙的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不怕,不怕……”

    凝凡感觉到熟悉的温暖,终于从被梦魇追逐的恐惧中渐渐平静,啜泣道:“妈,我不要在老宅待了!都三天了,父亲还不让我回去!”

    母亲揉着他的脑袋:“你闯下这么大的祸,当着主宰的面胡言乱语,你父亲没抽你板子就不错啦”

    凝凡撒娇:“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您就让我回家吧,让我回去吧!”

    母亲为难:“主宰仍在城中做客,这时候放你回去成何体统?好吧,好吧,以后这几天我多来看看你好不好?”

    凝凡只是不依。

    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醇厚的男声从门外传来:“菲洛大人,域主让我唤您过去。”

    母亲松开手,站起身来。“荆南,你来看着凝凡,又做噩梦了……你哄哄他,但今日课业可不能耽误。”

    小门从外推开,高大的战尊把自己塞进门框,看着满地的书页,挠了挠头:“许是昨天的课业太多?不然今天还是练武吧。”

    母亲瞪他一眼:“你敢!这一桌子少背一本都不成!就知道练武,满脑子打打杀杀有什么用?晚上我还要考教,凝凡答不出来我唯你是问!”

    荆南对着凝凡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凝凡只是拍床甩腿的闹。

    母亲板起脸来:“不许胡闹!”

    凝凡看出母亲真有些发怒,不敢再闹,别过头去,母亲摇摇头,转身大踏步离开。

    凝凡听她走远了,苦着脸对荆南说:“老师,我不想背书。”

    荆南一边蹲在地上收拢散乱的书页,一边对他说:“我也不想教你背书,但我军令难违,您是母命难违,这就是规矩,对不对?”

    凝凡倒在床上两腿乱晃,唉声叹气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荆南忍俊不禁:“等你长大了,就行了”

    凝凡一骨碌爬起来,对荆南问道:“老师,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荆南收拢好了书页,拉过一张短凳坐下,那小凳子只有他小腿一般宽窄,也不知他是怎么坐的稳稳当当。他清清嗓子,掰着手指:“狄秀跟红毛被堆了雪人算不算?奥洛斯的咒言师们还不吃不喝站在城外算不算?不过这些事都没有一件大事有趣,你想不想听?”

    凝凡眼神一亮:“快说快说!”

    荆南拍着大腿笑道:“当然是我们少域主当街拦阻奥洛斯传道者杜修迪耶,喝问‘你家帝女长的好看不好看’。此事当可列入格尔兰洛‘百年趣事赏’前三,与你父亲迎娶北境之花得继域主之位可较高下!”

    凝凡嘴巴张的老大,先是发窘,之后却感到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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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便是凝凡禁足于老宅的根源。数月前便有风声,说奥洛斯有意开启破冰之旅,同格尔兰洛重启会谈。此事颇为捕风捉影,人们大多当做谣言一笑置之——千年前人族曾有浩劫,称为战法之争。当年人族气运昌隆,众星璀璨,修法空前繁盛,然而不可调和的分歧也渐渐产生——究竟终极之路,是化源于体的战修之道,还是控源于外的法修之道?

    有分歧便有争端,双方摩擦越来越严重,终于战争爆发,此后数年大战不断,空前强大的辉煌年代分崩离析,这是人族衰微之始。

    此后人族有四大域国,在北是战修域国格尔兰洛,在西便是法修域国奥洛斯。作为战法二宗祖庭所在,两大域国自建域以来便纷争不休。深渊年代虽曾携手抗敌,却也是暗有龃龉,摩擦不断。战后两大域国的积年仇怨便是联盟成立的最大障碍,幸而当时人皇威势齐天,恩威并施,总算实现了表面上的人族一统。

    然而两国从未曾真正接受对方。虽然联盟早有章程要求诸国来往,领土接壤的战法两域却连民间通商都不曾允许。更不要提主宰这等奥古斯都的真实掌控者驾临——之前数十年,咒言师入境等同宣战。

    所以直到那风尘仆仆的奥洛斯使者在被城防军乱棒打死之前呈上了三位主宰与人皇契信的信石,人们才敢确信,绵延千年的战法之争居然真有破冰的苗头。

    为了可能永难实现的未来——这是信石之内主宰刻意强调的说法,也是格尔兰洛最终决定接受的原因。即使是假,也要试他一试。凝凡记得父亲这样说过。他还记得当时父亲看着府外来往众人的眼神,那样温柔,那样坚定,他虽不太懂这些大事的各种门道,但也清楚此事是多么重要——母亲都忙得没时间考他课业了。

    那一日老城前所未见的热闹,观礼者们早早候在老城正门,只等主宰到来。这次杜修迪耶到访并未公示联盟为世人所周知,毕竟主宰亲至太过惊世骇俗。观礼者们多是各国密遣的见证人,修为不提,却都身尊位贵。毕竟此事若成,绵延千年的战法之争就算告一段落,这等大事各方都不敢疏忽。这天母亲也没时间为凝凡安排课业,凝凡乐的跑前跑后,迎来送往,似模似样,宾客们对这个小小的域主候选倒是多了几分好感。

    时至正午,正是格尔兰洛一天之中最温暖祥和的时刻。凝凡远远望见奥洛斯众人簇拥着一座华美非凡的大辇,不见牵引,竟是飘飞于半空。雪尘扬起,幻化为百兽图景腾挪飞落,好一幅瑞兽接引图。不同于北国修法的朴实无华粗犷豪迈,大咒言师们举手投足总要带几分贵气,甚至有几分刻意之嫌。

    商铭携妻迎在最前,身后是各宗主事与观礼者们,两队精悍的北地战修披甲执锐护在众人两侧,气势峰起,将一路风雪一扫而空,遥遥接引主宰一行。

    奥洛斯共派出百位咒言师随主宰出访,俱着黑色长袍不漏面容。老师告诉他,这一百位咒言师被称为主宰御座,自小修有秘法,不饮不食、不坐不卧,也有说法称这些都非活人,而是许多年来主宰炼成的秘偶。凝凡不由得吃了一惊,凝神看去,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多时大辇行到众人面前,侍奉门边的咒言师将帘挑开,当代主宰之一,传道者杜修迪耶终于在北地露出真容。

    这是一位面容慈和的老人,观礼者们无论身在何处都感觉被他注视,旋即安宁感洋溢身心,如沐春风。凝凡忍不住心生亲近,却在这时,荆南在他身后轻轻一拍,凝凡蓦地惊醒,立时发觉不妥。

    “小心点”荆南低声说。

    凝凡这才知道自己竟是已经被那诡异难测的咒言术影响到了,不由得惊出一背冷汗。

    老人走下大辇,无处不在的注视感在他真正踏上格尔兰洛土地之时悄然消弭,众人尚在愣神时,商铭已迎上主宰,朗声笑道:“主宰一路辛苦,格尔兰洛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杜修迪耶微笑颔首:“战修祖庭,名不虚传。”

    两人,抑或说两大域国的交锋自奥洛斯主宰挑开帘子那一刻便已开头,商铭凭祖庭地利轻松破了主宰的咒言秘法,算是小胜半筹。

    各方观礼者此时已缓过神来,一齐上前迎接奥洛斯的贵客——无论事情走向如何,他们都会被写进历史。杜修迪耶一一点头见礼,贵气盈然,又丝毫不显得疏远。凝凡心有余悸地上前行礼,偷眼看对方面容。

    不想主宰也在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见了什么稀奇事,眉毛一挑,缓缓的、缓缓地露出笑容。

    凝凡被他笑的毛骨悚然——他眼里方才和善慈祥的是一种满足与解脱几乎要漾出眼眶的夸张笑容,那是几千几百世的夙愿了偿才会有的畅快激动,凝凡霎时间便被吓住,一直楞到母亲将他拎住衣领丢进老宅才缓过神来——自那之后,他便每天噩梦连连。

    但他从不记得自己有拦住主宰询问帝女一事。

    虽然每个人都在议论此事,但当事人却对此丝毫印象都没有。

    他被丢出了他自己的故事。

    荆南看他脸色不对,站起身来:“怎么了?”

    凝凡用力甩头,也站起身来,说道:“没事,老师,那主宰现在在做什么?”

    荆南看他半晌,还是有些担心:“仍是在府中议事厅中议事,今日当是说些过境章程、通商禁忌、还有……两国公使和回访人选。”

    凝凡好奇:“回访?是谁要去?”

    荆南摇头:“尚未可知,大概是修伦索家的哪位吧。”

    格尔兰洛域主的选定与诸国不同,并非世袭,而是另有选举之法。天下战修皆可入籍格尔兰洛,与其家室称为籍户,籍户的管理十分松散,只需到各地战辖司记录在案即可。籍户可由三年一度的武举转籍为士,这便是格尔兰洛域内真正的民众主体,士族可至格尔兰洛各城居住,而城内居民则必须是士族。士满百户可晋为宗,赐姓格尔兰洛,准迁入老城,最优秀者便能获得争夺域主之位的资格,称为域主候补。宗籍五十年一次考量,彼时如何血雨腥风成王败寇不提。修伦索家三代前方入宗籍,本家来自遥远的“中央之国”培拉尔德,百年来山水不露,实际却是格尔兰洛新晋十族之首,当代继承人号称五步无敌,本代域主之争时堪称阻击商铭的最大障碍,然而年轻的北境之狐第一次向世人展露了他的狡猾——他竟然拐走了修伦索家的域主候选。

    格尔兰洛主母菲洛因兹·格尔兰洛,本名菲洛因兹·修伦索,

    此时再提这当然是段佳话,然而要知当年的菲洛因兹堪称新一代战修最强,即使是后来的“深渊以来战修第一”荆南也难以望其项背,兼之天生丽质、聪慧绝伦,不知引多少同辈人物折腰,风头一时无两,人人都以为格尔兰洛建国千年终于要有一位女性域主,谁知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拐了去,可以想见此事在当时掀起多大风波。此中曲折暂且不提,总之商铭周旋各方,不单抱得美人归,更争得一大助力,终于再无人能与他争锋。

    之后十年菲洛因兹深居简出,世人大多不知这位当年的“北境之花”近况,凝凡却深知母亲修为一点没有落下——反正和父亲动手是不曾吃亏的。

    修伦索家在商贾之道上一骑绝尘,辩才辈出,近年来外派的战辖司主事多是出自此脉,回访之人选定修伦索家倒是并不意外,凝凡对此也大概了解。

    大概是达伦舅舅?或者迪路因舅舅?

    忽然外间喧哗起来,随即有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荆南早将凝凡挡在身后迎出门去,不多时便看到一位银甲银盔的战士,远远叫道:“大尊!清平界,清平界破了!”

    荆南脸色大变,携起凝凡,一纵便越出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