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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田家纠纷

    深更半夜,四下无人,王姬的心提到了嗓子。她本来就不辨方向,到了晚上更是找不到北,一时间竟迷失在原地。

    一咬牙跺脚,正欲横冲直撞的时刻,身后忽然响起清冷的声音,“姑娘是要弃病主而去、携公物潜逃?”

    王姬转身,便看到白起抱着臂膀,站在原地,仍是僵着一张脸。

    暗道一声多管闲事,王姬转身欲走,白起的声音复又响起,“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姑娘纵为女子,也不该重利轻义。”

    王姬禁不住噎了一下,她压下心口那团火气,仍不打算与白起纠缠。

    “姑娘是逃不出去的,曲阜实行宵禁,违反禁令轻则拘禁,重则就地正法。”他缓步走到王姬面前,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宵禁?王姬惊诧地瞪大眼睛,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字眼。她真是糊涂!竟忽略了乱世向来有这样的传统,连这样的细节都没注意到,还谈什么夜半出走?她也不可能躲在城里,但凡田地回来,必让人追查于她,倒时她不仅逃不了,反而会让田地发现她逃走的企图。

    想明白这一点,王姬顿时泄了气,她坐在青石阶上,拿眼斜睨着白起,“一路与你交谈,你都是冷淡的很,怎得偏生此刻这般话多?”

    白起自是听出了王姬语气里的怒意,他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径自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路见不平之事,白起好意相劝而已,姑娘好自为之。”

    “你……”被白起气得说不上话,王姬只恨不得跑过去揍他一顿才解气。

    不过说也奇怪,对于眼前这只未来的“人屠”,许是因为他周身没有杀气之故,王姬并不如像恐惧田地那般害怕他,甚至经过他这么多管闲事的一闹,王姬对他仅有的敬畏也荡然无存了,剩下的,便都是气!因为出逃无门而只能找个人撒出来的气!

    “敢问白兄,若令堂与白兄的结义兄弟同时掉到水里,二人都不会游泳,而白兄只能救一个,白兄该当救谁?”她站起身,石阶上下的两人,身高正好齐平,让让王姬的气势没有因为身高的差距而短了几分。

    “若白起拼尽全力施救而只能救一人,白起自当以救家母为先。”

    “白兄不觉得此举愧对结义兄弟?”王姬再问。

    “百行孝为先,白起问心无愧,兄长若泉下有知,也当不会怪罪。”

    “既是如此,白兄只见我拿了包袱离开,便断定我弃主而去,是否有违公道?白兄又怎知我不是因家母病重忧心如焚,不得不离主而去,回乡探母?”王姬咄咄相逼。

    只此一问,让白起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羞愧之色。“夜里偶遇小妹问店家出行路线时,会时不时地望向贵家家主所在房间,目光似有警惕戒备之意,这才妄加揣测。”他面向王姬,长身一揖,“是白起枉做小人,还请小妹见谅。”

    心知自己强词夺理的王姬没想到白起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且摆出一副知错就改的坦荡姿态,顿时没了脾气。

    王姬觉得,她所遇见的这个世界的人似乎比两千年后要质朴纯粹的多。他们坦荡、热烈并且知错认错,不会因为被拂了面子而恼羞成怒,像此刻年轻气盛的白起,如身居高位的孟尝君田文。

    她的境遇,白起并不了解,虽说是妄加断言,也并恶意。

    “白兄言重了!白兄耿直之人,襟怀坦荡,小妹敬重。他日若有机会,定当踏勘秦国,到都城咸阳白府拜访。”王姬答道。

    白起分明不解,皱眉看她,“白起老家在郿县,并不在咸阳,怕是让小妹失望了。”

    王姬露出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早晚会在咸阳的。”

    拿着包袱,逃跑的意图太过明显,王姬不得不先将包袱放到房间里,临上楼之前,忽听白起问道,“令堂果真身体有恙?”

    脚步微微一顿,王姬摇头,“没有!”

    田地回来的极快,在王姬将包袱放回房间的那一刻,门外已响起紧凑而杂乱的声响。王姬急得团团转,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时之间竟如何也想不到应对之策。

    熟悉的脚步声很快临近,王姬的心跳骤得加快,伴随着敲门声,田地的声音已经响起,“上仙,朝中有事,田地需即刻赶回临淄。”

    现在?

    王姬几乎紧张到窒息,她颤抖着拉开房门,手掌死死地抓住把手,“小仙……我……”不想也不能回去!

    “上仙是否身体不适?”田地自然地将手搭在王姬额头上,眸间竟隐有担忧之意。

    “满头虚汗,上仙恐怕染了急症。”话毕,也不给王姬反应的时间,只转身对楼下道,“还不快去请医士!上仙若有好歹,你们都得死!”

    一句话,顿时点醒了王姬。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做出虚弱不堪的样子,喘息道,“太子既有要事,当即可启程,切勿因小仙之故影响太子行程。连日赶路,小仙无时间修行,身体有所亏损,若得凝神调息一番,便无大碍。”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只要不去临淄,她逃离的几率总归大一些。

    田地的目光分明闪了一下,他弯下腰,不由分说得将王姬抱了起来,往榻上走去,“上仙是田地救命恩人,也是田地最信任之人,万事都不及上仙安危要紧。上仙一日不好,田地便陪上仙一日,上仙十日不好,田地便陪上仙十日,总归要等上仙好全再回临淄。”

    温声细语在畔,王姬的身体却僵硬得像块木头。他刚毅的轮廓、他冷峻的眉眼就在眼前,她面前的他几乎再无初见时的戾气,可是王姬越发心生恐惧。

    他现在有多温柔,当他得知真相,对她就有多残忍,王姬清楚这一点。

    医士已来了好几个,他们对田地的说法是,王姬是疲劳及惊惧过度导致的气弱体虚、阴津耗损,开几副方子、调息几日便是。

    田地似乎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床榻一侧,为王姬掖好被角,他的声音异常轻柔,“有田地在,上仙什么都不必怕!”

    王姬的双手却只是死死地抓住被角,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休息了两日,王姬到底还是上路了。原因无他,若再僵持下去,怕是那些为她诊治的医士都会性命不保。自入乱世,王姬已足够罪孽深重,实不忍再因自己而增添杀戮。

    从客栈的二楼走下来时,满庭空寂。室内室外,聚集无数人,或跪或站,却鸦雀无声。客栈中间被空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是持枪而立的百余甲士。

    王姬站在楼梯口,忽然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初来此地时,彼时她在马下,险些被田地所杀,此刻她与田地并肩而立,面临的危险却与那日并无不同。

    缓步而下,忽然察觉到一股迫人的视线。王姬回头望去,赫然发现白起长身玉立于客栈一角,他的目光似有怜悯之意,显然他已知晓田地的身份,那么他当已知晓自己的处境。

    王姬冲他微微点头,径自离去。

    一路上,田地并不清闲,队伍前行十余里,曲阜县令吕鹏已驱马前来禀报,“禀太子,孟尝君派人前来,求见太子!”

    “孟尝君”三个字,就像一个引子,瞬间点燃了田地的怒火。但见他怒目圆睁,眼中尽是蒸腾的杀意,“欺君犯上!他居然还有胆派人过来?好!好!看来本太子不给他点颜色,他当真以为本太子是任人欺凌之辈!”

    “吕鹏,去将来人大卸八块,送到田文府邸!”他吩咐道。

    “太子!”在王姬尚未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刻,她的声音已经响起。待她回神,才发现她的手紧紧抓住田地的手臂,指尖的颤抖泄露了她的紧张与惶恐。

    迎上田地近乎泛红的双眸,王姬分明已害怕到极致,她不敢让自己后退,斟酌着说辞颤抖道,“太子杀孽日盛,恐于国有害,还请太子三思。”

    田地的视线转向王姬的手,她手指抖动的越发剧烈,连带着他的手臂也阵阵发颤。他忽然伸出手,仅这一个动作也让王姬整个身子瑟缩了一下。

    “你的手很冷。”他忽然握住王姬的指尖。

    眼中的阴霾逐渐消散,他试着勾起唇角,手更紧地握住王姬的手,声音低沉,“上仙不愿田地杀人,田地听上仙的便是。”

    “吕鹏!”他叫住来人,声音里仍能听出他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孟尝君让他传什么话?”

    “回太子!孟尝君得知太子在封地薛城遇险,深感惶恐不安,今得知太子无恙,特请示齐王允许他将功赎罪,他已派千人甲士护送太子回临淄,此刻就驻扎在十里之外,是否允准甲士随行,请太子示下。”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田文绝不敢在护卫他的时候对他动手,田地清楚这一点。他挥了挥手,吩咐道,“让来人回去告诉孟尝君,本太子允了。”

    马车隆隆,向临淄驶去。

    王姬犹沉浸在田地带给自己的震撼里,良久无言。她阻止田地杀人,本身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自救了田地后,她真的再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在她面前而无动于衷,可是她也知道,以田地的性子绝不会听从她的建议!

    可是,他听从了!

    他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狂狷暴力的大齐太子吗?

    “上仙曾与田文有过接触,上仙以为,田文其人如何?”安静地气氛里,田地忽然问道。

    王姬愣怔,恍然清醒,抬起头时,便见田地专注地看着自己,“孟尝君他……”王姬张口,忽然顿住,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本该圆滑得搪塞,大骂田文一通,毕竟田地素来与田文不睦,她只要说几句假话,便可安稳过关。

    可是,她忽然不想。

    田地的目光,意料之外的清明通透,似乎她所思所想尽在他掌握,这让王姬心悸非常。她不敢多说,说多便是错多。

    “上仙无须顾忌,尽可直言,田地也许蒙昧混沌,但绝不敢对上仙有不敬之心。”

    纵然如此,王姬也不敢敞开心扉的说,她一边看着田地的脸色,一边一字一句道,“小仙曾奉命去孟尝君府,与孟尝君简短交谈过,小仙以为孟尝君也许并非阴险之人,相反,他襟怀坦荡,有容人之量。”

    对于王姬的赞扬,田地只是频频点头,无半点不快的神色。直到王姬把话说完,他才回道,“上仙此言差矣,世人皆道田地暴戾,却不知道田文比田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田地在明,田文在暗而已。”

    “他不论出身、广收门徒,非他胸襟广阔,而是为了巩固势力、闻名天下。”

    “昔年他出使赵国,赵人慕名围观,见其不若想象般魁梧英挺、反而短小瘦弱,皆予以嘲笑。田文怒发冲冠,唆使门客斩杀数百赵人,扬长而去。上仙,田文如此作为,是否也可称之为心胸狭隘、草菅人命?”

    王姬听得瞠目,在她的印象中,孟尝君仍是那个肯向她一介草民俯首认错的豁达之人,可若田地所言不虚,孟尝君当日所为分明都是假象!

    “田地与他不睦,也是不齿他小人行径。就在数月前,阿城匪患严重,祸及百姓,田地着人查实,才发现阿城官员过去正是田文门徒,城中还有许多受其门徒庇护的非作歹的地痞流氓。田地不能视而不见,这才杀鸡儆猴,不想田文竟诬陷田地屠杀国人,并告知父王,田地如何能不憎恨?”

    “上仙如若不信,田地可带上仙走访阿城,确认真相。”

    田地目光坦然,无丝毫躲闪之意,竟让王姬一时茫然了。联想到田文欺骗自己只是诱捕太子一事,孰真孰假,她根本无法判断,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世界纷繁复杂,绝不是她能简单看透的。

    少说,多看。她不断提醒自己,一遍又一遍。

    旬日之内,田地一行已赶到临淄。方一入城门,田地便快马赶往宫中,临行之前,不忘叮嘱手下,务必将王姬安全送到太子府。

    田地的排场,王姬在初来此地时,便见识过了。马车行走在城中主路上,少不了又是一番国人跪拜的姿态,王姬只躲在车里,是决然不敢露面的。

    太子府门前,王姬走下车来。府中仆从皆跪在门外等候,为首家老已殷勤地迎了上来,脸上满是讨好的笑意,“一路舟车劳顿,上仙辛苦。小老儿已备下热汤池,请上仙沐浴更衣。”

    王姬勉强一笑,目光却下意识地搜寻着麻衣的身影,只是看了一圈,只看见跪在一角的甘松。

    “老伯,晚辈想在这府中走走,不知是否可以?”王姬问道。

    家老连连点头,“上仙折煞小人了,太子交代过,上仙在太子府就是在自己家,上仙尽可到处逛,小人在一旁伺候着。”

    他在一旁,便是王姬遇见麻衣,也是什么都不能表露的。

    她转身道,“不用了,我有点累,先回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