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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韩平之剑尖凝滞,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努克白。

    “罪孽至此,不敢祈求侠士原谅。但临别之际,若有秘密不吐,有冤情不陈,就是死也难以瞑目!”努克白泪水纵横,仿佛那头伏地哀嚎的怪物已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看着蛛妖负了重伤,气息奄奄,跑也跑不掉,韩平之便暂时收起了清明剑。

    “行,我最喜欢听人讲故事了。你还有什么故事想说的,就尽快说来。”

    努克白忽然绷起了浑身皮肉,面部血气殷红,像是一个正在膨胀的气球。

    忽然“嘭”的一声,努克白的头皮脸皮瞬间炸开,露出了一幅崭新的面孔!

    这是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男子,皮肤白皙如瓷,五官俊美如画。

    而所谓的“努克白”,竟然是他披的一张人皮?

    联想起《聊斋》中的画皮情节,韩平之陷入沉思。

    俊美男子面色沉静:“我并非鹧鸪村的大长老努克白,真正的努克白已经被我杀了。我剥下了他的人皮制成法衣,李代桃僵,在鹧鸪村伪装了他三年。”

    韩平之不予置评。横竖此人种的恶因已结成恶果,也跑不过今晚了,就挥挥手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接着,俊美男子看向了伏地哀嚎的怪物,面容耸动:“但……但她原来也不是一头妖怪的,她……她是一个人类!”

    话一说完,又是一滴泪珠从他眼角哗哗滚落。

    人妖物种有别,泾渭分明,天然不可逾越。

    人还能变成妖?这简直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你的故事开始有点意思了。”

    淡淡评价了一句后,韩平之就着一块石头当做石凳坐了下去,然后摘下腰间的葫芦,拧出木塞,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

    酒水入腹,起初冰凉,而后渐转温暖,散发出一丝丝热力,滋润着他的四肢百骸。

    以前还在镇魔司的时候,闲暇之余,他就喜欢去翻阅过往卷宗,透过一个个案件去窥探人情百态。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这是韩平之得出的唯一结论。

    “真的!她不是妖怪,她是铸剑城主的三女儿银望舒。”

    俊美男子洒泪道。

    那头怪物听到“银望舒”三个字后,又开始了喃喃自语:

    “银望舒,银望舒,好熟悉的名字,这是谁的名字?”

    “宝贝姐妹,当然是被我们吃掉的一个美人儿的名字呀!”

    “这个女孩儿的名字这么好听,你怎么能吃掉她呢?”

    “嘻嘻嘻……我的好姐妹,我们向来是不怎么挑食的呢!”

    韩平之放下酒葫芦,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婴儿手掌大小的驳绿玉牌,上面系着一个红丝结,下面挂着两个红丝穗。

    此物名为“陈情令”,也是镇魔司人手必备的一件宝器,专门用于聆听苦主、罪犯和证人陈情叙事。只要是倾诉者说出的话,都会自动转化成聆听者心中的映像,从而代入倾诉者的视角,体验其所经所历、所爱所恨、所思所想。

    以气机催动后,“陈情令”悬空竖立,向四面八方铺开道道清光。

    随着俊美男子的吐字叙事,“陈情令”的牌面上自动勾勒出一个个细若米粒的金字。

    韩平之微眯双眼,仔细感应着牌面上写下的金字。

    眼前荒草青松、山岗石崖、明月天河的景象迅速雾化,消散……

    大量不属于他的记忆画面一幕幕在眼前呈现出来。

    ……

    铸剑城地处东南,头枕铁英山,一道龙泉河劈城而过。

    此城七里十万家,大部分城户都以打铁铸剑为生,城市上空常年灰烟弥漫。

    作为一座超然于朝廷之外的城池,铸剑城每年为朝廷打制了大量的兵器盔甲,也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自治权。

    铸剑城主银坤逸膝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均已出嫁,三女儿还未出阁。

    三女儿名为银望舒,年方十七。

    生得肤如凝脂,手若柔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胚子。

    一日,吴王携世子造访铸剑城。

    银坤逸设下大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席间,吴王笑盈盈道:“本王犬子未娶,又听闻城主有位令嫒未嫁。常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城主不嫌犬子无德无能,不妨共结两家之好?”

    银坤逸大喜过望:“承蒙吴王看得起,在下又岂能拂君之意,破坏一桩美好姻缘?”

    铸剑城再如何遗世独立,也终究不能与疆域辽阔的大衡王朝相提并论。

    吴王是血统纯正的皇族,没有人会愚蠢地拒绝皇族抛来的联姻橄榄枝。

    只要攀上皇族的高枝,铸剑城就将今非昔比。

    但美中不足的是,吴王府与铸剑城定下的这门亲事,却是郎有情而妾无意。

    吴王走后,城主银坤逸很快发现了一桩难以启齿的家丑……

    被他视若掌上明珠的三女儿银望舒,言辞激烈地拒绝了这门亲事,并声称自己已名花有主。

    银坤逸强压怒火:“他是谁?是不是那个老花奴和某个野男人的贱种?”

    银望舒大声回应:“他不是什么贱种,他是有名字的,他叫沈君山!”

    “你什么时候把自己交给他的?十七岁?”

    她摇头。

    “十六岁?”

    她摇头。

    “十五岁?”

    她还是摇头。

    “总不会是十四岁吧?”

    她贝齿紧咬红唇,含泪却笃定地点头。

    “我银坤逸一世英名,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恬不知耻的女儿!!”

    银坤逸雷霆大发,一巴掌狠狠将宝贝女儿打翻在地。

    银望舒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你一直醉心经营着你的生意场,你的名利场。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死活?我十四岁生日那年你在哪,十五岁生日那年你在哪,十六岁生日那年你又在哪?所以我和君山私定终身,享受男欢女爱,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那一夜,父女闹崩。

    银坤逸一方面下令把宝贝女儿关了禁闭,然后又把宝贝女儿那年轻美貌的情郎沈君山抓来,处以宫刑。然后再度逼迫宝贝女儿离开情郎,同意与吴王府定下的那门亲事。

    虽然知道情郎已没了那话儿,但银望舒咬碎了牙齿,还是坚决不同意嫁到吴王府,并道出自己已经有孕在身的秘密……

    银坤逸暴怒得失去了理智,竟然把哭得撕心裂肺的宝贝女儿和一头抓来的大蛛妖一起丢进了炼妖血池……

    最终出来了一个不人不妖的畸形怪物……

    沈君山从宫刑的剧痛中惊醒过来,拼死挣脱了束缚,找到了那头不人不妖的畸形怪物。

    但这头畸形怪物已经失去了人类的一切记忆、情感和理智。

    沈君山带着畸形怪物去求助一个邪道修士。

    邪道修士:“她已经与蛛妖炼成了一体,不可逆转。唯一可能的办法,就是遵从蛛妖的嗜血本性,让她继续修习血炼之法,等到她能幻化成人形,或许就能恢复昔日的一切了。”

    因此,沈君山带着畸形怪物离开了铸剑城,最终挑选了鹧鸪村这个有些偏僻的村庄。

    既为躲避铸剑城的追杀,也为了远离猎妖行会的视线。

    说巧不巧,第一个受害者就是鹧鸪村的大长老努克白。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又有数十条人命接连被残害。

    其中有人面蛛自己捕食的,也有沈君山暗中协助捕食的——比如那七名实力不济的猎妖人,就是先被沈君山打得半死,然后再送给人面蛛。

    ……

    看完这些,韩平之一声轻叹。

    说到底,这是一个教育问题引发的连环血案。

    可怜,可悲,可叹,却又很难让人生出同情。

    “我听完你们的故事了。”

    他慢慢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