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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狂怒之殇(十三)

    黄昏时分,项空尘背着一捆黑竹向林外走去,走到岔路口时,他停了下来,左边是下山的路,右边是后山更深处,十虎之前带他走过一次,他在林子深处寻到了那片栀子丛。

    他犹豫了片刻,转身向右边石道走去,石道缝隙间冒出的野草已经枯黄了,蔫头耷脑地垂在路边。但这条古道却是一片火红色,道旁的红枫在残阳下愈发艳丽,如同成片的重锦铺开。

    前方就是栀子丛了,项空尘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向这边而来,自那次十虎引着自己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但路线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垂头看着自己脚前石板路上一片片零落的枫叶,心里依旧沉甸甸的。

    拐过一株树须虬结的老榕树,项空尘见到那片栀子丛,这个时节的栀子早已谢尽了,枯萎暗淡的花朵耷在发黑的花梗上,失去了生气。

    他心里苦笑,早该知道深秋里,寻常栀子本就该凋零了,这是自然的规律,天地的法则。

    几声明快的鸟鸣从不远处传来,项空尘愣了愣,眼下天色将暮,山谷之间本该寂寂无声,但如此轻快的啼鸣却如朝日初生时那般生机勃发。

    他迈步向声源处寻去。随着他走近,鸟雀的啼鸣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一只或两只的清鸣,而是数十只鸟儿的啼叫,其中缓急分明,高低错落,却没有突兀和聒噪的感觉,反而和谐悦耳,欢快轻灵。

    终于,项空尘从一片低矮的方竹林中探出了身形,没有了茂密竹叶的遮挡,他视线在一瞬开阔了。他正站在缓坡上,远处没有林叶遮挡,可以望见那遥远的山峦和西沉的残阳,绚烂的火色燃尽了西边一隅的天穹,苍茫的山脉在火光之中越发黑沉凝重。

    但是项空尘的视线却被脚下的这片菊地抓住了,淡黄色的秋菊在微风中泛起层层轻波,在缓缓流动的空气中还能嗅到那淡淡的幽香,没有栀子那般馥郁,却也显出独有淡然与孤寂。

    他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踩折了横在身前的干枯枝桠,清脆的声音惊动了奏鸣的鸟群,它们停止了啼鸣,转动着眼珠望向项空尘。

    项空尘也回过神来,视线转向一旁,各色的鸟雀莺鹂立在菊地旁的一棵古松上,古松挺拔刺天,郁郁葱葱。树下一名女子侧盘着腿坐着,月白色的焚阳宗道袍在风中轻轻飘动,她目光淡淡,也望向了这个突然闯入了少年。

    项空尘吃了一惊。他一直未曾注意到此处还静坐着这样一名女子,好似突然出现,完全与周遭环境融在一起了。他目光和女子相触了一瞬后,收了回来,那目光平淡安静,没有丝毫气魄和威胁,但绵柔的眼波似乎淡得失去了色彩,如一汪没有流动却始终保持澄澈的井水。

    “我叫项空尘。”项空尘先开了口,他认出了面前女子焚阳宗道袍,“冒昧叨扰了,这些鸟……”

    “我叫瞿寒月。”女子柔声回道,没有在意聚在她周围的鸟雀已经飞远了,“它们只是正好聚在此地罢了。”

    两人又再次陷入了沉默,片刻,项空尘抓了抓头,自顾自说着:“这片菊地真好看呀!没想到在万物凋零的季节还有这样一片绚烂绽放的秋菊。”他说出这话后就后悔了,谁不知道秋菊是秋天开的?

    “你的心很乱。”

    女子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但对项空尘来说却字字如雷。他猛然抬起眼,凝神注视着面前的女子,瞿寒月表情依旧淡薄温和,她并不避讳项空尘的眼神,也同样注视着他。

    “师姐知道我心中所想?”项空尘抱拳行礼。

    “只是我的体质有些特别,对灵气感知比常人更为敏锐,你周身散出的灵气是紊乱的,心控气,气表心,想来你刻下的心绪也很乱。”瞿寒月缓缓站了起来,迈步走入了淡黄色花海中,轻轻蹲下,修长的手指抚在轻薄的花片上。

    项空尘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置身花海中的女子,恬静淡泊,他忽然想起菊花素有花中隐士的美称,而这名淡雅的女子就像深处山林的隐者,无喜无悲。

    “秋菊在百花凋零之后才会开放,不与那些嫣红的夏花斗艳,它隐然于山林,静默无声,安宁自然,无念无争。”瞿寒月低垂着眉,淡淡说着,“不过就算如此,它也会凋谢的,在寒冬来临后,在凛冽的风雪中。这是它的归宿。”

    项空尘眉梢挑了挑了,不知瞿寒月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他想要知道的便是如何面对从自己手中流逝的生命,如何面对梦中浮现的那道倩影。

    “那秋菊凋谢之后,又去了哪里呢?”项空尘不禁脱口而出。

    “落红化泥,春来护花。生命轮回交替,生生不息,在天地之间循环不断,只是换了之中形式而已。”瞿寒月缓缓站了起来,把柔和安静的目光投向了项空尘,“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在广博天地间,命如弱水,力不能胜芥。它从百川之中分出,过完一生,又回归百川,并无什么不同。”

    项空尘迎着瞿寒月的目光,愣住了,他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荒凉在心间席卷开来,那种平淡就如无情无欲的水,并不激烈逼人,但隐隐的有股化不开的冰凉。

    风拂过缓坡,淡黄色的花瓣随风纷飞,如同一只只蝴蝶在空中轻盈舞动,在夕辉中染上了凄美的红。

    山风过后,项空尘回过神来时,瞿寒月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抬头远眺沉入山间的夕阳,微微握紧了拳,瞿寒月的话语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最后的夕照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项空尘背着竹篓,缓步挪动着,走入了御剑堂。

    御剑堂的弟子们见到了项空尘,却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经看出了项空尘脸上的忧虑和迷惑,以及一丝惧怕。最是活泼的杜言本想上去招呼,却被柳山一把拉住,冲着他摇了摇头。

    项空尘并未注意到师兄们的目光,他只是麻木地将竹篓放下,取出里面一捆捆砍好的黑竹。

    “空尘,我们聊一下吧。”就在项空尘准备离去之时,十虎叫住了他。

    项空尘愣了愣,还是跟随着十虎上了二楼。

    “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十虎轻轻拍了拍项空尘的肩膀。

    “根本不好!”项空尘两手拍在木桌上,大声反驳道。

    十虎对于项空尘如此反常的举动并不惊讶,他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项空尘继续道:“杀人根本就不是这么轻松的事,当我看到那张因血液停止流动而苍白的脸,那具因生命流逝而渐渐冰冷的身体,我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她,面对自己。”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我曾在别人面前信誓旦旦地满口念叨仁义道德,但自己却动手杀了人,我……”

    说着说着,项空尘眼眶里已有泪光闪动,他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抽泣声越来越明显,近日所有的压抑和悲伤在此刻如同开闸的洪水,奔泻而出,再也阻止不了。

    十虎没有出声,任由宣泄般的哭声充斥着整间阁楼。

    许久之后,啜泣声小了,十虎走上前来,抓住了项空尘的双肩:“感觉好些了吗?”

    项空尘重重地点了点头,擦干了流过满脸的泪水:“堂主,让你见笑了。”

    十虎摆了摆手,笑着道:“哪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并非什么丢脸的事。”

    项空尘缓缓抬起头,深深看向十虎:“堂主,你杀过人吗?”

    “嗯。”十虎迎着项空尘的目光,郑重点头。

    “那你当时……”

    “不过是彼此赌上性命的一战罢了。”十虎打断了项空尘的问话,似是不愿再次提起那段往事。

    “那你是如何从那段阴影中走出来的呢?”项空尘好似抓住了希望,追问道。

    十虎注视着项空尘,沉默了片刻:“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解开心结,也需要制造心结的人出面。”

    顿了顿,他又道:“每个人在面对问题时的反应也会有所区别,有人选择逃避,有人选择麻木无视,深深封在心底,有人却选择接受,承认。其中逃避最为轻松,却又贻害无穷,而无视却需要足够坚定的心性,最后接受却是最为困难。接受,并不是意味着无关痛痒,更不是享受,而是背负着她继续走下去。”

    “那堂主选择了哪一条道路?”

    十虎沉吟少顷,轻声笑了笑,似在嘲笑自己:“面对向我袭来的恐惧,我当时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无视。那时,若我实力再强一些,若我早些悟到这一点,也许就会做得更好些吧。”

    “不过这只是我一己之见,如何选择,还是得靠你自己决定。”十虎忽地抓紧了项空尘的双肩。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想来砍了一天的黑竹,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至于你最终做出什么抉择,你也不用告诉我,坚持自己的道路,无悔地走下去,便足够了。”十虎摆了摆手,将项空尘送出了御剑堂。

    暗沉的天幕下,老树枯黑,项空尘单薄的身影沿着盘山石阶而下,渐渐融入了夜色之中。

    “堂主,项师弟这关能过去吗?”其余弟子也跟了出来,关切问起。

    “真正做出选择的终究还是他本人,而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一旁默默见证。”十虎望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低低叹息,“我想他会选择最难的那条路,也许,他会再也拿不起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