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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事出反常(七)

    片刻之后,从半人高的野草丛中走出了一道矮小身影,正是洛小山。

    刚才形势紧迫,项空尘也不及思索,从草笼中蹿出,替洛小山挡下了周文彦的搜寻,此刻事了,他再次转眼看向洛小山,心里不免生气,瞪了他一眼,问道:“前几次的怪事也是你做的?”

    洛小山翘起鼻子,满脸得意:“那些阵法堂弟子个个目中无人,四处挑拨是非,我实在看不顺眼,就略施了小计,嘿嘿,项师兄你可要表扬我,你连过三关其中一大半是我的功劳!那个余克坏得很,我就偷偷溜进诸葛师伯的丹房,偷了几味药出来,要知道寻常泻药是制不住炼器之人的,我就在书中找到了功效猛烈的药,趁着余克胡吃海喝的时候偷偷放了进去……”

    他沾沾自喜地说着,却不见项空尘脸上风云骤变,只听一声厉喝在林中炸响:“你还不知错?!”

    洛小山被忽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转眼看去,才见项空尘脸上写满了怒字。

    “我……我做错了什么?”洛小山从未见项空尘如此生气,心里害怕,但仍硬着嘴不肯认错。

    “日月大醮十年一届,人生短暂,又哪有几次机会,他们潜心砥砺磨炼,就是为了在日月大醮中崭露头角,你却暗算他们,致使他们往昔辛苦都付之东流。十年磨一剑,可剑铸成之日却无人青睐,落寞时光,千日寒暑,不就都是徒劳吗?”

    项空尘声色严厉,好似诉说着别人的经历,又好似发泄心中的苦闷,艰辛付出不得回报,难道不正是自己的写照吗?他语气用得极重,渐渐转为大声呵斥,声音远远传开,惊得几只栖在树上的夜莺展翅飞远了。

    洛小山抿紧了唇,眼眶中闪动着水光,忽地大声道:“我都是为了你!那些阵法堂的家伙又没骂我,我替你教训他们,你却来说我的过错!没有我,你过得了三轮吗?那个余克,他私下又花重金买了三道血灵符,准备到时对付你,三只血狼你对付得了吗?”

    洛小山童言无忌,此刻气愤恼怒之下,不顾后果地把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若是在寻常时候,项空尘并不会在意,但此时往昔艰苦修炼情景历历在眼前浮现,听见“你对付得了吗”几字,不禁怒火攻心,大喝道:“不用你帮,我也能取胜!”

    “好!”洛小山带着哭腔道,“我今后都不会帮你,你被人踩了、打了、骂了,我都不会帮你!”

    话音渐渐远了,洛小山奔出了竹林,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皎洁的月光在地面洒下一层银霜,投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竹林静悄悄的,项空尘呆呆立在林中,不知去向何方。

    冰凉的晚风吹灭了他心中的火焰,他回忆起洛小山的那些话,心里不是滋味,自己盛怒之下说了许多错话,将自己心中的愤懑牵连到洛小山身上,此刻细细想过,反而后悔起来。然而,破镜难圆,他知道自己就算道歉,也收不回说出去的那番话,何况他心中仍存着一股傲气,不愿认输,不愿求人,自己的胜利就要自己亲手取得!

    夜更深了,项空尘从林中走出,没有去追洛小山,转身下山去了,行至空山居,遥遥望见竹林中闪烁着灯火,他心里好奇,移步靠近,瞧见火光投射在地面一道伟岸巨影。影子手持巨剑,横劈侧削,舞得刚劲有力。

    沉重的风声从林中传来,项空尘走近一看,才发现十虎正在林中练剑,纵横斩劈,斜削突刺,招式沉稳,却不似寻常剑术那般轻灵走奇。

    十虎也察觉到有人靠近,旋身挥斩一圈后收剑入鞘,回头见来人是项空尘,微微一笑,招手叫他过来。

    两人坐在石凳上,初春的夜晚仍残留着冬日的寒凉,寒气透衣入肤,十虎拔出腰间竹筒,开启塞子,在筒口轻轻嗅了嗅,眯眼陶醉,而后仰头将咕噜咕噜地畅饮了几口。

    喝过之后,他又递给项空尘,粗豪笑道:“来,夜深露重,喝几口暖暖身子!”

    项空尘接过竹筒,鼻翼翕动,丝丝醇香飘入鼻腔,他怔怔看了一眼,也往喉咙猛灌了几口,入口后才发觉这是烈酒,喉间如刀刮过般火辣辣的疼,忍不住咳嗽几声。

    十虎见项空尘笨拙模样,只是哈哈大笑。

    “很久没有来竹林练剑了。”十虎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堂主,你以前也常来这片竹林吗?”项空尘不禁好奇起来,这片竹林偏僻冷清,在严冬更是寒气刺骨,少有人至,只以为唯有自己会来林中静思。

    “这片林子和以前也没什么变化,竹子也差不多高,听闻青竹寿命是六十年,开花之后就会死,但生长却极快,雨后春笋,即是如此。”十虎淡淡道,“许多年前,我那时不过是御剑堂初入门的弟子,资质愚钝,许多师兄一点就透的道理,我却苦苦寻思许久却仍无头绪。那时,我是御剑堂里最平凡的弟子,按理说许多师兄师弟的才智都远胜于我,御剑堂堂主的位置本应由他们来坐,可最后却落在了我身上。”

    说到这里,十虎笑中似夹着几分苦涩:“我满以为当上堂主之后就能高枕无忧了,谁知上任堂主交给我的却是一个烫手山芋。”

    “烫手山芋?”项空尘不解。

    十虎又道:“上任堂主离任之时,突然宣布由我继承堂主之位,我当时又惊又喜,只道自己多年刻苦修炼终于获得了承认,可谁知堂主却说,若是当她再次回来之时不见御剑堂后起新秀,依然是这样冷清萧索,她就会将我踢下堂主位置,还要狠狠责罚我。当时御剑之术已显衰颓趋势,人丁疏落,我心知不能实现堂主托付,想要拒绝,可她将堂主之位硬塞进我手里之后,就飘摇远去,留下一句‘我去寻剑仙前辈’后,就不见了踪影。”

    “前任堂主真是……随性!”项空尘本想说“无理取闹”,但思前想后,念及是他前辈,话到嘴边就改了口。

    十虎苦笑点头:“上任堂主虽是女子,但性情豪迈,飘逸不羁,我有时也不禁把她当男人对待。”

    “女的?!”项空尘大惊。

    十虎见项空尘瞠目结舌,哈哈一笑:“这也难怪,听我描述,任谁都会把她当做男人。不过她虽是女人身,但论及剑术,却与男子不遑多让,不然如何能够继任堂主之位?说来我也受到这位堂主许多照顾。”

    项空尘越发感兴趣了,凝神屏息,洗耳恭听。

    十虎仰望天边孤月,微微闭起眼,又缓缓张开,似在回忆着往昔岁月,低沉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那时我进步很慢,每日晚间就会在这片林中练剑,练到月影西斜才回去。有一次冬夜,我练剑的时候被堂主发现了,她招呼我过去坐下,拔出腰间一壶清酒,就让我喝,我想到明日还需早起晨练,就推开拒绝。谁知他一把搂过我脖子,揭开封口就往我嘴里灌,我被连灌了十余口,只觉得喉咙火辣辣地痛!我喝完之后,她又用袖子在壶嘴擦了擦,自己喝了起来,我被呛得咳嗽,她却舒然长叹,说很久没有人陪她喝酒了。我心里有怒,不去理她,谁知那酒后劲儿极大,不消片刻,我脑袋就昏昏沉沉,接着满口胡言乱语。后来我才知晓,那晚我说了许多胡话,也把自己许多丑事抖了出来,从此被堂主抓住了把柄,常常差遣我端茶送水,我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地过活。”

    项空尘心想原来堂主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不过上任堂主举止的确洒脱,甚至恶劣,长相或许也如男子一样吧。

    “有次我与堂主比剑,她身影灵动飘忽,我的剑根本挨不着她,她忽地沉剑与我交击,我心想她不过瘦弱女子,膂力怎么会敌得过我,就持剑迎上。然而两剑交击时,我虎口一阵酸麻,剑脱手而出,她数落我堂堂大男人连剑也握不稳,臂力不及女子,罚我头下脚上,支撑半月。后来我才明白,根本不是力量不及,而是剑术技巧差了许多,可恨我还傻傻撑了半月!”

    虽然言词之中多有怨恨,但项空尘见他侧脸嘴角微微翘起,却似怀念当年的岁月。

    “明日还有比试,你早点歇息吧。”两人聊了许久,十虎摇摇竹筒,发现酒已经尽了,转身走出了竹林。

    “堂主,那若是上任堂主回来见到御剑堂这副模样可怎么办?”项空尘问道。

    “这个堂主我早就不想当了,再过几年就传给严辉。”十虎撇撇嘴,满不在意,“到时她回来见了,大不了狠狠训我一顿,还能拿我怎样?”

    “那你的那些把柄?”项空尘胆怯问起。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如今翻出来也没什么可羞恼的。”十虎哼哼两声,迈步直行,忽地又停下脚步,转头道:“空尘,我想起她送我的一句话,现在送给你——

    剑行寒暑锋自赏,梅迎凛冬不争春。”

    晚风送来悠悠远远的吟诵,十虎的身影已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