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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云泽之忆(十八)

    凌烟台位于焚阳山西面,从前只是一块悬出山壁的巨岩,只因焚阳宗内一名长老闲游经过,站在石台上举目远望,见烟波浩渺,不禁挺剑划下“凌烟台”三字,往后这块石台便以凌烟命名。

    此时日近黄昏,天边山峦起伏,晚霞如锦,落日长河,浩荡之中却有暗蕴着一袅袅凄婉。云明泽怀着珑,坐在一株榕树下,他履行了自己的约定,带着珑上山,饱览焚阳风月。

    焚阳宗戒律森严,不容妖物进山半步,宗内弟子多是克己奉守,但云明泽罔顾一切,执意抱着珑的尸身回了焚阳宗,盘山而上,径直登上凌烟台。众弟子见云明泽目光黯然中隐藏着隐隐的凶狠,也不敢上前阻拦,只得将此事告知掌教。

    “如何?焚阳宗的景色?”云明泽怔怔地望着夕阳。他曾来过一次,不过是在清晨,那时烟海浮沉,磅礴广袤,视线之中尽是一派恢宏气象,此刻夕照下的凌烟台,却弥漫着轻轻柔柔的红,萦绕着烟气,缓缓消散。

    “你可真傻,只是为了日复一日的夕阳,只是为了天涯海角皆可见的落霞,就为此付出了生命。”云明泽收回远眺的目光,轻轻投在珑的身上,苦笑道。

    “是呀,日复一日,晚霞依旧如此美丽,也许缺的,只是身边的人罢了。”

    似有淡淡回声从心间响起,云明泽愣住了,他再次凝神看向那恬静的珑,模糊的目光中满是柔情。

    万里层云,只为踏上你曾经走过的远路。

    千山暮雪,但求观尽你过往眼中的风景。

    “你原来就在我心间……”云明泽感觉腹中暖暖的,保有着从前的温度,好似珑并未远去,就像之前握过的手那般。

    他霍然抬眼,远眺天涯尽头,淡淡道:“往后的路,便是一同前行。”

    ……

    霄阳殿上,如往常一般,肃穆严正,但空气之中却漂浮着凝重炽烈的气息。

    孟光曜单膝跪在殿上,沉默不语,在他身旁是云明泽,此刻他深埋着头,紧紧攥着拳。

    “弟子不肖,辜负掌教厚望,请掌教责罚。”孟光曜道。

    洛霄山抬手止住:“你并无过错,就是本座也全然未料到其中另有阴谋,你不必太过自责……”他顿了顿,又道:“苍信然的下落可有线索了?”

    孟光曜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弟子已派人将九里山里里外外搜寻了三遍,却依然没找到他的踪迹。”

    “是吗?”洛霄山叹了一声,“你下去吧。”

    孟光曜躬身退下,临走之前,偷偷瞥了云明泽一眼,只是云明泽垂首不语,一动不动,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孟光曜走后,大殿内又陷入了沉寂,云明泽孤零零地跪在殿前,烛火投下的长影在风中摇晃。

    “你可知错?”洛霄山语气低缓,却凝着一股不可违拗的威严。

    “弟子没错!”云明泽抬起头来,面对洛霄山的目光毫不闪避。

    “混账!”洛霄山猛地拍案而起,案台在他一掌之下塌了下去。他脸色铁青,再次逼问:“祖师门规,不知传了多少载,你今日却视千年门规于无物,将妖兽带进焚阳宗,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还有没有祖师宗门了?!”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弟子心中谨记……”云明泽将身子伏下,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又抬起头来,迎着洛霄山的目光,“只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宗门传下祖训数千载,但圣人千虑必有一失,千年时光,连山川也会变动,更别说人和兽了!往昔的妖兽凶恶狠厉,但如今妖兽仍是如此吗?当今人道大昌,其余灵物妖兽也退避三舍,若宗门只是一味地铲除和厌恶,只会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绝地反抗!”

    云明泽不动不惧,他能感受到面前洛霄山如山的气势,重重压在自己头顶,但他终究要说出心里的话:“她救弟子性命,弟子兑现与她承诺,此事弟子就算受天大责罚,也不会后悔!”

    洛霄山听云明泽字句铿锵,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冷哼一声:“好!本座看你执迷不悟,死不悔改,罚你去无字壁前好好反省一下,当你醒悟之后,再出来见我!”说罢,袖袍一挥,转身离去。

    云明泽又默默伏下身子,在地上再磕了三个响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起身前往无字壁。

    十年光阴,匆匆流逝,云明泽修得符箓精髓,后又得盛唐三杰盛名,但如此于他不过尔尔,未过多久,他自觉恩情已还,又为寻苍信然下落,便私自下山离去了,自此再无他的消息。

    多年后,掌教意外收到一封书信,却是云明泽寄来的,他将其打开细细一读,才知云明泽下山之后,便去寻找当年掳走苍信然的神秘教宗,只是那教宗潜伏极深,花了他不少时日才追寻到蛛丝马迹,此间寄回一封书函,只望洛霄山再三思虑。

    原来当年诱导焚阳宗破除狸猫一族法阵的教宗名为“示厄众”,教宗想要从中获得“九命狸猫内丹”,至于用途还未查明,但示厄众长期潜于暗中行事,当年蓄意散出消息,让各路散修争相抢夺狩猎狸猫内丹,自身又以神秘咒法控制狸猫,造成杀人害人的假象,借着焚阳宗嫉恶如仇,严惩妖兽的宗规,借焚阳宗之手破掉上古法阵,再将其中狸猫猎杀,收取内丹。

    幸得此间狸猫一族潜行隐踪,连夜搬迁,才躲过了那些贼人之手,只是失了法阵护佑,狸猫一族前路堪忧,云明泽在搜寻苍信然行踪,调查谜团之时,也时有从旁救助狸猫,也算稍稍报答了珑的救命恩情。

    看过这一纸书信,洛霄山再次陷入了沉思,他闭门不出,在书房中静思深虑一月,才走出房门,当下便召集其余各殿长老,改立新规,自此改变千年传下的根深蒂固的门规戒律。

    虽然各殿长老多有惊愕,但见洛霄山面容决绝,应诺下如此后果一切由他掌教一人承担,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如此决断,便也一应遵从。

    自此,焚阳宗对天地妖兽灵物也大为改观,在山下也开辟了试炼之地,允许妖兽穿行其间,两方互不干扰,就算不得已动手,也不得多造杀孽。

    ……

    缓缓合上信函,项空尘长出了一口气,洋洋洒洒数千字的笔墨仿佛刻入心间,经年时光历历在目,其中一笔带过之处颇多,但笔锋挑转处,却柔腻细致,不见之前的洒然。

    他默默对着书信看了片刻,将它再次夹入了书册之中,叹息一声。他喜好故事,也爱说书,但当真活成了书中人物,却又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不过时移世易,当年往事早已成风,就算唏嘘不已,却也难再改变分毫。

    终于,他狠狠甩了甩头,将思绪都抛诸脑后,转头看见洛小山单手托着下巴,脑袋向下一点一点,就要睡去。洛小山年少喜动,却被强压着念经读书,对书中密密麻麻文字早生厌倦,就算此时信里是引人入胜的故事,他也丝毫不感兴趣。

    项空尘无奈摇了摇头,推了推洛小山的肩膀:“小山,起来了。”

    摇了几下之后,洛小山才稍稍苏醒,擦掉了嘴边口水,揉着惺忪睡眼,砸吧嘴道:“项师兄,你看完了?”

    项空尘点了点头:“我们回去吧。”

    洛小山伸了个懒腰,蹦到门口,嘴里问道:“项师兄,我们何时下山去玩呀?”

    项空尘一怔,才想起还有此事,自己私自带小山下山实为大过,若是被其他长老知晓,也不知会受到何种惩罚,但自己也得守信诺,若是还这般欺骗小山,往后在他面前就真的抬不起头了,而且小山人小鬼大,说不定一气之下会惹出什么麻烦。

    思来想去,项空尘敲定主意,便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日就下山,玩上半天。”

    洛小山听后一喜,也不计较“一天”和“半天”了,当即拍手叫好,欢呼着跑出了门去。

    项空尘无奈摇头,忙跟了上去,喊道:“小山,你冷静一点,要是被别人发现了,我俩都得受罚!”

    出门之际,项空尘轻轻将木门合上,这才追了上去。

    门前,波光又缓缓流动起来,书房的禁制再次开启,将所有前尘往事,因果秘密都深藏其中。

    此刻日已中天,明媚的阳光洒在浮岛上,暖意醺人。

    项空尘追赶上小山后,又严厉告诫了一番,小山言听计从,不再喧哗,却又畏畏缩缩,显出几分做贼的样子,更加惹人怀疑。项空尘直拍额头,让小山只须装作平日模样就行。

    “小山?项师弟?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身体忽地僵住,他们对这个声音尤为熟悉,心中同时一沉,转过身去,齐齐笑道:“小夏师姐。”

    韩晓夏从远走近,一双妙目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番,问道:“怎么,项师弟,今日跑上霄阳殿来了?”

    她又转向洛小山道:“小山,你的功课做完了?”

    洛小山面对韩晓夏锐利的目光,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韩晓夏见他那羞怯神态便知了个大概,正欲说话,却被项空尘抢先道:“小夏师姐,掌教召集在此次日月大醮夺得前四的弟子前去,分派任务,下山历练除妖,彰显焚阳声威,我琢磨这几日便要下山去了,顺道来道个别……”

    说话之间,项空尘瞄了韩晓夏一眼,果见其脸色有变,待项空尘说完后,韩晓夏便道:“小山,记住将功课做完,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不做停留,快步走远了。

    项空尘和洛小山对视一眼,坏笑道:“苏流风(苏师兄)!”

    奸计得逞,将韩晓夏支走后,两人也不敢再做停留,匆匆忙忙乘着浮游岛向山下去了。

    路过山门时,项空尘将洛小山背在竹篓之中,以黑布罩住,掏出下山的令牌,守门弟子中也有看过当天日月大醮的弟子,对项空尘印象深刻,此刻见他,更有心结识,又见令牌在手,更未多加阻拦,便放行让两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