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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异道殊途(七)

    当晚,吴伯从邻居家里买来鸡鸭,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他虽然嘴上嫌弃项空尘回家让他破费了,但依旧亲自掌厨做了几道拿手好菜,菜饭准备得多了两人吃不完,就邀了村里的小孩一起来吃。小孩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蹭饭的机会,在席间追问项空尘三年来所见所闻,仙门里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人人都能腾云驾雾?那些长生不死的仙人长什么模样?胡子是不是垂到地面了?

    当项空尘一一回答完他们问题之后,孩子们顿时失去了兴趣,听项空尘所描述的仙山,和这青阳峰没太大差别,就是多立了几座殿宇。

    见到孩子们沉闷了下来,项空尘心想已达到了欲扬先抑的效果,又侃侃而谈起焚阳宗内神妙之处和自己山下游历所见的英穆侯古墓。

    项空尘语声抑扬顿挫,当讲到焚阳宗五座空岛时,孩子们都升起了憧憬之情,有几人还幻想着已在云海之中翱翔;当讲到英穆侯古墓时,语调变得阴沉凄冷,吓得孩子们都一边捂着耳朵,又一边从指间的缝隙向外偷听。

    吴伯在旁只是饮酒,也不多言,玩味地瞧着围坐在桌边的小孩们,他想起当年自己给项空尘和厉行舟两人讲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时,他们也是这般模样,眼里满含好奇和惊惧,明明吓得不敢半夜起床撒尿,却仍纠缠着要听。只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当年缠着他听故事的男孩,已是给别人家孩子讲故事的人了。

    晚饭吃了很久,夜色深了,孩子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吴伯和项空尘送他们回去后,回到屋里,吴伯似笑非笑道:“当年你就像这些孩子一样,憧憬着山外的世界,那时我就知道,我阻止不了你和厉行舟两人下山……不过,当你老了就知道,在外奔波的人终究要寻得一个归宿。”

    项空尘愣愣地点点头,吴伯的口气似乎不像之前那么豪迈了。

    “你瞧上哪家的闺女啦?”

    项空尘没料到接下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硬着嘴道:“我上山也不是物色伴侣的,哪会在意那些东西,在山中我也只是修习练剑,没见过几个女孩。”

    审视的目光在项空尘脸上划过,吴伯叹了口气:“哎,若你这傻小子多上上心,没准没几年老头我就抱孙子了,也不知厉行舟那小子如何了?七星院的小姑娘应是也不少。”

    项空尘盯着如豆的灯火,也不答话。

    “好了,夜也深了,我喝得有些上头,先去睡了。”吴伯转身走向卧房,以项空尘难以听见的声音嘀咕:“这小子,岂能瞒得过我?你每次说谎时都会目光斜视,肯定在哪里遇见了个闺女,动了心,还不让人知道。”

    夜渐深了,窗外的人家纷纷熄灭了灯烛,连偶尔传出的几声犬吠也消沉下去,项空尘躺在木床上,仰望房梁,屋里仍弥漫着木质家具的味道,熟悉得让人安心。没过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

    翌日,在清晨的鸡鸣中,项空尘缓缓醒来,盘坐在床上运功半个时辰后,他便出门向山林里走去,走向那个曾改变他命运的山洞。

    山林里的迷阵早已撤出,项空尘循着树干上的刻痕,来到了山洞前,白老捋着胡须,对他点头微笑。昨日项空尘回到青阳峰时,白老就已察觉,今早他已在洞前等候多时了。

    白老还是印象中那般一身素白,苍然之气比往日更加强烈,正是项空尘境界有所提升,才感知到白老那沛然磅礴的真气。

    “空尘向白老问安。”项空尘恭敬作揖。

    “何须这些繁文缛节,且进洞来吧。”白老长袖一扫,翩然入洞,项空尘紧跟在后。

    项空尘盘膝坐上石床,白老手掌悬在他头顶,闭目感应片刻,欣慰地点点头:“不错,你已进入爵器巅峰,不日就能破境。以此速度而言,虽不算天赋极佳,但也值得表扬,毕竟当年的你只是一个无器无才的村野小童。”

    项空尘尴尬笑了两声,不知话中意思是褒是贬,他见狸猫不在洞里,遂岔开话题:“混沌老大不知跑哪里去了?自从回山之后就不见了影儿。”

    “我将拘来的一地魂归还给他,他趁此机会就要融入那副肉身,但又怕老夫从旁使绊子,就去寻觅一个我神识覆盖之外的洞窟,在那里吸收这一地魂。想来此刻已跑进了一个隐秘的地界,着手准备入魂了。”白老悠然一笑,“其实混沌小友也不必如此提防老夫,老夫言出必行,又何必推托不就呢?”

    “好了,混沌小友之事就不必你我操心了。”白老双眼中射出神光,无形的力量摄住项空尘的全身,“老夫在深山老林也无趣得紧,不如小友你来给我讲讲山外之事。”

    项空尘正好要请教白老修炼器身的功法,此刻白老主动提起,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满腹疑惑通通吐露出来。他在每次突破之后,器身会更加巩固,所能容纳吞吐的灵气比之前更为充沛,但步入爵器之后,从爵器下品升至上品,却无明显变化,直到不久前遇见瓶颈,难以破境。

    白老沉吟片刻:“‘器’终究是‘器’,它的容量终究是有限的,本身的材质构造决定了它的器量,就好似这只瓷碗,它只能容纳仅仅一碗水,水多则溢,若摔在地上,它就会四分五裂,如此它不如竹筒盛饭,但它却能耐得住火烧,这就是它的器。”

    “如此说来,每个人的器不就是天生注定的吗?”项空尘心中惴惴,自己步入爵器之后,难再突破,也许正是因为自己资质不足,就好比那只瓷碗,奋力向前,终究也会被撞得粉身碎骨。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白老的声音徐徐而起,“你不可小瞧他人之器,位列低下之器,器之优劣,不在于其容量的大小,而在乎其是否固守器身。名士之器,当以持节守德,扶危济困为己任;宗师之器,当以精研艺业,潜心修行为己任;品爵之器,当是下察黎民之疾苦,上循圣贤之良策;将帅之器,当是外御八方,内镇寇匪;帝王之器,当是瞻百年之气运,存四海之度量;圣贤之器,当是俯而忧天下之所忧,仰而乐天下之所乐,建言立德安天下!”

    “这些种种皆是人之器,世间万物同存器,除此之外,仍有花草之器,兽禽之器,天地之器,有形之物皆有器,器量无论大小,其终究因‘道’而成‘形’,因‘理’而成‘器’。”

    项空尘心中渐渐明悟,但又有些失落:“若是如白老你所言,器量之大小因为道理而注定,那岂不是难以改变,人所能做的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

    白老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天命,又有谁知道顺应天命或是违逆天命,于天地这般广阔无边的容器之中,我们不过微小一粟,我们难以观尽天地全貌,看不清三千大道,但却能见微知著,从细微寻常中探寻到根源。‘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人之器却是因‘形’而定。”

    项空尘已有些迷糊了:“白老,你能讲得通俗易懂一点吗?”

    “却是老夫卖弄了。”白老哈哈一笑,“简而言之,即是‘器’‘形’‘道’三者分为下、中、上三阶,器由形定,形由道生,一个人的器量是由形而定的,而形却非固定不变,陶土烘焙之后可作器皿,洒在山间也能滋养花草,它的器是由周围环境所造,形是由天地造化而铸。而人之器,却不仅仅因天地造化打磨变化,更需要本心的砥砺。”

    白老一指点在项空尘胸膛:“人骨骼血肉有形,人内里五脏六腑有形,人的三魂七魄本心更是有形,皮肉脏腑之形在生长之中定格,但心之形却远远还未显露脱胎,人走完一生,也仅仅是为了定下心中的形,但也不乏天才绝艳之辈,由形入道,窥视到形之上的大道。”

    项空尘摸着自己的胸口,喃喃自语:“心之形……”

    “炼器若是仅仅提升器身,那终究会迎来尽头,那时也许那人身负伟力,霸气盖世,但之后却再无路可走。炼器就好似铸剑,从杂质中提炼出粗铁,再从反复锻打折叠中淬炼出精铁,铸剑师从不会满足,在他们心中,所铸造的最好的剑永远是下一把。”

    白老也察觉自己废话有些多了,咳嗽一声:“因此,你的天资并非完全决定你的器量,你的形还未固定,它还处在天地的洪炉之中,在烈火中反复煎烤,在冷水中反复淬炼,在你自己的敲打中锻造出你自己的心之形。”

    “也就是说我的境界还能提升是吧。”项空尘长舒一口气。

    “只是,器也反向限制了你的形,要想突破器身的限制,你就得忍受更大的痛苦与考验,如此,你还愿意向前迈步吗?”白老语气变得严肃,双眼凝视项空尘,目光好似钻入了他的内心。

    项空尘直视白老锋芒毕露的目光,重重点头,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去山的另一边看看的少年,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漠北雪原深处,琼玉雕琢的千绝宫里,还有一个女孩在等他的承诺,南疆十万大山腹地,神秘阴森的影舞,如影随形的追杀还须人去斩断,东海狐族的秘境,救活珑的方法,他还欠狸猫一个恩情。

    白老知道项空尘在三年之中经历了许多,但见他的双眼时,才发现仍是当初舍命炼器的男孩,在男孩心里,有什么变了,又有些没变。

    白老嘴角拉出浅浅皱纹,露出一丝微笑:“无魂彷徨野地骨,春来复攀绿枝藤,没想到千年的时光,还未磨平白骨之中最后一划剑痕。老夫本以为会慢慢失去记忆,变成一个无魂野鬼,没料到今日却找回了当初的零碎记忆。”

    “千年?”项空尘从未听白老谈起自己的旧事,只知他是一缕被锁在山洞里的残魂,甚至不知当年封印他的原由,有时还想当年他也许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魔,害怕他接近自己有什么阴谋。

    “空尘小友,你还记得当初你我之间的约定吗?”

    “自然记得。”

    “那好,也许现在正是履行你我约定的时候了。”

    “白老,那《七灵逆器录》的后两册呢?”

    “呵呵,你不必心急,待你办完我交予你的任务,自然会将后两册给你。”

    项空尘冷静观察白老的神色,见他气定神闲,并无异色,好似没有骗自己,从怀里取出那本在大街上买的《七灵逆器录》中册:“其实我在山下的一个算命先生手里买了一本功法册子,著名也是《七灵逆器录》,我也翻阅了正本,的确与上册一脉相承,我也想问问白老,这本书是否有假或漏的地方?”

    白老接过书册,细细翻阅起来,待浏览完前十页,他就将书合上:“的确同出一脉,与总纲并不悖逆,应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只是此书早已绝迹,不知那人从哪里得来这本奇书?”

    “那老人是个算命的,也许是通过占卜算卦找到了这样残缺的册子,我虽不信命由天定,但靠算卦寻找东西却也有些可能。”项空尘若有所思。

    “罢了,咱们言归正传,当初你我约定,老夫助你觉醒器身,你替老夫办一件事,老夫所须你办的那件事便是前往东海归墟。”

    “东海归墟!”项空尘惊愕地重复一遍,“那不是太古神话中的地方吗?”

    “的确是太古神话之中的地方,相传在天之极西,有天地初开时留下的混元空洞,天下水流俱是通过这个空洞流下,在地之极东,有东海归墟,四海之水皆归入这个墟渊之中。毕竟年代久远,难以考证,但于东海底部,的确存在一处废墟,那里寂静无声,水流也凝固不动,你所要前往的地方就是那里。”

    白老一边向项空尘解释,一边向洞外走去:“上古时期,天地间充斥着灵气乱流,在一片混沌晦暗之后,人族不过是万灵之中弱小的一族,根本禁受不住混乱的灵气,只能四处躲避天地之间降下的灾厄和其余脱胎于太古血脉的神兽的捕杀。纵使如此,人族的血脉也薪火传承下来,直到有人发现了天地之中的灵气可以纳为己用。”

    走出山洞,层叠的枝叶漏下点点阳光,项空尘的思绪随着白老苍凉的声线穿越回那个洪荒时代。

    “虽然有人发现了这一点,但人族的身体却不能承受这汹涌的气流,不少人在尝试吸纳后爆体而亡,但也有人成功完成了蜕变,自此这些拥有神力的人高擎旗帜,与四面围杀而来的神兽凶兽拼杀,轰轰烈烈的生存之争也让人族付出了惨痛代价,直至那三十二人出世。”

    这些传说项空尘闻所未闻,但见白老的表情却不似在编故事,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发出一声,只听白老的陈词拔高激昂,好似遏止天际行云。

    “那三十二人也被称为原初之神,他们合星辰之力,建立起原初之壁,将天外与天内分割开来,从此天内成为一方人族能安居乐业的理想之地,壁内的灵气不再混乱,人也能适应渐渐平静的灵气,但内部的灵气却不如外界的充沛,只少数人才能吸纳运用。”

    项空尘才知道原来自己修行所吸纳的灵气已较之前的混沌灵气要缓和许多,那些混沌的灵气又是怎样的凶猛?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疾电,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自己在英穆侯古墓之中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息以及乌蒙身上不同于寻常灵气的黑气,说不定就是那所谓的混沌灵气。

    白老缓步走出竹林,来到悬崖前,迎风而立:“从那之后,人族的确安宁了许久,但壁外的混沌却对此虎视眈眈,直至两千年前,原初之壁被打开了一道小口,灵气乱流乘虚而入,洪荒的灾厄再次降临,世间卷入火海与血泪之中,眼见人族又将重坠深渊,此时有四人站了出来。”

    “老夫不才,正是那四人之一。”白老向升起的朝阳拜了一拜,“当时那四人于炼器之道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们各自联合一百零八个炼器修士,以四象御器阖天法阵封住天穹缺口,炼器修士全因器量耗竭而亡,而四人器身中容纳远超器量的灵气,早已接近崩坏,在灵气将撕裂器身时,他们将巨量的灵气引导向天穹缺口,复原原初之壁,而又以魂魄之力镇压住四溢的灵气,疏导灵气循环流转,当时他们位于地极四方,借此形成天圆地方格局。只是那四人却也永世禁锢在四方直至如今。”

    项空尘侧头望着白老白袍在风中飘扬,身影突然间显得苍凉孤寂,两千年的岁月沧桑,白老就如此孤身一人对月而坐,坚守这永世的诅咒。

    “此次老夫托付与你的事,便是与此有关。”白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白眉舒展,“在东海归墟,皇极墟渊之中本是由一人守护,但一百年前却产生了异动,从此再无声息传出,虽然并未影响法阵运转,但老夫心里也隐约不安,就在五年前,墟渊又传出了讯息,只是古怪奇异,老夫想请你去东海一趟,弄清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四象宝印,你进入墟渊后能借此打开皇极墟渊的门禁。”白老从怀中取出一件白玉质地的圆管,小指粗细,管壁镌刻着古老云篆,流溢出金光。

    事已至此,项空尘知道自己不能拒绝,正好又要前往东方和国重铸古雷剑,顺道将两件事一齐办成,也了却两桩恩情。他小心地接过玉管,贴身放入怀里,温暖的气息从管壁散出,烤得他整个身躯都暖烘烘的。

    似乎看出了项空尘心中的忧虑,白老轻轻拍了拍项空尘肩头:“空尘小友,你不必为此事忧心,要知道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就算真是法阵破损,也自然有你们这个时代的泰斗顶在前面,你只须做自己眼下该做的事便可。”

    白老悠悠然一笑,曼声长吟:“白玉堂,千金裘,掷下衣爵换美酒,放眼量,云尽头,且济世豪胆共海寿,晃眼千载皱眉头,唤得四士同消愁……”

    吟声响遏行云,项空尘默然望向白老,又顺着他的目光转向东方,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雄关沧海,遁入东海之极,百海归墟。

    那里,一座镌刻海文的巨大石门缓缓开启,从缝隙中透出灼眼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