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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寻回

    几天后,在思潮研究所六楼的所长室内,方司南踮着脚坐在一把暗黄色的柚木皮垫靠背椅上,直直地注视着对面的刘力。刘力坐在一张宽大的、同样木质的办公桌后,背后是一排成套的书架。书架上方挂着一幅宽幅的书法——杜甫的《望岳》。刘力拿着一支笔,在桌子上轻轻敲击着:“那个孩子的意识还存在?而且有思想?这不奇怪。现在部分研究认为,即使是重度自闭症的孩子也是聪明而敏感的,他们的问题在于沟通和表达。所以一些ECTA的治疗师教给自闭症孩子语言外的表达方式——比如打字、字卡——之后,那些孩子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才华和丰富的情感。但是,这对我们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们的核心意识与大脑的联系很弱,可以被我们移植过去的意识轻易占据。更重要的是,这些孩子的意识趋向封闭、藏匿,不会跟入侵的意识产生冲突。即使感知到了本体意识,只要不加理会,或稍作恐吓,这些孩子就会自己织出精神的茧壳,沉入识海的深处。此外,由于缺乏沟通、交流,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们。即使最亲近的人也很难发现孩子的内在已经被偷梁换柱,还会把孩子的变化归功于‘开窍’、‘爆发’之类的东西。

    方司南皱着眉头,默然了一会,开口道:“这对母子的生活还是艰难了些。我记得实验之前我曾经提供过一笔大概20万元的经费,作为他们参加实验的受试者补偿,先发放给孩子妈妈,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吧。”“您一开始是打算直接资助这个家庭20万的,但是临近实验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对我们技术存疑,担心受骗,您又把资助金额改成了5万元。这笔钱倒是可以马上发放的。”刘力认真的说。方司南愕然半晌,喃喃道:“我不记得我改过主意啊。说实话,我觉得直到现在我对原来的记忆还是支离破碎的,好像一卷胶带上被剪出许多空白。同时,又杂糅进了很多不属于我的东西。特别是近期的记忆,缺失的很厉害,久远些的记忆反而还算清晰。很多时候我也不确定,我还是我吗?”

    “前几个做过记忆移植手术的受试者术后都出现过一段时间这种反应,不过后面恢复得都很不错。您还是要想办法回到您原来的生活轨迹,接触你熟悉的事物环境,这样有助于寻回自我。”方司南点了点头:“首先,我要重新掌控回一些属于我的资源。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记得我预先把一些重要的信息放在了一个专门定制的网络保险箱里,由于没法用生物特征识别,我采用了富文本层层加密的办法来保护信息安全。我还依稀记得,外层密码,要通过你们之前提过的相性测试获得;内层密码在哪里,暂时还没有头绪。要不,我们从那个相性测试入手吧,我们一起作过相关的准备工作,对吧?”

    “那个当然!”刘力略带自得的说,“我们提出的相性测试,可以说是图灵测试的升级版,有点像《银翼杀手》里的基线测试,只不过是用来判定自我的。在我们一起准备的这份测试中,所有测试问题都是你亲自设置的,是你根据生平经历、个人喜恶设置的主观发散问题,想要全部蒙对是不可能的。而且,虽然使用的是我们的理论模型,测试系统是你专门找人开发的,我们也无法和介入和提供帮助。”顿了一下,刘力接着说:“测试一共有100道题,正确率达到90%才算通过。并且,你只有两次机会,两次测试使用的是不同的题库,失败两次,那个系统就会永久锁定,里面隐藏的信息将再也无法获取。如果你下定决心,我们就一起去下面的模拟实验室,去见识一下我们在手术前精心准备的这套相性测试系统。”

    方司南跟随刘力来到了一间窄小的实验室,实验室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台类似模拟驾驶类游戏机的设备,设备主体是一个的开放式座舱,极富未来感的灰色座椅上方,悬着一个蛋壳似的半球型白色护罩,与座舱前端连在一起,将深处的显示屏遮挡的严严实实。“这是按您之前要求打造的相性测试机,由于测试问题可能包含个人隐私,这台测试机在制作时充分考虑了私密性。”刘力摊开一只手向方司南介绍说。“为了保证您的测试过程不被打扰,测试开始后我们都会离开这间房间。现在您可以坐上椅子了。”方司南坐上了座椅,一位技术人员操作了几个按钮后,他面前的显示屏亮了起来。淡绿色的背景下,一个红白相间的标靶浮了出来,几只箭矢飞速射来,扎在了标靶上,下方随即出现一行小字:“点击进入”。等刘力等人鱼贯离开房间后,方司南深吸一口气,点击了一下那行字,旋即弹出了一个指纹验证的窗口。方司南四下寻找了一下,在键盘旁边找到了一个闪着红光的指纹读取器,按照提示把左手拇指放了上去,“哔”的一声就验证通过了。“居然提前采集了这个孩子的指纹,还真是有备而来啊。”方司南自语道,紧接着,他开始皱着眉头打量起跳出来的相性测试题:“你在广场上遇到一名流浪的小提琴手,他拉着一首巴赫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水平一般,你会怎么做?”“你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来到舞厅,吧台上有美酒,舞池里有美女,沙发上有好友,你会做什么?”……

    方司南呆呆地看着屏幕上63的数字。刘力站在方司南身后,虽然被护罩档住看不清屏幕上的内容,但也被告知了此次测试的结果。“看来不太顺利啊。这个测试还是先放一放吧,先找找其它途径来恢复记忆吧。”方司南用小手支着头说:“测试有点难啊。不过,在做测试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一些事。我手术前去过我毕业的大学,在那里留了点与内层密码相关的提示。我想过去一下,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把东西找出来。”

    方司南小小的身影在熟悉的大学校园里漫无目的的走着,送他过来的研究所工作人员远远地缀在后面。看着周遭的景物,几个月前的记忆在心头一点点浮现。仿佛看见春寒料峭之中,一个身穿呢子大衣的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迈着僵硬双腿,吃力地走着。循着自己以前的足迹,方司南来到一座石桥旁。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桥下蜿蜒而过,这里是校园里一处胜景,无数路人、情侣都曾在这里驻足停留。在桥头站立了一会,方司南向桥下望去,河岸边菖蒲、芦苇等水草葳蕤茂盛,随风轻摆。方司南的思绪也回到过去,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是他同一个实验室的同学,学的也是化学专业。可能由于长期接触化学试剂,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在几年前去世了。

    看着河岸边的水草,方司南回想起那时他们一起做水生植物富集重金属能力的研究,就地取材,几乎采光了这片河岸上的菖蒲。后来,她还专门买来唐菖蒲的种子,补种在桥下的河滩上。他的妻子很喜欢菖蒲,喜欢它们牺牲自己吸附毒素,净化自然的品质。重病时也说过希望死后化为一株菖蒲,能在桥下、河边、塘上守望自己深爱的亲人。方司南的眼睛湿润了。他探出身子向桥身望去,桥身外侧突出的一根排水管上,隐约可见缠着一根细麻线,垂进桥下的芦苇从里。方司南用力伸手够住麻线,慢慢向上收拉,提上来一封涂成黄绿色的牛皮纸信封。看着信封,回想起来几个月前,腿脚已不灵便的自己把信封吊在桥身下是多么的不易。用这种办法交接重要物品也是费尽心机,如果意识转移失败,或者无法恢复记忆,几个月后到了夏季,河流涨水就会自然泡烂、冲走这封信,把里面的东西埋藏河底。方司南站在原地,闭上眼睛,默默感受思绪上发生的变化,前尘旧事一幕幕跃上心头,。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凝望着信封,却没有打开它,而是把它轻轻放进了河中,口中默默念着:“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方司南转过身去,以无比自信而坚定的步伐向来路迈去。

    做完第二轮相性测试的最后一道题目,方司南用力按下了提交键。屏幕上弹出了98分的字样。系统旋即跳转到了另一个页面,上面陈列着一个帐户名和一长串数字字母夹杂的明文密钥。在页面下方,嵌着一个VIP版Dragbox网络保险箱的下载链接。下载安装完成后,打开网络保险箱应用,经过一番漫长的系统与网络环境安全检测后,应用慢慢弹出了登录界面。方司南输入刚刚拿到的账户名和密码,登进了这个手术前自己精心准备的网络私人空间。里面预先放置了他经常会用到的各种内部工具软件和几个记录重要信息的json文件。这些文件都经过了二次加密,要打开或下载它们需要提供额外密码。方司南浏览了一遍文件备注,发现里面有多个网银账户资料,还有好几个第三方物品寄存服务的地址、箱号和对应的开箱密码。方司南选择了一条物品寄存记录,点击了打开按钮,在跳出来的密码框中输入石桥下那封未曾打开的信封里记着的诗句,调出了这条物品的寄存记录。

    在刘力的所长室里,刘力双手拢在办公桌上,面带微笑地对方司南说:“我就知道方董一定能找回记忆、回复自我的。”“您就一点不担心,不怕实验未竟全功?”刘力将桌上的宽大的液晶曲面显示屏朝方司南转了过来,上面呈现的是一幅黑色背景下,用蓝白线条勾勒的庞大的计算机集群拓扑图,每一台服务器都由寥寥几根线条勾勒出了一个简单外貌。这是我们这里大数据中心的运维监管界面。参加过脑机接口实验的您应该了解,要理解人脑信号需要做大量的运算,我们的系统一直都很忙碌,上面总是运行着繁重的计算任务。我们的计算集群又划分为很多聚簇,每个聚簇”刘力放大了画面的一角,几台服务器围绕着一台交换机连接在一起,屏幕上还有一条绿色点阵组成的小鱼在服务器间悠然游走,“上面都自主运行着一个我们称之为哈比鱼的程序,它的任务是自动收集、消费产生的实验数据,整理中间结果,以及回收泄露的内存、清理磁盘等等。它在数据的海洋、虚拟的水池中游走,由于负载均衡、动态调度的原因,经常会被临近的聚簇劫持借用,有时会横跨半个集群。然而,无论它到过哪里,最终,它都会回到自己所属的聚簇,继续履行自己的使命。因为,一方面更高级别的监管程序在引导着它;另一方面,它自身暗藏的多个指针始终指向它的任务清单、运行日志,既连着这些核心数据在缓存中的主体,也连着它们在冗余磁盘上的备份。”方司南看着那条画风简单、游走在方寸之间的绿色小鱼,沉默了良久,开口道:“我想起来自己当时在为新生做准备时,把不少重要的东西分散存放在一些做物品寄存服务的公司里。现在,我想去取回一份预备下的物件,不过我现在小孩子的身份不太方便,还要麻烦刘所派人陪我去取一下。”

    范磊开着一辆大众帕萨特,载着方司南前往他指定的那处物品寄存公司的站点。坐在后排座上,方司南探头对范磊说:“又麻烦范博士了,真不好意思。上次陪我去大学里找东西,麻烦的也是您。”范磊笑着说:“方董太客气了,您是我们的大客户,当然要服务到位。而且,意识移植也是我的研究领域,我对移植手术受术者的愈后反应、恢复情况还是很关注的。对了,我们现在已经进入西城区,您要找的那家保管公司就在这里吗?”“是啊。银行的物品保管服务后面是需要拿着有效证件去领取的。当时考虑到移植实验如果成功,我原来的身份证明、生物特征就全都没用了,所以我只能把东西存在小一些的私人保管公司里,那里只要报出名字、保险箱号,凭密码就可以支取。不过我现在的样子不方便出面,一会还要请范博士帮忙交涉一下了。”

    谈话间,车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在一家打着“安心物品寄存服务”招牌、狭小的店面门口停了下来。随着范磊和方司南的走近,店铺门口的玻璃门自动打开了。前台一位样貌普通的小姑娘抬起头,看着他们说:“您好,请问需要什么服务?”“我姓方,三个多月前在这里存过一些东西,预付了一年的保管费。今天过来取一下,箱号是MJ08249。”看了方司南一眼,范磊平静地说道。“稍等一下,我查一下。嗯……,是有这么一笔单子。请从这扇门进后面的储存室,找到自己的箱子,输入以前设置的密码就可以打开了。储存室里全程有监控,请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哦。”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张卡刷开后侧一扇不起眼的灰色防水门。“等一下,这个孩子也一起进去吗?”“啊,里面有给他准备的玩具,让他自己挑选一下吧。我们很快就出来,不会惹麻烦的。”

    进入门后的储存室,看到的是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依据不同大小,分层整齐码放着一个个电子保险柜,保险柜由边条固定在货架上,一眼望去就像多堵由方砖砌起的墙壁矗立在房间里。循着编号找到自己的保险柜,方司南踮着脚在保险柜正面的输入面板上敲入了从网络保险箱中取到的开柜密码。两声清脆的“滴滴”声响起,柜门应声而开。方司南从里面取出一个密封袋,拆开袋口,拿出一个苹果手机。他记得这部手机里安装了在香港购买的黑卡,可以使用国内运营商的服务,却不用实名绑定。手机里也预先装好了他需要的各种应用,拿着它,方司南感觉找回了一些与自己以前生活的联系。袋子里面还有几张包括银行卡在内的芯片卡、射频卡,还有一堆各式各样的Ukey,他一时也想不起一一的用途,且全部收了下来。

    几天后,思潮研究所,方司南在自己的观察室内摆弄着一台Thinkpad。这是他用以前的网购账户购买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不想再去窄小的模拟实验室里操作那台测试机,在装好了从网络保险箱里下载的VPN和邮件客户端软件后,方司南通过手中笔记本连上了集团公司的邮件系统。看着页面左上角跳出的由两道微弯的颜体短撇连成的类似闪电的、淡蓝色的logo,以及后面跟出的“南嘉电化”的字头,方司南胸中涌出一股暖流。他还记得80年代中期,在妻子的大力支持下,自己从冶金研究所办理了停薪留职,投入下海创业的大潮。租了几间厂房,生产电池正极材料。当时,二百多平米的车间内,堆满了金属卤化物、尖晶石等化工原料,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车间后半部几个他们视若珍宝的大家伙——几个水热釜、一排管式炉,一台研磨破碎机和一台流体过滤器。几十年过去了,曾经的小作坊,已经发展为横跨碱性锌锰、磷酸铁锂、三元正极材料几大产品线,年产值过十亿,总市值40多亿的庞然大物。“南嘉电化”,他从自己和妻子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用作了公司的名字。方司南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一口气。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现在回想起来,更是有恍如隔世之感。

    稳定了下心神,方司南开始浏览起近期的通知邮件,他勾选了一下过滤项,滤去了大量的普通邮件,只余下了一排打着感叹号的重要邮件。“镁镧掺杂镍酸锂晶体改性技术的专利申请获得了专利局批复。”“泰州厂区产能扩充项目工程进度超预期,有望提前2月竣工。”……忽然,方司南微微皱起了眉头,鼠标停留在一条邮件标题上:“关于在董事会第七次会议中增加讨论非公开发行A股股票方案的议程的通知”。点击打开邮件,里面写到,为了给南嘉电化泰州厂区新产能项目和微粒化磷酸锂锰电堆研发项目募集资金,董事会中有人提出了定向增发股票的方案,拟面向特定对象发行不超过现股本20%份额的新股票,募集不超过九亿八千万元资金。为加快推进股票定增事宜,计划在下一次董事会会议上增设议程正式讨论该方案并进行表决。方司南继续打开最后的方案详情附件,查看拟提名推荐的发行对象名单,排在第一位的是华东天翔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华东银行下属的基金公司?”方司南沉吟着,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令他厌恶的面孔,“他跟华东银行的关系可很不一般哪。加上华东银行间接持有的股份,他们合计持有的股份已经达到25%。不过,即使增发顺利,华东银行拿到四分之一的增发股份,也很难动摇我持股33%的实控人的地位。在这个时候通过定增来夺取股份,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方司南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刘所,您好,突然想了解下,我原来的身体,现在状况怎么样?能帮忙打听下吗?”放下电话,方司南自语道:“原来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吗?他们已经耐不住行动起来了,要蚕食、瓜分我的领地吗?”。

    不一会儿,刘力的电话回了过来:“方董您好,我已经去打听过了。就像我之前解释过的,意识转移过后,本体的机体生理机能不受影响,大脑的生命维持功能依然存在。本体会处于一种类似植物人的状态。按照您之前的要求,移植手术完成后,医院方面以延长生存期为唯一目的,完全不考虑患者术后的生存质量,采用激进的治疗方案,遏制病情的扩散。这两个月前,做完第一次手术后,您本体的状况算是稳定下来了。不过近期病情又有些恶化,前天才又做了一次大手术。这两天来看你的人很多,大董事长的安危还是牵动很多人的心啊。对了,你的儿子也赶回来了,这两天一直在病房陪护,小伙子挺不错,蛮重感情的。”“哦,那小子也来了?现在还在吗?……这样啊,您能安排人陪我去一下医院吗?我也想去瞻望一下自己过去的身体。”

    放下手机,方司南回想起自己的儿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下一刻又露出些许愠怒。他一直深深宠溺着自己的儿子,可是由于工作繁忙,也一直没什么时间陪伴儿子。他对儿子也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可惜的是,儿子并不擅长念书,最后也只考上了一所二本文科大学。毕业后,他把儿子安排进集团的公共关系部门,想慢慢培养他日后接班,但儿子对集团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兴趣,反而终日迷恋于登山、越野等户外运动,为此父子俩也不知吵过多少回。妻子去世后,儿子更是干脆离开公司,投身于自己的爱好,一年也难得回来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