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迟迟吾行

    第二天，我又登上了浮玉山，来到了灵台阁，我离开这里也不过一月，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这条路我经常走、这棵树我乘过凉、这是小榕儿生长过的地方、许清如曾在这条廊下罚跪……那些被我努力遗忘、努力封存的记忆，逐渐冲破枷锁，不断向我袭来，原来我是这样想念这个地方，原来我在这里有这么多割舍不下的回忆，我的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我只顾着回忆，并没有仔细看路，但不知不觉中我还是走到了寻芳殿，也许是这么多年的身体惯性吧，我抬脚踏进了殿中，衡华君看见我进来惊了一下，我道：“怎么，衡华君不知道我要来吗？”，衡华君笑道：“不是，只是没见过你这样的打扮，觉得与你以往有些不同罢了”，说罢从书案前站起身，引我到茶案旁坐下，婉心师姐奉了茶来，也为我端了一盏，我忙双手接住恭敬道：“多谢师姐”，婉心师姐对我笑笑，端着茶盘下去了。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见衡华君并不打算说话，便先开口道：“衡华君莫不是请我来喝茶的？”，衡华君道：“当然不是，昨日令尊将我的意思都与你说了吧，你怎么想？”，我道：“我只是不知衡华君想娶我究竟是为了哪般？”，衡华君道：“你说的对，瞧不上我的大有人在，真心待我的却没有一个，从你说出这话的那日起，我就决定要娶你了”，闻言我不可置信道：“我……我话是说的难听了一点，你也不至于这么报复我吧”，衡华君愣了一下，突然笑道：“谁说我要报复你了，我想报复一个人什么办法不行，非要娶了你？”，我道：“是啊，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呢？”，衡华君道：“因为，我想娶一个真心待我之人”，我等了一会儿，衡华君没再开口，我疑惑道：“然后呢？”，衡华君又笑道：“没有然后了，这就是我娶你的原因”，“这……”我一头雾水道，“这算什么原因”，衡华君道：“你不想承认便罢了，我也不逼你，但你要想好，你真的愿意永远离开灵台阁，由父母做主嫁给一个你不认识的官家公子，从此深宅大院，终老一生吗？”，闻言我愣住了，衡华君又道：“你最爱热闹，好奇心又重，将来若做了大宅院里的夫人，你还能有多少自由。你五岁上山，在这里学艺九年，你真的甘心过一个普通官家小姐的一生吗？”，“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道，衡华君道：“嫁给我，你可以永远呆在灵台阁，不必离开相熟的同门，不必离开你师父，你依旧可以学琴可以修炼，那些公子们可以给你名誉地位、荣华富贵，我也可以给你，他们给不了你自由，但我可以”，他的话真的真的很让人心动，我道：“可这样做你又得到了什么？”，衡华君道：“得到了你”，“你……”闻言我涨红了脸道，“你怎么说话没个正形，你今日若不叫我知道你的真实目的，我便不能安心，也不可能答应”，衡华君笑道：“我不是说过了，我想要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我刚想说什么，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他始终认为我是爱慕他的，恐怕宋静好的事他也以为我是因为爱慕他所以才疯癫失常的吧，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见我的窘态衡华君道：“好了，我们不论这些，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过几日我会再到府上提亲，到时你再给我答复”，我道：“我不喜欢你，这话我说了很多次，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郑重的再说一次，你想要的真心之人不是我”，衡华君道：“那正好，我对你也并非真心，如此我们更能相敬如宾、细水长流”，“你……我气愤道，“如此权衡利弊，这不是婚姻，是交易！”，衡华君道：“你与君如晔的婚约，难道不是交易？你能嫁给他，为何不能嫁给我？你对他一无所知，可我你是了解的，就因为了解、熟悉，所以更加百般挑剔对吗？若如此，你便回家盲婚哑嫁去吧”，见他波澜不惊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愠怒，我也不敢再说什么，毕竟是阁主，我一个小弟子还是有些怕他的，便道：“那……那我先回去了”，衡华君定了定，恢复了神色道：“好，下山之前去看看你师父吧”，我道：“我也正有此意，那我便去了”，“嗯”衡华君点点头。

    来到师父的寝殿，我向师父请了安，又从乾坤袋中取出食盒放在桌上道：“师父从前最爱吃我家厨司做的果子，我这一个月不在山上，想着师父一定馋这一口了，便给师父带来了”，师父笑道：“为师一把年纪，倒叫你说成了个馋虫”，我也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了，师父道：“怎么了，这些时日在家不开心吗？”，我道：“我以为我是开心的，可到了山上，我才知道我并不开心”，师父叹了口气道：“从你五岁到我身边，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我道：“师父，我不想离开您”，师父安慰道：“就算嫁了人，你也可以来看师父啊”，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道：“可我想每天都跟师父在一起”，师父也红了眼眶道：“说什么傻话，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哪能跟师父在一起一辈子呢”，我道：“不嫁人又如何，师父不就没有嫁人吗？”，师父道：“傻孩子，你若不嫁人你的父母会伤心的，更何况女子独身一人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师父说的话我又何尝不知，我能到灵台阁学艺已是父亲母亲开明，我若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特立独行，真的会伤了他们的心，也会害了他们，更何况……其实我自己也并不想做一辈子老姑子，思及此，我道：“师父，衡……衡华君说他要娶我”，师父闻言一惊，拉着我的手臂道：“宋静好的事刚过去，他说要娶你？你万万不可轻易答应，当心这里有古怪”，我吓了一跳道：“他……他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师父缓缓松开我的手臂，叹了口气道：“也是，衡华君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的确打小就品行端正，你若真嫁了他，他应当是不会对你太坏的，但……他也不会对你太好”，我道：“师父这是何意？”，师父道：“衡华君自小就受到十分严苛的训练，老阁主为了让他能够早些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十七岁继位之前，所有时间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从没有一时半刻得闲，这也导致他对情感十分淡漠，朋友兄弟之情他都不懂半分，更惶论男女之爱了”，衡华君曾与淑润姐姐有过一场缘分，他有始无终的爱害了淑润姐姐一条性命，然后便是宋静好，他大概是觉得一个女人的爱既会牵绊住他，也会伤害到这个女人自己，因此他想选一个彼此都不大在意对方的人为妻，来避免这种伤害，避免自己的凉薄会让另一个女人重蹈淑润姐姐的覆辙，如今因我一番话他又转变了想法，又想娶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好让自己也有被关心、被惦记的感觉，衡华君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可他却没有一个坚定的想法，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大概是因为他从不会抽出时间细想一下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许他已经被灌输了只有为门派着想的想法才是好想法，任何其他的思考都是无益的，是玩物丧志，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爱，他的婚姻、他的夫人都是一个必要的摆设而已，思及此，我甚至觉得衡华君有些可怜。师父道：“你在想什么？”，我道：“我觉得衡华君有些可怜”，师父道：“天下谁不可怜，你自己的婚事你要考虑清楚了，不要因为可怜他而嫁给他，需得是你把好的坏的、远的近的都考虑清楚后再做决定”，我道：“嗯，我知道了”。

    回到府上，母亲来问我：“衡华君的事，你考虑得如何？”，我便将衡华君和师父对我说的话对母亲讲了一遍，母亲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道：“我拿不定主意”，母亲道：“衡华君的相貌、人品、家世都是极好的，你犹豫的只是他对你是否抱有真心，对吗？”，“嗯”我点点头，母亲道：“其实我和你父亲这么多年过来，我们之间更多的是亲情，你父亲这个人任何人嫁给他都不会过得太差，因为他的人品、他的修养都不允许他对自己的妻子不好，我们这个家这些年也算是团圆美满，可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你父亲来说多么特殊，多么独一无二，而是你父亲本身是个值得依靠的人，你觉得衡华君是这样的人吗？”，母亲一番话着实让我有些晕头转向，从前我坚定的认为夫妻之间一定要有爱，是矢志不渝、坚定不移的那一种，可同时我又从内心深处就始终认为我的婚姻是要由父母做主的，可父母做主的婚姻，两个人就是陌生人，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天定的，我既要得到夫君真心的爱护，又要遵循传统的观念，我可怜衡华君认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我又何曾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啊，母亲道：“清音，清音”，我将思绪拉了回来，轻轻应了一声，母亲道：“在想什么呢？”，我道：“我在想，我到底想要什么？”，母亲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能兼得是你的福气，若不能，占了一头也很好了”，“嗯，我明白了”我道，“我若嫁给了衡华君，便是占了安稳的一头，他素来不爱寻花问柳，山上又有师父照看，我的日子不会差”，母亲道：“是这个道理，你若下定了决心，有些事也要提前考虑好”，我道：“我明白，您是要我不要强求一些得不到的，要知足，要踏踏实的生活”，母亲欣慰的点点头道：“你长大了，自己都能想明白这么多道理了”，我低头笑笑，原来从前的我是那么单纯到愚蠢，一直理想化的、甚至偏激的看待所有事，殊不知这世上的事原本就是得过且过，哪有什么绝对的道理，哪有谁是绝对的正确，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得已要向这世间的规则低头，还是终于明白了活在这世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