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明知填不平海，精卫也向死而生

    李辰回了屋，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跽坐，陷入沉思。

    那个叫田八的署人既然是本地人氏，和赵家就没有荣辱与共的利益关联。为何他心甘情愿接受车裂之刑，也要拼死放走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若有人指使，那人如何能让田八这般慨然赴死？

    何人会放走赵峪？刘锋映，还是马卿曙，或者是汤时晋？

    李辰的脑子里乱作一团，自己前来云中郡，所带的内侍侍女只剩下伍迁一人，身边并没有多少可靠的心腹。

    李辰很清楚，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太子，在云中郡权力最大。但这里的人若真有二心，他们只会官官相护，报团取暖，自己这个局外人，实际上就只是空有太子名号的傀儡。

    一声令下，他不敢保证有多少人会听他的话。

    再者，李辰忘不了田八死前那决绝的眼神，油然升起一种恐惧感，底层如草芥般的小人物不甘服从皇帝的统治，内心积压了层层的反抗情绪。枯枝败叶若积少成多，只需一丁点儿火星，便可燃起燎燎火焰。

    汤时晋说过，云中草寇云集。那么问题来了，那些人为什么要为寇，为何有那么多人要为寇？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崛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骏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李辰不禁胆战心惊，暗自发誓，绝不会让秦亡的惨剧发生在本朝之上。

    马卿曙推开刘锋映所居客栈房间的门，见这位舅舅正在闷声饮酒，再转身仔细关好门。

    “要不你也来喝一杯？”刘锋映笑着说道。

    “舅父大人，我怎么感觉，你是刚从城外回来的呢？”马卿曙压低了声音，问。

    刘锋映停顿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往手旁的一樽空杯里面斟酒。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马卿曙坐下来，向刘锋映举杯，一口饮下刚斟满的那杯酒，“你和赵弗是故交，念着二十年同袍之情，你冒险放走赵峪，我敬你是君子。”

    “你，不会告发我？”刘锋映惊喜交加。

    “权力和钱财，是世人汲汲营营的追求。但比二者更珍贵的，是人性本善。”

    刘锋映心悦诚服，向马卿曙顿首以表敬意。

    马卿曙回礼，问：“那个被车裂的署人，和你是什么关系？竟这般慷慨赴死。”

    “他叫田八，本地人氏。我刚来云中郡戍边时，路过他家门口。我本打算进去要点儿水喝，不成想，我一进门，便听见了屋里人在痛哭。我一问，原来是这家人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刚刚饿死了。我不解，我一路走来，田地里明明稻谷饱穗，怎么还有孩子活活饿死了呢？”刘锋映痛苦地回忆道，“劳作一年半载才丰收的粮食，要上交给官府纳粮，还要打点一堆啬夫，当地官员再捞点好处，最后所剩几无，都难以换回一顿饱饭。”

    马卿曙默然良久，自己父亲是丞相府中的一个小吏，家中虽不富贵，但从不用担心吃不饱饭，穿不暖衣。

    不是说天下晏然，百姓安心稼穑，衣食滋殖吗？

    若非亲身听闻，马卿曙难以相信，这盛世之下，竟还有平民被活活饿死！

    一晌沉默后，刘锋映继续说道：“那家人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就是田八。我当时喝了他们的几口水，临走时，把身上的钱财都给了他们。我刚赶到这儿，就听你们说赵峪和赵墨苏都被抓了，我就想着要找法子把他们两个救出来。然后发现田八就在云中狱做署人，我跟他一商议，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几年前的恩情，以身相报。好好照顾他的家人吧！”马卿曙扼腕叹息道。

    “那是自然。”刘锋映连连点头。

    刘锋映和马卿曙不知道的是，田八此举，不仅仅是出于报恩。田八一家常年忍受着官府的徭役赋税与众多官吏的层层剥削，他恨极了对百姓敲骨吸髓的官家，恨极了无所作为的朝廷。

    田八是最底层的草芥小民，螳臂当车是自寻死路，但他便是要用这种有去无回的方式，反抗那些站在最高处安享荣华的达官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