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四方劫 » 第十六章 乙丑

第十六章 乙丑

    易飞廉道:“此事自我下山起始,我便从头说起。”

    “上月十四,弟子奉掌门之命下山,前去襄州赴苏家庄长女之喜宴。”

    “二十日,弟子依约赶到苏家庄上。”

    “自后至上月廿九,苏家庄大宴十日,弟子都在庄中。”

    “本月初一,弟子离庄返程,原料初五、初六之前,也便回山了。但不料到本月初四,弟子行到淮南道霍邱县郊,遇到了一件事。”

    至此,众人知道入了正题,俱皆凝神细听。易飞廉便将自己霍邱县救人、扬州城寻将、修武馆夜战等事备细说了。

    虽然当初广陵王有言在先,要他谨守机密,但此事关联过大,不能不对掌门及诸位堂主一一阐明,而在场的除剑派诸人外,赵云旗早已熟知内情,唯一无关的江瑶枝则已经疯癫,且与其后将言之事有关,也不宜摒之于外。

    易飞廉言辞简要,脉络清晰,不多时已将几件事述说清楚。众人听了,或垂首沉思,或轻声议论。

    谷听潮张开双目,望向易飞廉,眼中神光湛然,开声道:“飞廉这几件事,说得已十分明白。诸位可有什么高见么?”他声音虽然苍老,但中气颇足,吐字清晰有力。

    一名面如重枣的中年人长叹一声:“宫苑宗这个名字,真有二十年未曾入耳了。几位师弟,只怕更是从未听过这三个字。”

    他身侧那名面皮黝黑、神情严峻的中年人便接口道:“曲师兄所说不错,宫苑宗什么的,我确是此刻方才听说,想必吕师弟也是如此。”

    他身后那名身穿浅黄衫的剑眉青年点了点头,以示首肯。

    这三人加上易飞廉,即所谓“琅琊四侠,曲陈吕易,赤玄金青”。

    四人均是谷听潮的嫡传弟子,面如重枣的中年人是有“赤笑佛”之称的天机堂堂主曲默笑,乃四人之中的大师兄。

    面皮黝黑那人则是朱执宜的授业恩师陈长空,江湖人称“黑阎罗”,掌玄元堂之权柄。

    那浅黄衫青年吕子孟与易飞廉年纪仿佛,但若以学剑天资而论,则为师兄弟四人中最强,犹以“琅琊四剑”中的“电光石火”一招称绝,使到极处,人剑合一,便如一道金色闪电,江湖人称“闪电剑”,在剑派中执掌翔凤堂。

    岳穆清在路上听易飞廉、冷知遥、米正庭等人说话,已大略知道派中情形,此时鉴貌辨色,将三人都认了出来。

    曲默笑当下道:“二十年前,建中、兴元年间,藩镇作乱之际,我曾受故掌门程师祖指派,随同师父和宓师叔北上,会同陆家堡共抗强敌。”

    “当时,皇帝虽命推思堂执符使白志贞为四方盟盟主,但姓白的心地偏狭,行事武断,大伙儿都不愿听他号令,于是镇北、镇南、镇东三大监察使联手自治。”

    “在中原一带,大伙儿公推以镇北陆家陆归林前辈为主,连上都监察使辖下景教(注:即唐代传入中国的基督教聂斯脱里派)大秦寺寺主伊斯亦派人前来助阵。”

    陈长空扬眉道:“听说这伊斯乃是西域吐火罗人,只因潦倒时受我朝无名布衣的一饭之恩,便思倾力以报。安史变乱之时,他襄助汾阳王平叛,极为勇武;建中时年事虽高,仍思为国解忧。以胡人之身而忠我汉人之事,实在可感可佩。”

    曲默笑点了点头:“不错,不过我此时要说的,却不是这个伊斯,而是与大秦寺高手同来的一人。这人的名字,叫做霍仙鸣。”

    此言一出,除谷听潮等寥寥数人外,大家均发出“噫”的一声惊叹。原来这霍仙鸣是鱼朝恩之后最有权势的宦官之一,曾任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此时却已经病逝多年。

    曲默笑又道:“此人竟是个宦人,这是我们后来才知,但当时他身手颇为不弱,确是一个强助。”

    “初时我们只道他也是大秦寺中的高手,但后来发现他身上武功与景教诸人的路数全然不同。”

    “景教武功虽然亦与我中土武功大异,但套路纵横捭阖,显然属刚猛一路,他的武功却极尽阴柔灵动,实所未见。”

    “师父后来辗转打听,才知道此人原来是宫苑宗的大当家,而宫苑宗竟然是隐藏在大内的武术流派。”

    “不过那时,大家同仇敌忾,一致抗击中原叛镇,彼此并无龃龉;却不料多年之后,宫苑宗竟为一己之私,反而去勾结藩镇。”

    陈长空疑道:“宫苑宗二十年不曾露面,此次却一股脑儿来到扬州,更引出个什么王爷,也不知这些人是真是假?”这话问得大有道理,毕竟易飞廉所述诸人身份,都是出于他人之口,而此刻谁也无法核实。

    却听谷听潮缓缓地道:“那几个黑衣人出自宫苑宗,是确然无疑的了。”

    易飞廉问:“师父,你怎知道?”

    谷听潮道:“宫苑宗中人最擅长的一套功夫,叫做‘五坊操’。如飞廉所描述的情状不差,那李忠言从两人刀缝中硬穿而过的身法,是‘神犬操’中的犬纵术;而他似左实右伤在你肩膀的那一招,又是‘神鹰操’中的一招‘苍鹰西顾’。”

    他未至当场却能说得如此笃定,众人均面面相觑,惊叹不止。

    谷听潮又道:“你所述云关道人与关西雷狄的相貌武功,确实与他们本人相符,再加上那位姓武的官儿亲口指认,那么广陵王的身份,自然也是无疑。”

    黄衫青年吕子孟颔首道:“不错,掌门这么一剖解,便一清二楚了。”

    谷听潮顿了顿,目视岳穆清,问道:“不过,发暗器救下这孩子的,果然是霁月兄之子么?”

    岳穆清抬头与他目光一触,见眸子如豆黑不见底,眼中精光闪闪,如焰烧灼,如刀剖解,顿感莫大的威压,不敢与他对视,只得垂下眼睑。

    易飞廉道:“掌门难道疑心尹凤梧的身份?但他接下宫苑宗招数,用的是陇右飞龙帮的吞云剑法,这一点弟子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谷听潮沉吟片刻才道:“我与霁月兄相交莫逆,虽然两派路途遥远,会面不便,但旧日与他书信往来,也算频繁。”

    “他这凤梧孩儿,自小便不省心,无论学文习武,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独痴迷数术商道。长大以后既不肯读书入仕,也不愿继承父业,却捐钱去做里正,处理些细碎繁杂的民间庶务;尔后又独行数年,去极西之地游历。”

    “以他这个性子,会几手家传剑法不算稀奇,要再另习得高明的暗器手法,却不大像。”

    易飞廉想起路上桩桩事宜,却不禁莞尔一笑:“若果真如掌门所言,那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人更像尹凤梧的了。”

    谷听潮摇了摇头:“此事无关紧要,倒也不必深究。不过飞廉方才所言诸事,虽然确实重大,但与我派安危似无干系。不知后来是否另有别情?”

    易飞廉看了一眼冷知遥道:“还有一件事,此事是冷师兄亲历,还请冷师兄为大家讲述。”

    冷知遥此时仍坐在轿中,脸色憔悴,在座中行礼道:“掌门师叔,各位堂主,弟子有伤在身,请恕弟子不能下地参拜了。”

    宓延钊在一旁道:“不必多礼,还是快说正事要紧。”

    冷知遥道:“是。”

    “本月上旬,弟子收到掌门师叔来信,言易师弟将陪同一位朝廷命官来扬州,寻找一位高将军,命我多方配合。”

    “本月十五午间,易师弟到了,我便与他商量妥当,分派人手四处查访。但此事毕竟十分困难,当天并无进展,到第二日,仍然一无所获。”

    “易师弟按捺不得,当日午后,便自行出去了。”

    “易师弟虽然走开,我仍然坐镇其中,收集各方情报。”

    “不料那日傍晚,酒楼中来了四名客人,他们语音尖锐,颇不似常人,而行动又极为诡谲,有时刻意低声说话,仿佛怕被人听到。”

    “舍徒林舸当时起疑,借会钞之故在其四周游荡,隐隐约约听到‘姓高’、‘豹符’等寥寥几个字眼。”

    “舍徒便悄悄向我禀报,我立刻觉得这几人来意与易师弟相似,只不知是敌是友。当下我们商定,要暗暗追踪这几人,从他们口中套出讯息。”

    “因见这几人行动轻捷,似乎身手不弱,我便命林舸等三人与我一起,在他们会钞离店之后,悄悄尾随。”

    说到这里,冷知遥忽的赧颜一叹:“也是我们学艺不精,跟不多时,到一个僻静地方,忽然不见前面四人去向,正惊疑不定时,对头十来人已从外围逼近。”

    “原来我们跟踪人家,早已为人所觉,正是故意要将我们引来此地。两下里一交手,哎……”

    易飞廉知道即令单打独斗,冷知遥以下诸人也非宫苑宗之敌,此时众寡悬殊,更是无可奈何。

    接着便听冷知遥续道:“这些人出招路数怪异,大家都是从所未见。加上此次仓促出来,大家均未佩剑,家传的功夫使不出来。未过十招,弟子四人纷纷被擒。此事大辱师门,思来不禁惭愧万分。”

    易飞廉忍不住道:“那也怪不得你。”

    冷知遥叹道:“好在我们武艺虽然平平,却都还有些骨气,不论这些人如何逼问咱们的身份来历和暗中跟随的缘由,我们四人都是抵死不说。”

    “这些人当时正在计较大事,见套问不出什么,也便不再徒耗工夫,只是将我们捆成四马倒攒蹄式,又用布条蒙上眼睛,塞上嘴巴,一起扔在一间陋屋之中,只余一人看守,其余人却在外间议事。”

    “这屋子隔音甚好,他们话声又轻,我只能隐约听到两三成。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们是在探讨晚间如何分派人手,进攻修武馆,暗杀高崇文。”

    众人均轻轻发出“哦”的一声,知道冷知遥与易飞廉虽是分别行动,却是鬼使神差地遇上了同一伙人。

    “这下我更确知他们正是与易师弟此行有关,当下凝神细听,但话音实在细微,听到最后,也只知道他们大约是分了两拨人,多的一拨晚上动手,剩下几个守在原地以便机动。”

    “我心中焦躁极了,想要脱出牢笼,给易师弟报讯,但偏偏绳索牢固,守卫专注,别说想要脱缚,便是稍微动弹也是不能。”

    “我隔一会儿,便轻微地抬一抬腿,或动一动手,想试探守卫是否专心,每次均被喝止,或被猛击几掌几拳。”

    “动到第四五次时,守卫极为不耐,走了过来,低声喝道:‘小儿狡诈,自寻死路耶?!’接着我便觉后脑风府穴上中了重重一记掌刀,脑中巨响隆隆,一时人事不省,昏了过去。”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我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外间有人在大声说话,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只听一人大声道:‘莫再吵了!大伙儿再是争闹,能将李头领和众兄弟救回来吗?现下还不想法补救,回去可怎么与当家的交待?’”

    宓延钊插话道:“若与易师侄所述相对照,那么冷师侄被擒之时,应是本月十六傍晚,这宫苑宗诸人尚未进攻修武馆。”

    “而重又醒过来之时,应是本月十六夜间或十七凌晨,宫苑宗进攻修武馆的那一批人,已被广陵王诸将和易师侄联手杀尽了。”

    “不知我说得对么?”

    冷知遥点头道:“是,师叔推算得不错。”

    接着又道:“那人喝止吵闹之后,他们沉默了一阵,便有人道:‘闻副头领说得是,当初的安排是否妥当,容当押后再议,如今还是想法补救才是。要我说,乙丑兄的情报不可小觑,此前他说高崇文在修武馆,果然不差,如今他说江都赵家的小崽子目击昨夜之事,八成也不假。’”

    “‘既如此,那咱们将赵家崽子擒来,逼他说出对头是谁,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咱们有乙丑兄掠阵,还能怕了对头不成?’”

    “先前那个闻副头领道:‘嗯,江都赵家是一定要去,不过此事也需好好计较。现下天已擦亮,动手不便,我们再多等几个时辰,等到晚间再去不迟。不过咱们还需知会本地官府,让他们不可派人干预。这样众兄弟以为如何?’”

    “众人尽皆诺诺。”

    “那闻副头领又感叹道:‘要说密州李公当真无愧于‘智穷山东、谋绝天下’八字评语,神机妙算,竟能料中咱们此次出师不利,还为我们送来乙丑兄助阵,否则我们兄弟几个势单力孤,之后的事便不好办。乙丑兄,你武艺高强,见识广博,不知对此事可有什么高见?’”

    “一个浑厚的声音平平淡淡地答道:‘不敢,李公派我前来之时千叮万嘱,命我不可自矜自伐,一定惟李头领马首是瞻。现今李头领不在,此间以闻兄居首,闻兄只管下令便是。’”

    “这声音甚是陌生,我听了之后,心中思忖,不知这乙丑又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冷知遥停了下来,喝了口水。

    堂上诸人相互低语,却均觉江湖之上,从未听过“乙丑”这般奇怪的化名。

    谷听潮却皱眉问道:“这密州李公是谁?‘智穷山东,谋绝天下’,哼,好大的口气。”

    宓延钊斟酌道:“密州……密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门派,更何况这李公既是以智谋出名,那多半不是习武之人了。若他是官面上的人物,就非我等所能尽知了。”

    谷听潮未置可否,只道:“知遥接着说吧。”

    冷知遥道:“我琢磨着这乙丑是谁,他们后面的话便没有听清。”

    “过了一会儿,只听‘吱’的一声,内间的门开了,那闻副头领说:‘乙丑兄,四个点子都擒在此处,以兄之见,如何处置才好?’”

    “乙丑说:‘听说这四人与琅琊剑派有些关联,这琅琊剑派独步东南,倒也不是浪得虚名,惹上了须不好办。将他们囚在此处,不坏我们的事,也便是了。’”

    “另一个人道:‘乙丑兄说的是,不过咱们现今人手紧缺,倘还要在这几个人身上分心,恐怕误了大事。’”

    “那乙丑冷冷地道:‘在他们身上,还要费什么心?’”

    “他这话说得突兀,我尚自思索其中用意,忽然听几个弟子痛苦地哼了一声,便没了声息。”

    “正大惊之间,一只手伸来握在我右手腕内关穴上,紧接着一股霸道内力如狂潮怒涛般涌入全身经脉,头脑‘嗡’的一声,瞬间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全身酸胀。朦朦胧胧之间,听外间有人说:‘做大事之前,众兄弟不先去饮几盅,热热身子吗?’”

    “接着有人不悦道:‘老郝,你这酒瘾未免太大,昨日便是你硬要撺掇大家前去吃酒,这才引得几个点子来。’听声音是那个闻副头领。”

    “老郝嘿嘿干笑,说:‘这几个点子掀得起什么风浪?李头领千般谨慎万般小心,从来不去吃酒,可不也着了道了?’”

    “闻副头领又斥责了他几句,那乙丑道:‘此时尚未敲响暮鼓,动手多有不便,既然不到时候,让众家兄弟去休息休息,也不妨事。’”

    “闻副头领似乎挺敬畏他,便道:‘既然乙丑兄这么说,大家便一齐去罢。’只听门外一片窸窣之声,过了一会儿,竟都离开了。”

    “我心想此时再不想法脱缚,更待何时?气运丹田,手腕用劲,‘嘣’的一声,捆住手腕的绳索竟然断了。”

    话音刚落,堂上响起一片惊叹。

    曲默笑挑指赞道:“冷师弟,掌门常夸你老成持重,素有智谋,因而放心让你出掌扬州分舵。”

    “实话说,我对你为人处事,那是一万分的敬佩,但武功剑术嘛,总以为尚欠一些火候。”

    “却不成想你还有一手力断麻绳的绝活,这般内功造诣,只怕还在我们四大堂主之上了。”

    冷知遥摇头道:“我起初也吃了一惊,但解开身上绳索,又去看几位弟子之时,却发现每个人的绳索均在手腕之处裂开,只余细细一条相连。只是几位弟子内功底子尚不及我,此时尚未醒转,否则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脱困。”

    “我们前一日被擒被捆之时,人人都曾经挣扎过,那时麻绳紧实,何尝是断开的了?”

    陈长空悚然动容,一拍大腿,失声道:“那乙丑,那乙丑……”

    吕子孟恍然道:“是了!陈师兄疑得是!定是号称乙丑那人,伸手用内力震昏冷师兄时,暗暗将绳索毁去。”

    冷知遥叹道:“我将大家拍醒之后,大家在原地舒缓筋骨,也这样猜测,不过我们昏晕时间既长,又一直被蒙住眼睛,什么线索都没有,猜测也只能归于猜测了。”

    吕子孟问:“后来却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