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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问剑

    时光如梭,转眼便到了五月初十。这一日辰初时分,琅琊主峰半山腰的望日台中,人潮涌动,旌旗飞扬,内五堂除少数人仍在山中警戒之外,余人几乎毕集于此,外六舵亦派来不少弟子与会。

    望日台是一片方圆数十丈的平台,庄中但有典仪,都在此地举行。

    此刻望日台正北的观礼台上摆着十余张几案,乃是供掌门、五大堂主与贵宾端坐之所。

    观礼台下从正东至正西,天机堂、别惠堂、玄元堂、翔凤堂、青云堂部众各自分列,以各色旗帜与服饰相区分:天机堂色赤,别惠堂色灰,玄元堂色皂,翔凤堂色浅黄,青云堂色青。

    除此五队之外,还有数十人或坐或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是外六舵前来观礼的弟子,就是江湖中的好事之徒。琅琊剑派不慢远客,来者无论身份尊卑,一律热诚相待,迎上山来。

    五队之中,以青云堂人数最少。此时易飞廉首徒李为善已被召入云峰阁,和云峰阁众人一起维持秩序,不再参与比剑,因此站在队首的便是易飞廉次徒陈学义。

    陈学义在剑派青年子弟之中亦算佼佼,此次比剑自有所求,神情极为肃然。在他之后,三弟子郑平和四弟子路云都受命出场,但二人自知火候不足,并无成名之望,心境还算放松。

    赵云旗被谷听潮囚禁于回首居中一月有余,前些日子刚刚获释,因而得以现身此处。他剑术平平,对望日问剑亦无兴趣,只是朱玉露喜欢热闹,又得知其胞兄朱执宜准备出场,因此非来不可,赵云旗拗不过她,只好相陪。

    两人从前在堂中日日相见,不觉有他,偶尔还以对方不顺己意,免不了争闹气恼;这次一别数月,无聊之中反而常常想起对方,互相生出依依之情,再一见面时,终于言笑晏晏,温柔相对。不过朱玉露情窦初开,毕竟少女羞涩,并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而赵云旗虽然年长,但他素性不羁,不肯强做小儿女之态,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二人虽然不说,旁人看在眼中却是一览无余。朱玉露是青云堂的掌上明珠,人人疼爱,众弟子对她各怀情愫,也不全然都是师兄妹之情,如今只有赵云旗一人得以专美,难免引人不满;就连岳穆清也颇觉不忿,但他不惯表露心事,只有拼命遮掩,虽然哀怨自苦得惊天动地,旁人却也看不出分毫。

    此时的岳穆清,心情最为复杂。他遥遥望着擂台,脑中忽然闪现两日前易飞廉单独召见他的画面……

    “师父,你忽然传唤弟子,是有要紧的事吗?”他那时问道。

    易飞廉点了点头,眸中略带忧色:“穆清,你这些日子不舍昼夜地勤练剑法,想是为了后天的望日问剑之会。”

    他点头笑道:“是啊,师父。你几个月前对弟子说,这次比剑若能上场切磋,也是个极好的历练。弟子记在心里,不敢偷懒,免得比剑之时出了洋相,堕了师父的威名。”

    易飞廉犹豫再三,叹气道:“师父这些日子看你练剑,新学的剑招似乎越用越熟,以往十余招琅琊剑法之中才夹杂一招,如今十招之内就夹杂两三招。难道在你看来,正宗琅琊剑法果然不如那僧人教你的剑法么?”

    他忙答道:“也不是这样。善忘大师自己也说,琅琊剑法之中,人部七剑是极好的,只不过到了天地二部,有些剑招炫技过盛,反而失了本性。我这些日子反复演练,越练越觉得他说得有理,所以他教我的那些招式,便也使得多了些。”

    他见易飞廉眉间忧色甚重,忙又补充道:“师父,那日去见掌门师公,他不也说什么‘河海不择细流’么?”

    易飞廉叹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谷掌门胸襟开明,不以乱剑为忤,反而令你掉以轻心,越练越是痴迷。”

    “你不知当年归云之乱、顾骆之争,其实绝非像我等今天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不仅牵涉甚广,死伤亦属不少,本门其实不啻于毁派重生。”

    “多年来,‘归云乱剑’都是本门天大的禁忌,如果连师父我都怀疑你所使的是归云乱剑,你宓师叔祖、曲师伯、吕师伯他们,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岳穆清挠头道:“看出来了,有什么打紧?掌门师公说此剑法可练,难道大家也不听?”

    易飞廉摇头道:“此事事关前代掌门、剑派根本,只怕以掌门之尊,也未必能一言而决,咱们何必给他老人家添乱。”

    说到此时,他终于下定决心:“穆清,你那些奇招已经练得自成一体,倘若真的上台比试,只怕不经意间就会使出。为免出什么岔子,这次比剑,你就不要上场了。”

    岳穆清闻言抬头,惊道:“师父,这……”他于此次望日问剑之会,虽从未抱脱颖而出的指望,但毕竟为之苦练数月,如今易飞廉寥寥数语,一腔心血就要付诸东流,心中难免失落。

    易飞廉霍然站起,道:“为师决心已定,不须多言。”

    ……

    隆隆的鼓声忽然将岳穆清从遥远的思绪之中拉回。他抬起头来,见望日台通往山顶的小路上,两名素服青年拾阶而下。这二人身材相同,容貌一般,只不过一人眉眼低垂,显得较为稳重,另一人却顾盼不停。此二人便是谷听潮的贴身侍从宁安、宁乐。

    宁氏兄弟步入望日台,向四周团团一揖,宁安上前一步,高声宣道:“谷掌门到!天机堂曲堂主、别惠堂宓堂主、玄元堂陈堂主、翔凤堂吕堂主、青云堂易堂主到!”

    望日台上本来空旷,此时又人多嘈杂,但宁安这一通禀中气十足,人人都听入耳中。

    接着便见掌门与五位堂主从山路上依次缓步走下。

    当先者自然是掌门谷听潮。他身量本来不高,这新做的袍子又略大一些,披在身上,显得更为枯槁。相较数年之前,他面色愈加苍老萧索,众人中好事多嘴者不免交头接耳,稳重之人也在心中暗暗慨叹。

    他身后几个堂主面上都是沉静如水,只有吕子孟看自己堂下部众声威甚大,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宁安眼望掌门与五大堂主落座,又大声道:“今日乃敝派望日问剑之会,承蒙江湖上朋友抬爱,有这许多贵宾前来观礼,敝派柴门有庆,蓬荜生辉。不知苏家庄焦三爷到了没有?”

    只听人群中赫然一声长笑,有如晴空中打了一声霹雷:“琅琊剑法天下第一,剑痴焦扬嗜剑如命,有此盛会,怎能不来?”

    众人侧目看去,见说话那人身形异常高大,肤色黝黑,一张四方面庞上浓眉耸立,眼神凌厉异常。

    宁安点头道:“焦三爷,还请上台来就坐。”

    焦扬也不谦逊,只略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向台上走去。

    台上众人除了谷听潮端坐微笑外,其余各位堂主均站起身,朝他叉手行礼。

    宁乐笑道:“焦三爷,你素来性急,每次都是提前一日到访,怎的这次如此匆匆,若非山门前飞箭报信,说你老人家递了名帖进来,咱们还道你不来了。”

    焦扬朝诸位堂主还礼之后,冷笑道:“焦某原是该提前一日到的,路上与一位老相识叙了叙旧,便来得晚了些。”

    话音未落,台下有个沙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焦扬递了名帖,我也递了名帖,怎么请了他上去,却不请我?宁安,莫非琅琊剑派看得起苏家庄,却看不起陆家堡?”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白衣人站在角落,面露讥嘲。此人怀抱一杆青竹杖,身形中等,面色苍白,稀眉鹰鼻,看来并不比那焦扬气魄过人,只有眼睛偶尔一瞥之时,才能看出其神光内敛,殊非凡物。

    宁安略一浅笑,淡淡地道:“苏家庄有‘四雅客’,陆家堡有‘岁寒三友’。小可既然请了剑痴焦三爷,怎么会不请劈竹手石二爷?只因你的名帖比焦三爷晚了片刻,这才有先后之分。若要说看不起陆家堡,那更是折煞小可了,琅琊剑派向不慢待远客,更不会扣人不放。”

    他这话一出口,平静的会场登时漾起波纹,人人低声交头接耳,射向那白衣人的目光也多了三分冷意。

    那白衣人听懂了宁安的话中之意,不禁皱了皱眉,心中暗忖:堡主受了少堡主的挑唆,先前扣留琅琊剑派弟子之事做得不美,琅琊剑派看起来风平浪静,私下定然不忿,连宁安这样的毛头小子也敢含沙射影。

    他有心要反唇相讥,转念却想,今日若和主家闹翻,面上无光倒在其次,对方若存心为难,自己孤身一人,却是不好对付。

    他昨日在路上与焦扬相遇,双方几句话一挤便说僵了,以切磋为名动起手来,打了个势均力敌,因怕误了上山的时辰,这才停手罢斗。

    一会儿焦扬如果借机发难,不求琅琊剑派偏帮,总还要他们持中斡旋。再者临行前陆堡主有要事交代,实不必节外生枝。

    想到这里,意气稍平,只是拱手道:“如此瑜亮谢过了。”便大踏步朝台上走去,只当没听出宁安弦外之音。

    台下赵云旗听说此人是陆家堡的来使,眼中敌意陡生。但石瑜亮在陆家堡中颇有身份,赵云旗被囚禁之时,日日相见的都是下人,和他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便没有骂出声来。

    朱玉露却为他不平,低声道:“陆家堡的人傲慢无礼,没有一个好东西!”

    赵云旗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朱玉露与他四目相触,片刻方才挪开眼神。

    岳穆清听到朱玉露说话,恰好转头,正将二人神情看在眼中,一颗心仿佛坠入无尽深渊,眼泪几乎便要夺眶而出,赶紧别过头去。

    为了压住妒意,他开始在心中胡思乱想:今日我若是能上台比剑,也不求位列云峰阁,但只要使出一两招绝学,打赢一两个劲敌,说不定便能让玉露师姐对我多加青眼。

    转念又想:就算师姊为我叫好,与她对云旗的眼神,含义也全然不同;更何况望日台上群贤毕集,哪里那么容易赢下一场?

    接着又想:师父说了不许我上场,我若自行其是,岂不等于欺师灭祖?师父要是将我逐出门墙,那可怎么办?念头一时纷乱。

    石瑜亮上了台去,向谷听潮及诸堂主一一叉手见礼。谷听潮涵养深厚,微笑回礼。余下众人对陆家堡虽然不满,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敷衍着与他招呼,只有吕子孟略为热情,相互致意后请他到身边的席位上落座。石瑜亮有意略过焦扬,焦扬也仰着脸装作未见。

    二人之后,宁安又陆续请上几位江湖耆宿。这几人资历虽老,却不是名门大派人物,亦不涉苏陆两家的争端,一阵寒暄之间,场上气氛渐渐缓和。近年来斗得最凶的六合门与沧浪派两派,均未遣人与会,免去了主家调停之苦,谷听潮以下众人俱暗自庆幸。

    台下除了琅琊剑派部众,也有不少来瞧热闹的江湖豪客,多的是胆气粗豪、不通礼仪之徒,见比剑迟迟不开始,便开始起哄道:“什么时候开始比剑?婆婆妈妈地拜来拜去,有甚好看?”

    宁安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谷掌门还有几句话要说。”言毕,谷听潮从座中起身,缓缓走到台前,宁氏兄弟悄悄侍立掌门身后。

    谷听潮当世雄杰,近年来又甚少露面,众人见他有话要说,都鼓噪起来。

    谷听潮微微立定,任山风将自己苍白的须发吹得纷乱,淡淡开口道:“诸位且静一静。”

    他声音并不十分响亮,但充沛平和,远远传去,仿佛在每个人身边耳语一般。岳穆清心中一凛,暗想:掌门虽然日渐老迈,但内力仍是精纯浑厚,我师叔伯这一辈江湖人尊称为“琅琊四侠”,都说是当世豪杰,可是比起掌门师公来,恐怕仍然不如。

    谷听潮见场中安静下来,便缓缓地道:“今日问剑,老朽粗略一观,内五堂的弟子泰半都在此处,外六舵也派了不少人手前来,可谓是济济一堂。”

    “遥想本派草创之时,不过一间茅庐,一师二徒而已。百年以来,世事变迁,天下历经劫难,多少雄城灰飞烟灭,我琅琊剑派却蓬勃兴旺至于今日,则个中多少艰难苦楚,筚路蓝缕,不问可知。”众人均觉心有戚戚,纷纷点头。

    谷听潮续道:“这望日问剑的规矩,是本派第二任掌门顾祖师所定。他老人家开元二十一年接位之时,定下了这三年一会的制度,言明优胜者可由掌门人选入云峰阁,亲授武艺,未来继任掌门的人选,也必从云峰阁中擢拔。他老人家的意思,自是以此选贤擢能,好教我派发扬光大。”

    “这数十年来,我派也确实因此人才辈出,名扬天下。今日群贤毕集,想要上台切磋的青年才俊已是翘首盼了三年,期盼越久,痴心越重,越是想胜,越不愿败。只可惜,争者虽众,最后能如愿以偿的,却不过寥寥数人。”

    人群之中,有意上场比试的青年剑客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人人心怀热切,幻想自己今日能在台上力挫群雄,就此扬名立万。但谷听潮兜头一瓢冷水浇下来,众人心中俱是一凛,彼此相望,脸已沉了下来。

    谷听潮眼见他们脸色变化,微微一笑,转了话锋道:“然而老朽今日却要告诫尔等,世间万事,有黑则有白,有胜即有败,得失俱如风,何足挂心哉!权位高下,实乃身外之物;世人臧否,岂是我辈所求?练武之人,首要练心,只有荣辱无谓,心境平和,方能日日精进,终可登山高海阔之境,然后知昔时贪恋,实乃庸人自扰耳。”

    谷听潮说罢,偌大的望日台中已鸦雀无声,只有回音缭绕山谷。他拂袖转身,向观礼台上诸人扫视一眼,便缓步走回座中。观礼台上诸人无不垂下眼睑,心中暗忖:掌门这一眼似有深意,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