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四方劫 » 第七十九章 罢宴

第七十九章 罢宴

    第二日一早,岳穆清起得很早,洗漱完下了楼去,见桌上已经摆好了红红绿绿的各色饭食点心,一名庄丁打扮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桌边,见他下楼,立刻上前行礼道:“李少侠早安!昨晚安歇得可好?”

    岳穆清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啊……好,挺好的。”也不知他何时进的院子。

    那庄丁继续热情道:“庄里不知李少侠的口味,随便准备了些朝食,请少侠将就用一些。”

    岳穆清这一路赶来,饥一顿饱一顿的,何曾吃过几餐好的?忙道:“已经很好了,多谢,多谢。”

    那庄丁续道:“小的姓杜,田总管吩咐小的,专程伺候李少侠一人。少侠请先用餐,小的就在院子里等候,待用完餐,就带少侠四处转转。到午间,再带少侠去西面主院,庄主寿宴就在那边开摆。”

    岳穆清道:“是,是,杜兄太客气了。”他不习惯被人伺候,总觉得百般的不适应。

    杜姓庄丁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应该的。少侠叫我小杜就好。”又叉手拜了一拜,转身退到院子里候着了。

    岳穆清慢慢用餐,思索起来。这会儿若是要求便走,这小杜未得庄主或总管指示,未必能给他安排船只。再说昨日进庄,上到庄主、两位姑娘和四雅客,下到各色庄丁,对自己都百般客气,恭敬有加,自己若是不告而别,不礼貌那是轻的,更恐伤了苏菁他们的心。想来想去,不如先参加了庄主的寿宴,至少向庄主和苏菁大大方方告别,这才妥当。他这次去意已决,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苏家庄了。

    他故意吃得很慢,一来是并不太想在庄中四处转悠,总觉得自己到处抛头露面,说不定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二来是说不定苏菁早上还会来找他,到时候先和她说明去意,免得寿宴上临时提出,似乎也有些煞风景。但或许是寿宴当日需要忙碌的杂事太多,等了许久也没人来。那小杜倒是很讲规矩,岳穆清不出来,他也不进屋去催。

    后来,倒是岳穆清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老是将人家晾在院子里站着,算是怎么回事?便溜溜达达出了门去,请小杜头前领路。小杜便领先半步,带着岳穆清出了院子,在岛内各处游逛。

    这鼋背岛平整宽阔,长宽俱有数里,但总的来说东西较长,南北稍窄。两人脚步都挺快,从岛中央向南走,到了南岸后沿逆时针绕岛大半周,便到了岛西主院。路上,岳穆清看到这岛东南、东北、西北、西南是四个渡口,迎送四方宾客。

    走到主院时,正近晌午,小杜帮岳穆清通报了,便引着他入内。只见院内四处张灯结彩,中间平地上摆了几十张桌子,人声鼎沸,好是热闹。主桌上,庄主夫妇和琴侠薛逐浪尚未现身,苏菡、苏菁姐妹与焦扬、武卿若伉俪则在客桌间穿行,与各路豪客打招呼,只坐着画狂柳十七一人。画狂性子乖僻,懒得与人打交道,只和几个看得过眼的朋友打过招呼,便去主桌上顾自坐下。

    与主桌最近的一圈客桌上,坐的都是各路门派的头面人物。岳穆清被安排在次近一圈的客桌上,与各门派的堂主香主,或是些高人隐士坐在一起,这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小辈来说,已是十分了不起的待遇。他坐定下来,同桌几人见他年轻,以为他是哪位江湖大侠的子侄,沾了父祖辈的恩荫,与他招呼得便有些敷衍。岳穆清乐得旁人不与他细究来历,倒也处之泰然。

    稍坐一会儿,只听三通鼓响,一班乐手奏起音乐,又听见琴声悠然,多半是琴侠所奏。一阵热闹声中,便见苏远来夫妇携手入场,笑容满面地向在座宾客拱手示意。众人见主角到来,纷纷从座中起身,也都是一番高声恭维,场中更加热闹了。

    苏远来走到主桌前,向四周团团一揖,笑容可掬。众宾客见主人将要发话,都安静下来。便在这时,院门口忽然快步跑进一名庄丁,高声通禀道:“琅琊剑派传功长老宓延钊、天机堂堂主孟惊涛,率祝寿团拜庄!”

    苏远来虽被庄丁打断,但闻言却脸色一喜,愈加哈哈大笑起来:“哦?好好好!各位宾朋,大家且请稍候片刻,老夫先出去迎一迎。”

    通常而言,客人若是等到主人开宴才姗姗来迟,那主人即便场面上不说,心里也是要暗自怪罪的,但如今琅琊剑派晚到,却无人持有异议。一来,琅琊剑派是东方第一大派,当年四方盟的镇东监察使,与苏家庄足可平起平坐,江湖地位殊不一般;二来,则是众人皆知,琅琊剑派近来发生大事,派中格局剧变,一时间难免手忙脚乱,这祝寿队伍能够按时到达,领队的还是当今曲掌门的师叔,这就算是给足苏家庄的面子了。

    座中只有一人面色突变,他就是岳穆清。

    在苏家寿宴上可能会遇到琅琊剑派的人,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但祝寿的队伍是上月月中出发,成员都是天机堂或执事院的弟子,那时候还没有发生变乱,这些人和岳穆清都不相熟,就算有人看他眼熟,只要他矢口否认,对方也不可能在苏家庄的地面上把事情闹大。但如今宓延钊、孟惊涛都来拜庄,这两人都认得自己,就算宓延钊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孟惊涛可是与自己同期升阁、同吃同住的关系,岂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他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能低下头去,盼着在场宾客众多、人员杂乱,琅琊剑派的人顾不到自己。

    便听到院门口人声嘈杂,应是琅琊剑派的祝寿团已经走了进来。苏远来的声音遥遥传来:“宓前辈,劳动你老人家玉趾亲临,远来的面子,可真是大得很了啊……这位便是孟堂主?好好好,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宓延钊似乎答了一句,但声音浑浊低沉,听不大清楚。倒是孟惊涛的声音爽朗响亮,远远地传入耳中:“苏庄主,贵我两派一向交好,你老人家知天命的大寿,敝派当然要郑重其事,妥善安排了。来人哪,将寿礼抬进来。”

    按理来说,这寿宴既然已经开了,主宾都已落座,那就该赶紧入座,免得旁人等候,那些寿礼连同礼单交付给府上管事的,最多宴中宴后与主人分说几句,也就是了。但这孟惊涛大模大样,当众交付寿礼,场中宾客听了,心中都不免暗自嘀咕。

    苏远来一愣,正想着说几句场面话,让琅琊剑派诸人坐下来再说,却听孟惊涛已经在宣读礼单,都是些什么东海玳瑁壳、渤海靺鞨绣、粟特银杯、天山雪莲等珍稀之物。苏远来一开始还有些尴尬,但听寿礼一件件报出,场中时不时传来低声惊叹,一时间竟有些自得,脸上也笑眯眯的,不急着说话了。

    片刻后,孟惊涛已报到礼单尾部,他大声道:“最后一件,这不仅是赠予苏庄主,也是赠给在场各位宾朋的大礼。”他说到这里,有意暂停一下,卖了个关子。

    众人听了,既好奇又紧张,都盯着孟惊涛,场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便听孟惊涛双臂展开,略带夸张地道:“会盟帖!”

    众人都愣住了。会盟帖?什么意思?

    一愣神间,孟惊涛身后帮众已经散入席间,向在场宾客分发红帖,孟惊涛自己拈了一份,双手举着,恭恭敬敬奉到苏远来面前:“苏庄主,还请笑纳。”

    苏远来面色微沉:“这是什么?”孟惊涛有意反客为主,便是涵养深厚如他,也难免心中不快。

    孟惊涛朗声道:“苏庄主,本派故掌门虽然刚刚仙逝,但他老人家生前有一个夙愿,便是重建四方盟,此事苏庄主也是知道的。想当年,四方盟在汾阳王、西平王的麾下,镇守四方,纲领江湖,藩镇外国闻之丧胆,那是何等的荣耀威风。只可惜后来,皇帝裁撤了推思堂,四方盟失了统帅,大家也便星散四方,各自为政了。近十余年来,江湖中乱象频出,冲突不止,部分便归因于此。”

    “正是虑及此事,本派曲掌门一上任,便思重聚武林,再缔盟约。如今推思堂虽然不存,但江湖正道所在多有,只是欠缺一个契机,将大家伙分散的力量汇聚起来。贵我两派身为昔日之镇南、镇东监察使,理当携手并行,共襄盛举。”

    苏远来听他说得天花乱坠,脸上却一片冰霜,冷冷站着,丝毫没有接过会盟帖的意思。孟惊涛倒是毫无尴尬之意,双手高举,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便在这时,主桌上有人大笑三声道:“笑话,看这会盟帖的意思,琅琊剑派想当四方盟的盟主?”

    岳穆清循声望去,见这声音来自苏菡身边,那是一个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的青年,手里的会盟帖已经拆开。瞧他所坐的位置和形貌,这人应当就是苏菡的夫君、沧浪派的现任掌门——沈南雁。

    孟惊涛也认出了他,朝他揖了一揖,恭敬道:“沈掌门言重了,敝派只是邀请江湖朋友共聚琅琊山上,商议结盟大事,至于谁做盟主,应由江湖朋友共同商量决定,并非敝派所能做主。”沧浪派的江湖地位固然还不能与琅琊剑派相提并论,但沈南雁终归是一派之主,孟惊涛的礼节也还是摆了个十足十。

    “说得好听。”沈南雁讥讽地一笑,踱步到孟惊涛面前,“孟堂主,有件旧事不知你是否知晓。去年,敝派和汴州六合门闹了点不快,曲掌门当时还是堂主,亲来苏家庄调和此事。当时,他也曾提过重建四方盟之事,只不过,那时他还有求于我们,说我们苏家庄若是能帮他当上掌门,他便鼎力支持泰山大人,做这四方盟的盟主。可今天你们发这会盟帖,一来不曾事先知会,二来不提尊奉苏家的旧约,三来还想占了地主之利。这到底是何居心?”

    岳穆清心头一动。曲默笑与苏家庄果然早已联手,只不过是联在暗处,不像吕子孟和陆家堡合作得那么明目张胆。当日掌门之争祸乱全帮,背后离不开北陆南苏的挑拨。师父叫自己小心苏家庄,果然是背后有因。

    孟惊涛泰然自若地道:“关于敝派掌门和苏庄主有什么旧约,他老人家没说过,咱们做下属的也不好擅自猜测,更不能凭别人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认了下来。至于敝派为何要自行做主来召开这结盟大会,曲掌门也是一片苦心。说句实在话,若是在冀州陆家堡开这大会,苏庄主会带着南武林的朋友们去吗?若是在襄州苏家庄开这大会,陆堡主会带着北武林的朋友们来吗?若是结盟大会少了半壁河山,这还能叫‘大’会吗?”

    沈南雁冷笑道:“如此说来,曲掌门倒是一片好心喽?”

    孟惊涛道:“不错,琅琊剑派向来持中,江湖上的朋友都是知道的。有敝派做东道维持秩序,南来北往的朋友都可以放心,事情也就容易谈得拢,就算一时谈不拢,也闹不出太大的动静。苏庄主,你瞧我说得对不对?”

    苏远来哼了一声,伸二指从孟惊涛手里夹过会盟帖,扯开随便看了两眼,转向宓延钊道:“宓老前辈,孟堂主说的这些话,只是代表他自己的意思呢,还是代表你们琅琊剑派的意思?”

    宓延钊一直一声不吭,听到苏远来动问,才猛然回神,结结巴巴地道:“啊,这个,孟堂主是曲掌门的高徒,深受掌门器重,他的意思,就是曲掌门的意思。”

    苏远来明白了,这祝寿团中,宓延钊就是个挂名的吉祥物,真正拿主意定规矩的,是这个年轻的孟惊涛。他冷笑一声,还是没理孟惊涛,却转身问场内众人道:“今日是老夫的寿辰,琅琊剑派曲掌门正好派人来给大家发了帖子,邀请大家本月月底在琅琊山聚会,商量结盟之事。呵呵,曲掌门很会挑时间嘛。不知各位朋友怎么看?”

    主桌上站起一个中年道长,一摆拂尘道:“这帖子若是谷老掌门发来,咱们自然都要尊重三分,他曲默笑是什么身份地位,就敢摆下结盟大会,召唤我们南武林群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此人道号无尘子,乃是青城派掌门,青城派和沧浪派是苏家庄的左膀右臂,因此他也被邀至主桌上就座。无尘子虽是修道之人,但性情火爆,张口便是粗话。

    另一张客桌上也有人拍桌子道:“琅琊剑派以前或许有些声望,那是程老掌门、谷老掌门他们闯出来的,现今这位曲掌门有什么了不起的业艺?让他来和衡州枪老祝过过手!”这人是衡州枪第五代传人祝飙,开着一间镖局一间武馆,帐下有弟子三十余人,杂役过百,在衡州城内独霸一方,势力也颇是不小。

    一时间,在场宾客都议论纷纷起来,孟惊涛知道苏远来一边晾着自己,一边让在场宾客大发牢骚,是故意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但他神态自若,并不慌张,只是向在场人物扫视过去。

    岳穆清一直悄悄关注他的举动,见他扫视场内众人,心里狂跳,连忙偏过头去,只留给孟惊涛半个背影,盼他看不见自己。冥冥之中,他感觉孟惊涛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息,随后又转了开去。

    便听苏远来的声音重又响起:“哼,孟堂主,你看到了?大家对贵派发起的这个结盟大会,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啊。”

    孟惊涛轻轻一叹:“呵,是么……既然苏庄主和南武林各位大侠,没有兴趣讨论结盟之事,那么届时,敝派就只能和陆堡主他们一起商量了。”

    “你放肆!”沈南雁厉声喝道,戟指指定孟惊涛的鼻梁,“庄主大喜的日子,你敢用陆千乘那老贼来吓唬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苏远来怒极,却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好!有胆子在我苏家庄撒野的年轻人,你是第一个!好!有胆有识,不简单啊!”

    他甩开袍袖,大踏步走回主桌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苏夫人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夫君,这大喜的日子……”苏远来一举右手,制止了她的话,自己拎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双手举起,示意场中众人道:“众位宾朋,大家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辛苦了。”

    他忽然回到桌边举酒,座中客人当然也都应和主人,纷纷举起酒杯。只有琅琊剑派诸人因为还没入座,被晾在了酒席边上,一时间人人尴尬,个个难堪,只有孟惊涛一人面不改色,只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苏远来朗声道:“自先考立庄以来,承蒙各位江湖朋友的抬爱,我苏家庄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可惜苏某不才,虚度光阴,如今年过半百,依旧一事无成,思来实在惭愧无地,日后难见列祖列宗之面。”

    众人纷纷道:“苏庄主过谦了!”“苏庄主声望卓著,苏家庄如日中天,怎么能叫一事无成?”

    苏远来让众人嚷了一会儿,这才道:“各位,若不是苏某德行有亏,人家曲掌门,怎么会派人在老夫寿宴之上,发来这等名为邀请、实为挑衅的会盟帖?”

    众人一听,乱哄哄地拍桌嚷道:“入他娘的琅琊剑派,他们算什么东西?!”“咱们听苏庄主的,谁去赴他们的鸟会?!”琅琊剑派诸人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口难言。

    苏远来却在一阵纷乱中立起身来,双手下压,示意噤声。待众人叫嚣声渐轻,他才似笑非笑地对孟惊涛道:“孟堂主,你回去禀报曲掌门,他如此用心良苦,苏某却之不恭。本月二十八日,咱们琅琊山见。请!”右手一扬,指向院门,竟是逐客。

    孟惊涛闻言,并未表现出受辱之愤,只是微笑着躬身道:“是,多谢苏庄主。”转身大摇大摆地带着琅琊剑派诸人离去了。

    众人不知苏远来为何应承了这个会盟帖,但主家不说话,谁也不敢随便发问。待琅琊剑派的人离开,沈南雁才回到主桌上,压低声音问道:“泰山大人,这会无好会,咱们真的要去?”

    无尘子亦道:“苏庄主,上个月琅琊剑派自相残杀,两个堂主都不见了,听说各堂部众皆有损折。如今琅琊剑派实力大损,他们有什么资格使唤我们上门?”

    苏远来哼了一声道:“一个琅琊剑派何足挂齿,但你没听他说么?如若我们不去,镇北陆家去了,曲默笑这老狐狸,就要考虑和陆家联手了。那姓孟的所说,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会盟之地,只能放在琅琊山,否则我和陆千乘,在哪里碰面?曲默笑是我们苏家帮忙才坐稳帮主之位的,他欠我一个人情,我若亲自出面,他未必敢翻脸不认。六合门已经被南雁打残,陆千乘想和我争盟主之位,他凭什么?”

    沈南雁沉吟道:“那……泰山大人的意思是?”

    苏远来一拍桌面,沉声喝道:“罢宴!咱们南武林的江湖同道,一块儿上琅琊山去。我倒要看看,谁敢和我争这盟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