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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芝

    到了这个份儿上,白槿宜唯有硬着头皮上了,‘奶奶的,不就是弹琴么,本姑娘虽然没有歌坊里的弦师们弹得精妙,但茶馆取乐的水平总还是有的,何况父亲并不怎么精通音律,我胡乱弹两段糊弄糊弄他也就是了。’

    想到这,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瞬间涌上白槿宜的心头。

    她一下子又变成了马球场上横扫千军,傲视群雄的白槿宜。

    下意识地,她就要搂起裙子,扯开大步,走向搁琴的地方。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细如蚊蝇的声音。

    短暂而又急促地。

    ‘小姐,快把裙子放下...’

    ‘啊。’白槿宜猛地醒悟!

    那是寸心的声音,她这是怕我一不留神就在父亲面前显露出男子的姿态,幸运的是,父亲此时正在低头饮茶,一点没注意到她俩之间的龌龊。

    于是白槿宜只得又变成女子学堂里那个对镜描眉,满口女德的好学生。

    ‘这样子走路,可真难受。’

    白槿宜将双手搭在身前,脚下迈着碎步,向琴案处款款走去,心里一边抱怨,一边提醒自己再谨慎些,别要踩到裙子。

    ‘为父的题目也不难,你就弹一首紫芝吧。’待她坐定,白老爷便即展开了他的考题。

    紫芝?这曲子的确不怎么难,大意是女子对男子吐露爱意,表示要向芝与兰一样,相互依存,白头偕老的调调儿。

    在学院所授女子的琴术中,也只不过是一门再普通不过的曲目。

    然而就是这样一篇再普通不过的曲目,却委实把白槿宜给难住了。

    上学的时候她就觉得这首曲子太过缠绵,很有些辗转哀怨的意味,是以颇为不屑,还背地里说它是靡靡之音,平日里自然也就练习的很少。想不到白老爷选中的科目偏偏就是这首她看不惯的靡靡之音。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此刻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铮...’白槿宜尽量迫使自己冷静,双手保持平稳,随后一板一眼的弹奏起来。

    因为许久不练的因故,弹奏起来,到底还是有些生疏,有好几处地方,她实在记不清曲谱,不得已只好用别的音调替代,纵是如此,一首难度中等,并不需要多么高深技巧的紫芝,也给白槿宜演绎得磕磕绊绊。

    在白老爷的注视中,差不多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她才终于把这首该死的曲子勉强弹了下来。

    至于到底有几分成色,从大堂里众人的反应,便可窥见一斑。

    厅堂之下,一片寂静,除了古琴的余音袅袅,再也听不见半点其余的声音,

    毫无疑问,白槿宜演砸了,她也知道自己演砸了....

    白夫人微蹙着眉,彷佛在琢磨什么,而那作为主考官的白老爷,脸上竟是出乎意料的波澜不惊,没有露出半点声色。

    所有人都不说话,就在这沉默的氛围将要把白槿宜吞没之时,白老爷终于又发出指示。

    ‘晴翠,将琴撤掉,备好文房四宝。’

    ‘是。’

    ‘我要考考小姐的词赋。’他冷冷地说,声音听不出喜怒,白槿宜却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作为女儿,没人比她更了解父亲,通常情况下,他内心越是愤怒,表面上就越是冷静。

    琴曲弹奏结束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是心如死灰,与此同时,心下亦是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接受父亲的审判。想不到这场噩梦竟才只做了一半,父亲对她的考验,远远没有结束。

    不消多时,笔墨纸砚端端正正的陈列上来,这一次,白老爷不在椅子上坐定,而是起身步入堂下。

    ‘槿儿,你的琴艺为父已经知晓,眼下我还要考考你的词赋,你可有疑问?’白老爷操着一副商量的口吻,语气竟有几分客气,可是他越这样,白槿宜心里越没底,只好摇了摇头。

    ‘并无...女儿自当遵从。’

    ‘好。’白老爷挥了挥手,转过身,侧向着她。

    ‘元代书法家赵孟頫,其人博学多才,文采斐然,他的妻子管道昇也很了不起。有一次赵孟頫要迎娶妾室,管夫人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意,特意作了一首词,这首词语句优美,暗含机锋,一词唱罢,彻底打消了赵孟頫纳妾的心思。通常女子碰到这种事,多半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耍些泼辣的手段,逼迫自己的丈夫妥协。但管夫人并没有这样做,她巧妙地运用了自身的智慧,解决了这次事件,所作所为,当为后世引鉴。’

    说着,白老爷话锋一转,扭头向白槿宜。

    ‘你已经长大了,日后自然是要嫁作人妇,有些道理你必须要晓得,为父就考你题写这首我侬词,若是没有疑问,你就开始写吧。’

    ‘是...’白槿宜机械性的回复着,脑袋里却是一片混乱。

    ‘赵孟頫是谁?管道昇又是谁?哦,想起来了,这俩人好像是元代的名人,是夫妻关系,至于那首我侬词,是怎么写的来着,嗯,好像...大概...是这样吧。’

    她柔肠百转,思绪万千,飘飘然起笔,施施然落下,竟是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写罢,啪的一声,将羊毫拍在了案上。

    ‘父亲,女儿写好了,请您过目。’白槿宜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小声说。

    白老爷并不说话,俯下身子,直接开始检阅,刚开始的时候还一脸平静,扫了不过两眼,一双眉毛便紧皱在一起,再看两眼,整张脸已经是一片铁青。

    ‘岂有此理。’终于,他怒骂一声,狠狠一巴掌拍在写字案上,巨大的声响,惊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这就是你写的词?’白老爷怒目圆瞪,气得身子直打哆嗦。

    ‘是。’白槿宜吭叽着说。

    ‘好,你自己读一遍!’

    读就读!白槿宜有些不以为意,当下顺着父亲的意思,如实读道‘你侬我侬,忒煞多情,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

    ‘扑哧...’没读两句,堂上便听见了丫鬟们的窃笑声,丫鬟群中,有几个是读过书的,她们一听便知,白槿宜这首词根本不是作者的原文,而是东拼西凑,胡乱搪塞出来的。

    夫人的脸色也很难看。作为母亲,她只知道白槿宜平日里贪玩成性,玩世不恭。却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于学术一事上竟不堪至此,不要说音律,就连一首完整的词都题写不出来。

    本来庄严肃穆的堂会,在白槿宜插科打诨的强力作用下,一下子变得无比荒谬,而她还在那没心没肺的背着...

    ‘别念了!’父白老爷按耐不住,忽地横来一喝,打断了读诵。

    白槿宜一哆嗦,顿然噤声。

    ‘......’

    白老爷深深的看了女儿两眼,随后便开始毫不留情的批评起来。

    ‘槿儿,为父知道你天性跳脱,生来便与别家女子不同,为父也不想过份苛责你什么,只是想教你守好女孩家的本分,我把你送到平章学院去,是要你好好学习女德,将来嫁个好的人家,可是你看看你都学了些什么,先说你的琴艺,你弹的那叫什么琴?不轻不重,平板无波,简直像是禅房里的和尚们在敲打木鱼,再说这首词,你题的这叫什么词?这是我侬词?这分明是破阵子!到底你在学院里是怎么学习的?连两首词都分不清了?’

    ‘槿儿没错!’

    白老爷的骂声一句接着一句,白槿宜的傲气也上来了。

    ‘道德经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由此可见,学了也不会多么有用。至于词赋,哼哼,赵孟頫与管氏本是汉人,却甘愿在元人的统治之下当顺民。元人残暴,这俩人不思推翻暴政,却一门心思的在那研究一些娶妻娶妾的婆妈小事,委实不能让人赞叹。说起伤春悲秋,天下恐怕没几个人能够比得上南唐后主李煜,可是他的词就跟他本人一样,华而不实,到最后难免落得一个亡国的下场。依我看,他们都是一类人,只会贪图享乐,不懂得居安思危,怎比得了辛弃疾?杀敌饮血,保家卫国!那才是响当当的男子汉!’

    白槿宜卯足了一口气,索性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你...你...你简直强词夺理。’白老爷显然没有料到,女儿竟敢当众反驳自己,登时气极。一只手指着白槿宜,另一只手捂着胸口,接连说了好几个你。

    白槿宜并非不懂察言观色,见父亲如此,心里也是一阵惭愧。可她仍然不愿承认自己有错,当下也不低头,也不退让,就这么直挺挺得杵在堂下,直到母亲走到跟前,搀起了父亲。

    ’槿儿,你...唉。’夫人看了一眼女儿,摇摇头,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在家里向来没什么话语权,也知道女儿从来不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