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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三)

    细雨绵绵,如纱般笼罩在这片泛黄的草地上。北风开始占据优势,正在佩佛斯王国的领土上宣扬自己的权威。白龙旗帜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靠近平原的时候,周围的芒果树树下全是烂完的芒果,卡洛的鼻子时不时已经能闻到一股水果腐烂的特殊气味。

    军队已经开入了芒毯城的郊区,零零散散的伐木工营地散落在周围。工人们看到大道上的白龙旗帜,边吃早饭讨论着他们的到来。

    “你们的‘芒毯’呢,“国王陛下抖着他的大肚子,接过一旁的侍从递过来的酒壶,“可惜了一副美景,是不欢迎我吗?”

    “我们唯国王陛下马首是瞻。”

    出城迎接的是约里克·芒伦,带了一干芒伦家族的誓言骑士,他是一位健壮中年人。短而齐的头发已经开始泛白,如开在绿茵草坪上的白花。方脸上细微的皱纹如平地上裂开的细长沟渠,如鹰嘴般弯曲的鼻尖,将此人的冷峻严肃展示地淋漓尽致。

    “这个季节不开花,陛下,”约里克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也听得出国王在发难。

    他摸了摸胸口的黄色芒果纹章,“我们平原唯国王陛下马首是瞻。”

    艾吉慢慢地伴行在国王身边,为国王庞大的身躯撑一顶遮雨的小伞。可怜这位瘦小的侍从,被雨淋了一路。

    卡洛跟在国王身后,“陛下,您还是回轮宫吧,天凉了。”

    “走走路没什么不好,”国王提了提裤子,“说实话,我喜欢冬天。南方的夏天热的就像该死的妓院,又湿又热。”他灌了一口酒,“干脆让’冻牙齿‘公爵把钢牙城给我,我再另给他找个封地——有美景,有良田,还有丰满的少女。”

    “百姓们不喜欢冬天,陛下,”约里克说道,“庄稼作物要是没收完,天知道他们怎么活下去。”

    马格兰三世啐了一口,“你们芒伦家族这么热心肠。”

    “谁也不希望自己的领地多出许多流民,陛下,”约里克微微弯腰,“况且今年收成不好,冬日似乎来得比前几年早了啊,家兄正为此事发愁呢。”

    “该说这话的应该是巴尔,”国王嗤之以鼻,“泰耐斯提在前面奋战的时候,你们芒伦家族去哪里了?”

    “我们没有河谷庞大的军队规模,陛下,”他顿了顿,“我们的人手少得可怜,上个月欧林·迪斯平大人还向我报告,迪斯平堡西南边的村庄出现了一伙强盗,把粮食全抢光了。派伯利大人亲自带人去清剿,前几天才回来。派伯利大人不可能召集封臣们一起去干这事,陛下。那就是帮小偷,甚至算不上是武装强盗。”

    下雨了,国王伸出右手,细小的雨点落在他的掌心,稍纵即逝。

    约里克快走两步,赶在国王跟前,弯下腰来,“您应该多替您子民们着想,尊敬的国王陛下。”

    “谁替我着想?”国王大骂,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大道上,屁股上的肥肉止不住地颤动,“我在替他们着想的时候,谁来替我着想?”

    清冷的北风凛冽,两人的对话让周围的温度迅速下降。但是卡洛听不下去了,他心不在焉地说,“陛下,约里克大人说的没错。”

    国王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的没错?天杀的,”他停下脚步,“我只想让这该死的王国好起来。北境战争没有你们芒伦的身影,现在你们终于愿意放下你们那该死的、拉完屎还要别人帮你们擦屁股的高贵身段,真是诸神保佑。”

    他知道国王又在提过去的烂事情,那些芒伦与泰耐斯提的旧故事。卡洛不想多作评价,马格兰三世治下王国,乌烟瘴气,毫无生机。朝廷里面的官员个个想着填饱自己的钱袋子,尤其是海军大臣格雷戈,“独眼”格雷戈,没人见过他摘下眼罩的眼睛。此人阴险而贪婪,唯利是图。国王任命新首相的时候,对方就曾警告过卡洛。

    “我会支持你去当这收拾烂摊子的蠢蛋,”他私下里亲自来过深湖居“做客”,带着五千亲卫,“如果你敢动我的生意,”他拔刀敲敲桌子,“我会让你的城堡搬到湖里,小子。”这位强盗领主口中的生意,卡洛自然清楚。

    不过这位人口贩子并没有把心思动在自己王国的民众身上,卡洛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廷无人办事,治下领主自然不安分。法兰肯公爵要求将领地南迁五十里格,那年的冬日是卡洛这辈子度过的最严寒的冬日。

    即便这个请求非常过分,因为它涉及到领地问题。但由于严寒的气候,会议上不得不将其当作首要议题。

    梅森公爵同意这个请求,但梅森公爵要求法兰肯公爵自备粮草,并将其子送至白城,答应冬日过后迁回北境。

    国王不肯,其余人也不作表态,那时的卡洛在担任白城的侍卫司令官,也没有话语权,但他是支持梅森公爵的。

    因为寒冷的大雪将白城裹上了厚厚的棉被。如果你从半里格外朝着白城的方向望去,绝对看不见这座庞大而华丽的城市。

    更别说北境了。

    国王的态度极度冷漠,因为法兰肯公爵在一次上朝的时候顶撞了他。具体是什么事情,卡洛也不清楚。因为当年他的官职也只配在门口看守。

    北境人受不了,开始强制南迁。随后便在高地附近爆发流血冲突,首相支持和平解决这件事情,梅森公爵始终希望和平。

    直到法兰肯公爵率领封臣占据了巨剑堡附近大部分附属村庄,这已经是直白的宣战。支持和平解决的梅森公爵再也不能忍受,于是战争便开始爆发。

    毫无疑问,法兰肯公爵的行为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儿子在河谷当质子,北境的领主死伤惨重。冬日的残酷让北境的百姓苦不堪言。

    卡洛可怜这位北境的公爵,他是唯一尊重卡洛自尊的公爵。

    如果我是首相,事情绝不会到这般地步。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眼前派伯利大人的弟弟面无表情,芒毯城总管的脸麻木的如同木雕一般。

    气氛在这冰凉的细雨中霎时又冷了三分。

    三天前的国王可不是这种心态,那时候的国王有说有笑,仿佛赛里芬公爵当着他的面自刎于白城广场。

    昨晚的吵架,让国王心里很不舒服。卡洛准备了一整晚的打猎规划,路过侧帐时,便听到国王正在里面大发雷霆,王后陛下尖锐的声音也时不时穿透帐篷,传到他的耳中。

    由于隔得太远,他听不到他们正在争吵什么。

    门口的欧格尔爵士与埃利森爵士注视着他,向他微微颔首。里面的争吵声仿佛和外面的两个小伙子没有一点关系。

    他也不做停留,因为雨水打湿了他的外衣,他忙着回去更衣,好去面见芒伦家的总管。

    “陛下,”卡林·特兰伯爵出来圆场,“这场狩猎是为您接风洗尘的,到时候知名的世俗骑士都会到场仰观您的威仪与光辉,出于王室礼仪,您应该参加。”

    卡林老伯爵是为数不多说话国王能听的进去的朝臣,国王气冲冲地瞪了在场所有人一眼,随后转身朝着轮宫的方向离开,卡洛朝这位老伯爵投以感激的目光。

    他在赛德兰的身旁找到了自己的马。他不得不佩服侍从洗马的手法,“匕首”的毛发是队伍里数一数二油光发亮的。坐在发亮的马儿身上,他感觉很有面子。

    马儿平稳地走在轮宫的前方,不一会,卡洛就听到国王的鼾声。

    “首相大人,陛下刚才的讲话确实欠佳,”卡林伯爵骑着马缓缓靠过来,忧郁的眼神时刻注视前方一众芒伦家的人。

    “我知道,”卡洛耸耸肩,“最近有很多烦心事,扰得我不得安宁,以至于说出顶撞陛下的话。”

    卡林伯爵凑了过来,“我的人最近在芒毯城的树林里发现许多不明来历的武装人员,”他沉声说道,“您最好警戒和管束好我们的人。”

    老伯爵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谁都知道这帮佣兵团的坏名声,不过我更想知道,是谁把他们雇佣来的,如果在佩佛斯王国捞不到好处,这帮背誓者能在海外当掠夺者当到世界末日。”

    “我会注意的。”

    “还有,我听说河谷出事了,”卡林伯爵皱眉,“有人说艾隆伯爵去了费林家族的领地,”他话语间夹杂着疑惑与不解,甚至还有一分担心,“再没回来。”

    他知道老伯爵在担心什么,念及法兰肯公爵的信,然而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见卡洛没说话,卡林伯爵接着说,“巴佩什已经在催促了,您看了他们的信吗?”

    “看了,”这次泰德利学士学聪明了,如果他再有一次做出这种轻视他的举动,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他送回瑟林城,换个更加听话的学士来辅佐首相。

    “我们需要有人解决这件事,”他不敢多下决定,巴不得模糊了事。

    可是卡林伯爵却仿佛知道了他的心思一般,“建议马上派人去裁决这件事,河谷后院起火,巴尔公爵在前线不会安心的。”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费林家族是个小家族,艾隆家族是个大家族,河谷律法里没有关于领主冲突的规章制度,我只想知道他们怎么活到今天的。”

    “等这次狩猎过去,我会仔细考虑这件事。”卡洛不再作回应,卡林伯爵也识趣地返回自己的队伍中。

    一路无话,细雨在风中飘摇,北风越发地凛冽,卡洛裹紧了外衣,脑袋被苦痛包绕。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芒伦家的骑士们,其次是亚特拉布家的侍卫,轮宫被挤在队伍中间,殿后的麦蒂家的军队正在驱赶着马车,里面堆满了粮草与其他谷物。

    周围的芒果树开始减少,取而代之的许多高大的建筑用木。

    一座小丘作为地基,营地紧凑地聚集在周围,到场的大部分是芒伦家的封臣。空气里弥漫着烧火与烤肉的味道,更多的则是马匹的特殊味道。

    迪斯平家族的蓝底黑熊旗,仙女岛的粉色仙女旗,唐斯家族的铁甲拳套旗,以及来自格洛克家族骇人的绞架尸体旗。粉色的草莓旗伴着芒伦家的芒果旗插在小丘顶端。

    克林家族的茂盛之树旗和克莱家族的燃烧之树旗插在营地外围,守卫这片区域。

    营地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家族,卡洛叫不上名字,形形色色的旗帜纹章如同瑟林学城里的藏物厅——有火焰,有裸女,有长剑,有动物,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烟火的气味弥漫在整个营地里,侍从赛德兰高举着国王的白龙旗帜,营地内的人纷纷让出道路,吵闹声在这瞬间安静了许多。

    远处来了一众芒伦家的骑士,高举着芒伦家的芒果旗。为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眼神坚毅,帅气的长发披在脑后,表情仿佛时刻都在微笑,他穿着镀金盔甲,脚上踩着一双漂亮的貂皮靴子。对方的马更是威风凛凛,一身油亮的黑毛,连匕首身上锃亮的毛也望尘莫及。

    为首的年轻人优雅地翻身下马,随后在国王的轮宫前单膝下跪,“以芒毯城公爵,平原守护,派伯利·芒伦公爵之名,我,马特·芒伦,代替公爵大人迎接佩佛斯王国国王,暨全境守护,马格兰三世国王陛下。”

    马格兰三世从轮宫里摇摇晃晃地爬出来,两个侍从急急忙忙跑上前搀扶。

    王后随后优雅地从轮宫下来,马特爵士起身上前,牵住王后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来。

    首相摇摇头,如今的王室地位已然降到这般地步,派伯利公爵对国王的到来毫不在意,只派了自己的儿子来代替自己迎接。而芒伦家的封臣们仅仅只来了两位,一位是年轻的艾瑞克·克莱伯爵,目前单身,但卡洛听说有许多小贵族想促成自己女儿与他的婚事。

    另外一位则是强壮的普尔·贝利伯爵,红粉城伯爵膝下有两位女儿一位儿子,儿子尚未成年。两位女儿却早已嫁了出去。

    “旅途尚远,陛下是否舒适?家父已为陛下准备好了丰盛的宴席,为国王陛下和王后陛下接风洗尘,”说完,马特爵士摆好了请的姿势。

    卡洛看得出来,派伯利的继承人正在很努力的担任好领头的角色,但仍然略显青涩。

    “操蛋,”国王咒骂一声,随后扭动着庞大的身躯,伸了个懒腰,但他腰部的骨头似乎经不起折腾,发出了颤抖的咔咔声,“你老爹呢?”

    “家父身体有恙,派我来迎接陛下。下午的狩猎,也恕家父不能跟随,陛下。但家父的封臣们也已恭候陛下多时。”

    卡洛冷笑,他也能猜到是这个结果。

    国王挥挥手,“随便他,晚上叫他擦干净刀叉,准备好吃我给他带回来的大肥猪。”

    在芒毯城公爵眼里,也许肥猪就只有国王了,卡洛不安地看着国王,只见他的国王陛下抱着肚子,径直跟着两个侍从去了帐篷。

    营地里的伙食向来一般,但是芒伦家的宴会可相当丰盛。林子里打猎来的鹿,绿林公爵送给派伯利公爵的巨型野猪,还有十只烤乳猪,烤乳鸽数不胜数。帐篷大厅中混杂着各种香料的味道,烤肉的香气与葡萄酒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

    国王随意地坐在高位上,左手正抓着一根乳猪腿啃着,眼神淡然的派伯利公爵优雅的用叉子叉起一块半熟带血的牛肉,塞进嘴里。

    王后几乎什么也不吃,偶尔切下一点桌上摆着的面包,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还时不时象征性地与上前来敬酒的领主碰杯。

    派伯利的封臣们吃的正欢,一些单身的贵族骑士们时不时讲几句下流笑话,惹得女士们又羞又笑。

    赫罗·唐斯伯爵正在对一个侍女大喊大叫,原因是对方不小心把酒洒在他的裤裆上,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欧林·迪斯平伯爵与艾瑞克伯爵年龄相仿,此时正在激烈讨论着什么,胸前纹着黑熊的几个骑士也在帮着他们的领主指手画脚,直到他听到艾瑞克伯爵说,野猪应该用长矛捅而不是用弓箭射的时候,他才知道他们在讨论打猎的事情。

    格洛克家族的人来的很少,卡洛还是害怕他们的纹章——吊死的尸体,没有人会觉得这个纹章所带来的寓意是好的。

    卡洛无心吃这顿宴席,远处罗斯瑞安爵士此时正在与一位侍女打闹地不可开交,热热闹闹的聚餐中,他总能感觉到王后冰冷的眼神,时不时瞄向自己。以至于后面的弄臣表演,他也丝毫没有看进去。

    他害怕芒伦公爵在宴会上动手。在场的人全都是芒伦家的封臣,卡洛身边只有他的侍从。

    卡林伯爵带人去打理打猎的用品,麦蒂家族只来了几位骑士,他的罗斯瑞安爵士此时正用力拍那位侍女的屁股。

    如果真的动起手,他不安的瞄了一眼正在切肉的芒伦公爵,不知道芒毯城公爵会不会把他也视作敌手。芒伦公爵的弟弟约里克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宴席上,他心中的不安感骤然加强了许多。

    他是王国的首相,但由于王后的缘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站在哪边,又会有多少人支持他。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

    如果真的在这里动手,芒伦家族会犯下世间人神共愤的邪恶之事。客人享用了主人家的面包和盐,主人就得保护好在他屋檐下的客人们,

    但是,唯一能阻止他们做出这等事的就是所谓的宾客权利。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这条规矩将会如纸一般薄,卡洛深知这个道理,他也从来不相信神明会对世人的所作所为进行审判。

    他藏在贴身衣物里的那把匕首隐隐发热,卡洛很难想象它插进国王巨大胸膛时候的样子。

    国王一死,谁将会入主白城,法兰肯公爵?还是眼前正在擦着嘴巴的派伯利公爵?如果那样的话,有多少领主会支持他们?巴佩什一定不会,高地的梅森公爵想必肯定会反对,群岛呢,绿林公爵呢,正在叛变的雨林公爵呢?

    那该死的女人能让国家走上正轨,凭什么?凭她的外貌?凭她卓越的威望?凭她两腿间……

    “首相大人,”王后突然叫他。

    卡洛被吓了一跳,但他不能表现出来自己的惊慌。他看了一眼桌上油脂已经结块的,几乎原封未动的烤牛排,“王后陛下?”

    在场的人都草草结束交谈,看着王后跟卡洛二人,他们等待着王后接下来的话语。卡洛深感不安,手心开始冒汗。

    “诸位,”王后清了清嗓子,“今天很荣幸能参与此次宴会,如果没有我们的首相大人,王国将会四分五裂。是我们的首相大人,将我们团聚于此,共同对抗反叛的雨林公爵。高陵公爵,我们的梅森公爵,作为王国的上一任首相,鞠躬尽瘁,在北境战争中,他为王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是他生命的代价,”她高举酒杯,“敬我们的梅森公爵!敬我们的国王陛下!”

    在场的人无不附和,欢呼声响彻在大厅之中。卡洛也举起酒杯,喝下了一口苦涩的葡萄酒。

    “来自深湖居的卡洛·亚特拉布伯爵,”王后看了他一眼,卡洛回避她的目光,紧盯着手里杯子中摇晃的酒液,”他虽然年轻,却潜力无限。他自幼跟随着学城的师傅们苦心钻研,在梅森公爵告老后,毅然扛起他留下的重担,国王陛下相信,我们的新任首相,定能将我们的王国带上正轨,狠狠踢烂赛里芬公爵的屁股!敬我们的首相大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瞧不起了,大厅里几乎一半的人怀疑地举着他们的杯子,虚伪地向他致意。另外一小半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如果不是王后在鼓动他们,卡洛保证,这些人连杯子都不愿意动一下。

    只有艾瑞克伯爵和几位不知名的贵族站起来,端着酒杯,微微弯腰,向他致礼。其余人脸上都面无表情,派伯利公爵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眼里尽是不屑。

    沉默如瘟疫般漫延着,他摸了摸鼻子,心中藏不住的悲伤与无奈在眼底徘徊着,他只得无奈地笑着,缓缓起身,无力地抬起自己的酒杯,他知道这帮混蛋在看他的笑话,好比有人在他嘴里塞了一坨屎,他还得谢谢对方的恩赐。

    “你们这帮软蛋,蠢驴,”国王的声音如洪钟般从高位传下来,”北境战争的时候没见着你们的身影,你知道深湖居在那场战争里死了多少人,嗯?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只知道躲在你们的城堡里面享用女人,享用你们森林里猎到的肥美多汁的烤乳猪,妈的,“他唾了一口,”首相大人的老爹,带着他们家族几近全部的人马,在重重包围里面救出重伤的梅森公爵,你们的首相大人身上中了好几只箭,那是为我挡下来的,你们这帮没卵蛋的,你们难道连致敬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卡洛感觉有些脸庞有些热热的,国王举杯,“敬我们的首相大人!”

    马格兰·桑塔加三世站起来的身影如帝王般高大。

    他有些发懵,场上的氛围紧张到了极点,他害怕芒伦家的封臣们会受不住控制,因为他的好国王骂了几乎在场的所有人。

    派伯利公爵挑了挑眉,就在卡洛以为他会有所动作的时候,他突然起身,高举他镶着宝石的黄金酒杯,“敬我们无畏的首相大人!”

    意想不到,随后人群爆发出欢呼,卡洛攥紧酒杯,心跳极快,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国王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他不想当弑君者。

    没过多久,刚才的不快已然抛掷脑后,人群恢复吵闹,卡洛继续发着呆,偶尔也与上前致意的一两位贵族回礼。

    派伯利公爵从位置上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卡洛,“首相大人。”

    卡洛眯起眼睛,“公爵大人?”

    “我认可你作为首相前的英明行为,伯爵大人,希望你不要忘记你当上首相之后你曾发下的誓言,曾许下的承诺。”

    这老东西想要说什么?见卡洛无动于衷,派伯利公爵凑上前,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大小警告他,“别让我失望,自以为是的小子,我体会过失去女儿的痛苦,你想在你短暂的人生旅途中体验一次吗。”

    刹那间,他的怒火冲上心头,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他一拳打倒面前这个半脱发的老秃驴的画面。

    派伯利公爵冷笑一声,抬起手中的酒杯,在他面前晃了晃,一饮而尽,转身离开了。

    直到回过神来后才发现,桌上的食物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狗儿们来回在大厅找着吃剩下的骨头。弄臣也撤出了大帐篷,国王正在满意地擦着嘴巴。领主们也不再言语,等候着国王的发令,或者是他这个首相的发令。

    “是时候出发了,”王后陛下起身,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国王的肩上。

    国王满意地喝下了最后一口酒,擦干净嘴巴,站起身来,“是我大展身手的时候了,”他边走边说,“你们会见识到你们国王的打猎水平,哈哈,”国王活动了一下他粗壮的胳膊,却差点打到路过的一位收拾盘子的侍从。

    卡洛无心听国王吹嘘,此刻的他开始紧张地注意着周围人的举动。

    罗斯瑞安爵士从大厅那头跑过来寻找卡洛,派伯利公爵看到国王起身后,也恭敬地站起来。

    庆幸的是,没有人携带武器,也没有人拔出武器,芒伦家的封臣们恭候着国王离席,这让卡洛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芒伦家的侍者们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桌面,卡洛取下挂在门上的长剑,赛德兰匆匆跑出帐篷,嘴里还在咀嚼着食物。

    侍从跑进了马厩,卡洛刚推开马厩的门,一个矮小的侍从不小心撞到卡洛,他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正想寻找对方的身影,却发现那人早已跑不见了。

    他唾了一口,骑上匕首。摸着顺滑的皮毛,他心中不断思索着下午打猎的事情,早已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

    国王身边的侍卫极少,基本上都是卡洛熟悉的人,天空已然飘起小雨,芒伦家族的一些骑士们在整理着身上的盔甲。

    艾瑞克·克莱伯爵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小伙子,长相并不出众,眉宇间却饱含着他独有的自信。短暂的接触后,他知道这位年轻的枯树城伯爵擅长打猎,“只需让我听清楚那帮野东西的脚步声,我就能知道那是只什么品种的动物。我的弓可是长了眼睛的,指哪打哪,”他露出自信的笑容,身边还跟着两位,不知是谁家贵族的女儿,仰慕地看着他。罗贝克·克林爵士是塔里昂·克林伯爵的次子,两人相谈甚欢。

    最显眼的还是欧林·迪斯平伯爵,身着华丽板甲的他笨重地骑在马上,背上跨了一张长弓,“野猪要拿长矛捅,”他朝着艾瑞克伯爵讥笑,“等你靠近野猪的时候,它早就一溜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拌了一路嘴,却为这本来就闹腾的狩猎更增一分嘈杂。狩猎是年轻人的游戏,那些年老的贵族选择在营地里等候他们的子女归来。

    最令卡洛头疼的是,王后带着欧格尔爵士和埃利森爵士,以及近五十人的菲尔德家族卫士也加入了这场狩猎。

    他藏在人群里面,刻意避开队伍前面的王后一行人。

    带头的当然是这位两位猎手伯爵,众人沿着小路浩浩荡荡地向着北边的森林出发。

    “你们家的林子都有些什么?”坐在黑马上的国王打了个饱嗝,“再年轻十岁,我一个下午就能把你们家林子里的鹿、野猪、兔子、棕熊......你们这里应该有棕熊的吧,嗯?”他挥挥手,侍从艾吉赶忙跑来,将手里的酒递给他。

    “没有棕熊,”马特爵士耸耸肩,“棕熊只有北境才有,您下次去北境打猎,法兰肯公爵大人会很欢迎您,陛下。”

    卡洛无奈的笑了,没有机会去北境了,我的国王陛下,他悲哀地想着。

    卡洛不想当弑君者,他想让他的女儿回来。

    队伍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卡洛不得不留下大部队在密林的入口处,带着赛德兰跟罗斯瑞安爵士继续前进。

    只见国王大骂,“你们两个,连个盔甲都穿不上,我自己来,”其中一个被骂的侍从低着头站到一边,另外一个身材矮小的侍从捡起地上掉落的胸甲捆带,递给国王。国王硬拉着胸甲的绑带,奈何他实在太胖,根本穿不下以前的胸甲。

    试了几次无果,他气恼地将胸甲塞回给那两个侍从,“老子不需要这玩意,”他接过艾吉递过来的长矛,爬上马背,径直向着密林里走去。

    马特爵士赶忙骑马跟了上去,艾瑞克伯爵停下了与欧林伯爵的拌嘴,两人跟在他们封君的继承人身后也进了林子中。

    王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卡洛,那个身材矮小的侍从站在王后身边,他才突然发觉,这个身材矮小的侍从,就是刚才不小心撞到他的那个人。

    他硬着头皮翻身上马,心中已充满无限悲哀,马儿慢慢悠悠地踏在满是落叶的土地上,朝着国王离去的方向走去。

    外面的吵闹声离着他们越来越远,作为国王的侍卫,埃林爵士跟昆西爵士紧紧跟随在国王身后。

    鸟儿在树上嘶叫,不一会就受惊般全都飞跑了。他们不知走了多久,林子里的树越来越密,这里的树高矮不齐,灌木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各处,由于潮湿的天气,蘑菇在那些倒下的大树上疯狂生长。小路只允许一个人通过,但卡洛不知不觉已经超越了马特爵士一行人,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身后只剩下了罗斯瑞安爵士跟赛德兰。

    “他们去哪了?”卡洛拉着赛德兰,拼命摇晃,“刚才不还在后面吗?”

    “我、我不知道,大人,”他的侍从被摇晃得很紧张,他不明白自己的首相大人为何会如此激动,“也许、也许是我们走得太快了。”

    “你瞧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卡洛,”国王哈哈大笑,“看来是我们甩掉了那帮兔崽子。你们眼睛都给我放雪亮点,今天必须打一头野猪回去给那老东西看看,他们的国王还没......”

    卡洛来不及喊叫,他看到国王庞大的身躯从马匹上狠狠摔了下来。那匹马儿四蹄跪倒在地上,不断喘着粗气,白沫从口中流出,滴落到厚厚的腐叶上。

    “晦气,”埃林爵士扶着国王起身,国王拍掉屁股上的叶子,看了一眼地上的马,手中的长矛直直地插进马的心脏。

    棕色的马儿剧烈地挣扎,口中不断发出震耳的嘶鸣,响彻在整个林子里,一旁昆西爵士的马突然受了惊吓,差点把他掀翻在地。

    不一会,马儿没了呼吸,国王用力拔出长矛,鲜血如柱子般涌出,染红了大片的土地。鲜红发亮的血液,与红黄色的落叶相互衬托,一时间,卡洛盯着鲜血看的直发懵。

    “陛下,您骑我的马,”埃林牵着马走来,昆西双眼望向前方,“陛下,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说什么胡话,”国王咒骂了一句,爬上埃林的马。

    罗斯瑞安爵士勒紧马的缰绳,“我们被包围了。”

    起码有二十人悄无声息地包围住了他们,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长弓、巨斧、大剑等等,身上穿着精良的护甲,却没有任何标志说明他们究竟来自何方。

    “投降,”一个蒙着面的人大声宣布,“你们没有胜算。”

    “警戒!”埃林爵士拔出长剑,取下了背后背着的盾牌。

    卡洛几乎要窒息,他拉着国王转身就要离开,罗斯瑞安爵士跟着昆西爵士在前方开路,赛德兰的马突然被飞来的箭矢惊吓,不受控制地掉头就跑,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奔逃。

    他没时间管他的侍从死活,卡洛拔出长剑,冷汗浸湿了他的衣领,对方都没人骑马,“冲出去!”

    罗斯瑞安爵士一踢马刺,“国王陛下万岁!”他的马如同飞矢般冲向前方拦路的几个武装人员,昆西爵士紧随其后,端起长枪向前冲去。

    卡洛策马疾驰,国王跟在他身后。

    没有马的埃林被好几个人围了起来,那些强盗手起刀落,可怜的骑士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所幸前方拦路的人并没有拼死阻挡,看到马匹冲锋,他们抬起手中的长矛,想要戳伤他们的马。

    罗斯瑞安爵士用长剑拨开了一杆刺过来的长矛,又砍断了另外一个人的矛尖。昆西爵士的长枪刺中了一个人的面庞,却被另外一个横冲过来的人连人带马撞翻在地上。

    匕首似乎也受到惊吓,高高跃起,跳过地上摔倒的昆西爵士。国王大声叫嚷,要将他们碎尸万段,直到一支箭矢贴着国王的脸飞了过去,他立刻默不作声。

    卡洛拉着国王的缰绳,“陛下,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得回去。”

    跑了没有多久,对方也不再追逐,罗斯瑞安爵士手臂中了一箭,汩汩向外流血。

    赛德兰不见了,他望着这片密林,感到无比头晕目眩。

    埃林的马也被箭矢射中,没跑几步,再次栽倒在地上。卡洛也不得不把匕首交给国王骑乘。

    “马特爵士!”国王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在林子里,“该死的,你跑哪去了!”

    卡洛刚要阻止国王,飞矢如流星般从远处的林子中射来,精准的命中国王胯下的匕首。

    匕首厉声嘶叫,将身上的国王掀翻在地上,而匕首前蹄踩空,坠落到山崖之下。卡洛连忙上前,拉起国王,却发现国王怎么呼唤也没有了反应。

    罗斯瑞安爵士捂着中箭的手臂,卡洛用剑柄狠狠敲在罗斯瑞安爵士的马的屁股上,“回去找卡林伯爵,或者麦蒂家的人,或者国王的侍卫队长,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

    “遵命,大人,”罗斯瑞安爵士调转马头,马儿一溜烟朝着密林入口处冲去。他的誓言骑士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的首相大人,眼底尽是担心。

    卡洛苦笑,长剑立在地上,可笑的首相,无耻的首相,无知的首相,无能为力的首相。泰里芬爵士,不屈者、碎链之人、正义骑士、明智之手、王国坚盾,救救我,原谅我。

    他看着地上昏死的国王,独自坐在一边的巨型石头上。

    对方只有两个人,那两人正是国王的侍从。

    矮个子手握长弓,搭在弦上的箭闪着锋利的寒光。他朝着倒在地上的国王唾了一口,精瘦的脸庞上长着一条巨大的刀疤。

    另外一个侍从虽然比那矮个子高一点,年龄却看起来小得多,他们两人的长相不像是佩佛斯王国的人。

    “卡洛大人,”矮个子开口,蹩脚的发音更加印证了卡洛的猜想。

    “是你,”卡洛拾起地上的长剑。

    矮个子哈哈大笑,朝着国王摆了摆手,说了两句卡洛听不懂的语言,另外一人吃力地将趴着的国王翻过身来。

    “匕首,”矮个子阴恻恻地看着他。

    匕首是我的马,他已经死了。卡洛在胸前摸索着,在胸甲的夹缝里找到了那把匕首。

    刻着黑龙纹章的匕首,握在手里却显得无比沉重,卡洛的体温将它捂热,此刻拿着它的手却能感受到它正在灼烧着。

    “动手,”矮个子撇了撇脑袋,示意他麻利点。

    躺在地上的国王仿佛睡着了过去,胸膛微微起伏。

    你是王国的首相,卡洛,你要对国王负责,小子,他将长剑插回剑鞘,那高大的身影再现于帐篷之中,指着所有怯战的芒伦家的封臣的鼻子骂。“给予他深渊的吻,”一个女人的声音耳语着,“浴白龙血。”“你也不想体会丧女之痛吧,”派伯利公爵的声音如利刃般刺破他的幻想,如同恶魔的低语。

    卡洛缓缓向国王走去,国王身上没有穿甲,他半蹲下来,看着国王肥胖的脸庞。

    弑君者。

    “你在干什么,赶紧结束了事,”矮个子不耐烦地挥舞着手中的弓箭,“妈的,你到底......”

    矮个子后半句话没有吐出来,那把黑金匕首插进了他的喉咙,他的喉咙不断发出咯咯的声音,鲜血堵住了他的声道。

    这一刀为了我心爱的马。

    长弓落地,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堵住不断出血的地方。双眼瞪得如同鸡蛋大小,不可思议地看着卡洛。

    卡洛看着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矮个侍从,“下次不小心撞到你的首相的时候,应该跟他道歉。”

    另一个高个侍从提刀跑来,卡洛抽出长剑,挡下对方朝着国王砍去的致命一刀。

    我是王国的首相,我对国王负责。

    他攻势猛烈,从左侧跳到右侧,对方穿着厚重的锁甲,却如何也摸不到他。

    剑锋凌冽,卡洛在他身上的盔甲划出无数道伤痕,他跳到一块石头上,对方举着长剑,向他劈来。他侧身躲开,手中长剑从对方腋下薄弱部位刺进对方的身体。

    那侍从痛苦地喊叫出来,鸟儿纷纷飞离树枝,卡洛拔出长剑,侍从瘫倒在地上,喘着粗气。

    “盲、盲眼团不、不会放过你,”侍从瞪大着眼睛,鲜红的血丝布满他的眼睛。

    卡洛没有说话,用手摸了摸胸前佩戴着的金手胸针,随后将长剑用力插入对方的胸膛。

    远处传来马蹄奔腾的声音,他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擦拭着长剑上的鲜血。

    当马特爵士、艾瑞克伯爵、欧林伯爵和罗斯瑞安爵士赶到时,却看到国王坐起身摸着脑袋,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发呆。

    他们的首相大人一只手撑着头,坐在石头上沉默不语,另一只手抚摸着手中的金手胸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