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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回去宗门

    春节后又开始下雪,一连下了三日,万物尽覆银装。

    清歌苑中梅林怒绽,香气四溢,白雪在枝上积得有些厚,寒风吹来,枝桠晃颤中积雪簌簌洒落。

    待到正午,阳光微探了头,素白雪地被染了芒色,映的一片耀目。

    苑中一片冻境之湖,积满雪花,一座横宽三丈的白玉石桥连着两端。湖对岸立着一座高阔雄伟的楼宇,瑞兽环绕,玉石为墙,顶宇古檀作梁,四方翘檐雕着云风祥鹤。

    如歌端着雨花玉瓷盅和其他丫鬟垂首立在门口,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屋内敞开的窗扇传出女人盛怒的斥骂,这不仅是在清歌苑,更是在杨府第一次见到夫人大发雷霆。

    "最初你大喝大醉为娘不曾过问,我可以理解你年少思慕失去心爱女子的心痛焦虑。可如今已过两年,你大伤初愈,又惹一身酒气,你不为为娘着虑,也该为你父亲,为你师父,为你兄长,为这杨家想想!一回家又宿醉不醒,你何时这般不孝了!处世当为子,方为夫,再为父,天下事未有不由儿女情长所来,百种弊病亦从其中衍生,此业障因理你该明白!待你身体好些了,自己去宗堂讨领责罚!"

    屋内敞比宫殿,烧着地龙,热气盛暖,哪怕所有窗子大敞也没有令人感到一丝寒意。

    十六个墨衣男子沉默的站在月华织锦软毯上,面色凝重。

    床前跪着四人,宽敞的翠云丹青大床上半靠着一个年轻男子,如水的乌泽青丝散乱在绣着月白仙纹的软被上,深如幽潭的双眸微有宿醉的浮肿,静静的望着浮空,眸底流光轻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琤儿!"女人大怒,"成大事者当克己克情,为女子做思量者十败其九,你该好自躬省,速思悔而立改!而不是这样颓废沉迷,横逆侵心,偏废掉众人的期望与疼爱!你自小乖巧懂事,该明白你这身纵世绝才应全副精神于进德修业之事!这两年其他世族嫡子都在发奋勤学,你呢,你究竟想干什么?还要令人痛惜焦灼心寒失望到何时?!"

    男子依旧没有反应。

    室内静了下来,惯来冷静自若的女人第一次被气得发抖:"琤儿!你当真要为了一个不懂事的野丫头与为娘如此冷峙!"

    良久,男子终于开口,有些嘶哑的声音平静的说道:"我同她求亲时她对我说,家族带给了我荣耀和财富,我应当为你们做最先思虑。不懂事?她就是太懂事了,所以才能被你们赶走。"

    跪在床前的老者抬头,颤声道:"少爷..."

    "母亲,你知道我这二十年什么时候最轻松自在么?"

    女人皱眉,沉声道:"何时?"

    男子望向窗外纷扬的大雪,道:"在崇正郡,我一无所有的时候。"

    没有重叠的家族要务和时政考量,没有师父的诫训书信和详审文书,更没有他心爱的女人随时会逃走的担忧和牵挂。

    女人怔怔的望着他,忽然觉得害怕:"琤儿,你在胡说什么?"

    杨修夷缓缓阖上双眸,不再说话。

    你是天纵之才。

    你是杨家嫡子。

    你是旷世奇童。

    你这套剑法悟的很快,可以你的才智,应当更快些才对。

    那套指仙诀练会了么,没有?你做什么去了。

    此次下山莫要耽误光阴,带几套书回去背吧。

    你不比公孙家那四子聪慧?父亲还老说你聪颖,怎连蹴鞠都输给了他们,笨手笨脚,你看看你犯了几次规!

    母亲,我的出世已经注定什么都干不成了,你还问我想干什么,我何时有过选择。

    心底泛起苦涩,杨修夷睁开眼睛,黑眸滑过一丝凄然。

    他从未反抗,从未拒绝,学什么,练什么,做什么,只要不厌恶,他向来都是循规蹈矩。

    可是,这样努力,不愿辜负众人期望的他,为什么连唯一想要的争取都得不到。

    繁盛金贵的香木雕花大门被轻轻拉开,一阵暖风带着清爽淡然的浅浅清香扑面而来。

    面容端庄如玉琢的女人沉步踏出,一袭鸾彩银花绒锦,外披云烟水仙白裘,身形高挑丰腴,眉眼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清冷,和如今难得的一丝落寞。

    她微微侧首,抬手摸向如歌手里凉透了的瓷盅,眉心轻蹙。

    她身旁略有些年纪的婢女当即喝道:"冷了就这么杵着么,要是少爷想喝了怎么办?"

    如歌慌忙跪下:"奴婢知罪。"

    其余丫鬟通通下跪。

    女人淡淡道:"起来吧,以后记着就是了。"

    她抬步轻下石阶,踩着细细霜雪离开。

    屋内一片安静,待日头下沉,夫人派人来传跪在床前的四人过去。

    丰叔抬起头:"少爷..."

    杨修夷如若未闻,眸光不变。

    寒风夹着雪花飘洒入窗,微拂过他的清雅眉眼,四个墨衣男子将所有门窗关上,屋内点起数盏中天露汁,一片明亮。

    他捡起枕边的一樽斑驳木像,乍看像剥落了红漆,细看才发现,那些黯淡的朱红并非红漆,而是干涸的血液。

    黑眸浮起心痛,渐渐迷离悠远。

    两年...竟已过去这么久了。

    "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还说少爷如果不去见她,她立即走,这辈子都让你找不到她..."

    他永远忘不掉两年前听到这话时的惊痛和凄慌,可是迟了,那时就迟了,他除了从病床上挣扎下来揪住那个守卫惊怒痛骂之外,他做什么都迟了。

    这辈子都找不到她。

    她说的对,死讯传来的时候,他彻底呆了,呼吸是什么,活着是什么,他是谁?

    他的脑袋嗡的空了:"不可能!你们给我滚出去!滚!!"

    丰叔颤着手捧来的血衣和木像却在他骇然的心尖扎了致死的一刀,老仆双膝跪倒,满脸泪水的痛呼:"少爷...丫头真的死了。"

    宋十八送给她的木像,被啃的没了样子,残余着他熟悉的淡淡甜香。

    他哭了,他笑了,他从未这么失态过,他在病床上怒吼他自小敬重的老仆:"她身染寒症,又痛失好友,你想过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一路是怎么找到盛都来的么!你就不想想她是带着什么心情来找我的!你居然就这么赶她走了!丰叔,你看着她从小长大,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他想要爬起来去找她,血气翻涌,重伤的身子咳出了血。一屋子的人慌了神,拼命拦着他,他连挥拳的气力都不剩,甚至连丰叔都能轻易制服他。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他嚎啕大哭,像荒山上被同伴遗弃的孤狼,充满了绝望。

    月色上了树梢,又朝天空另一处沉去,朝阳在天际铺开金霞,斜斜的从窗棂透来,洒下一地生气。他呆滞的回头望着跪倒俯首的仆人们:"我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这场梦,他要做多久?

    他在她死掉的地方枯坐了半个月,他派人四处找她,他去了宣城,辞城,匡城,柔城...哪里都没有她,音讯全无。

    他心慌无助,悲凉痛恨,茫然的回望着踏过的河山江川,以后怎么办。

    师父从宣城把他押回盛都,他跪在宗堂三日三夜,又是一场大病,烧的稀里糊涂。

    梦里全是她的剪影,笑着的,哭着的,犯傻的,认真的,贼兮兮的。

    "姓杨的,我快要下山了,师门一场,这些是我亲手做的结扣,这几个是给丰叔的。"

    "你的意思是,将我说的越恶,这大会就越有看头,他们的名望也会越大?"

    "可你们的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天我在你们的生命里会什么都不是,我不要你们一回忆起我,就是个又瘦又老,因浊气而面目可憎的老妇人。"

    "我要更努力才行,不然我配不上你,我知道你肯定喜欢我这样的想法,来,亲我啊。"

    "杨修夷,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

    永永远远在一起。

    他心神俱碎,颓然从梦里醒来,至此爱上醉生梦死,她的娇笑打骂,撒娇嗔怒在梦里仍是那么鲜活。

    可是梦外,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她彻底的人间蒸发了。

    她师父生辰,他抱着无限期待,煎熬般的苦守,就算她恨他,不肯见他,只要让他知道她还活着就好,可是没有,只言片语的纸鹤都没有寄来。

    她的生辰,飘着纷扬大雪,像他那颗冷寂孤寒的心。他一直在画她的肖像,她有双流转灵动的眸子,哪怕被浊气侵染都不输清澈,可她不信,还觉得别人在揶揄戏谑。

    他的生辰,万家烟花骤燃,庆贺新春,他提起筷子苦涩的吃着母亲的长寿面。

    长寿,短命,这是她心里的重痛。

    他二十岁的这一页如残烛枯花,惶惶翻过。

    两年了。

    杨修夷看着雪花,竟已两年了。

    时如逝水,很快便到元宵,元宵过后大地开始回春。

    梅花谢尽的那一日,许久未曾露面的丰叔进来请辞,磕头跪首,欲前往青舟苑伺候老爷。

    杨修夷望着窗外的梅林,没有出声,待到丰叔想重提一遍时,他清冷的声音低不可闻的响起:"理由。"

    丰叔抬起头,是年轻男子的俊美侧颜,他连目光都懒于望来。

    丰叔心下悲恸,语声哽咽:"少爷,对不起..."

    杨修夷唇角讥讽,饶是知道丰叔背后站着他的母亲,却仍忍不住出言阴毒:"既然对不起,为何不以死谢罪。"

    "我不忍少爷心伤,我死了,少爷会愧疚和自责,我宁可少爷恨着我..."

    杨修夷面无表情,冷冷道:"去吧。"

    待丰叔走到门口,他低低道:"那你也该知道,没了她我会多心伤。"

    丰叔走下台阶,脚步靡靡,一下子像老掉十岁,最后一格玉阶时他颓然跌倒,几个丫鬟匆忙上去搀扶,被他轻轻推开。

    如歌望着他,再望向紧合的房门,能让一身傲骨的少爷痴狂成这样的女人,会是怎么样的倾城绝代啊。

    一日端茶进屋,少爷书案上的画卷敞着,如歌小心的偷瞄了眼,不由一愣,还不如自己好看呢。

    边想着边抬头望向软榻上曲腿懒卧,轻捏着双生竹蝶的男子。风卷纱幔,淡香萦绕,他专注的清俊眉眼着实是世上最美的景画。

    日子一晃又是两月,春暖花开,湖水潺湲,杨柳依依处,桃朵盛开。

    万物皆在复苏,独独少爷又开始颓废酗酒,不问尘世。

    如歌替他担忧,以为少爷会永远这样了,直到几位老者前来拜访。他们在书房里谈了一日一夜,出来时的少爷像换了一人,有着久违的清朗。

    第三日少爷离开了杨府,再也没回来了。

    一日,两日,一年,两年。

    如歌装作闲聊,不时打听着他的消息,终于从一个丫鬟嘴里听到了一些边缘:"你刚才说的该不会是二少爷吧,我听说他这两年也就跟闫贤先生有些联系了,闫贤先生给他挑了好几个暗人,邓和先生都主动追随过去了。"

    如歌轻叹:"真希望少爷能回来啊。"

    也许这句话真被听到了,中秋那日少爷真的回府了。

    时隔这么久,少爷落拓了一身沉稳,再无当年颓废,同来的还有两位老者,其中一个据说是名声显赫的拂云宗主。

    清歌苑一切如旧,纤尘不染,不管杨修夷在或不在,房间的打扫清理都是日日在规整。

    秋日叶浓,飘了满池,几个清秀丫鬟撑舟而捞,老宗主歆叹感慨:"美却不艳,简却不素,清却不冷,尘间风情,当此清歌苑尔。"

    杨修夷淡扫了一眼:"未曾留意过,一切都是他人的布景摆设。"

    老宗主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唯一遗憾,缺个女子。"

    杨修夷停下脚步,眉宇轻拧,黑眸望向了湖上白桥。

    若说非要挑个清歌苑里的景致让他喜欢,便是这座石桥了。

    宣城柳清湖上也有一座石桥,是她每次去湖边都要眺望的地方。他看出她喜欢,曾问她为何不去,她说人多,不高兴去。

    杨修夷望着那座石桥,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她提裙在上面奔跑时的模样,那幅场景会多美?

    老宗主回头看着他:"修夷,你已二十有三,该考虑成家立业了,九儿那丫头..."

    "她还活着。"杨修夷轻声道,"我会找到她的。"

    "已经四年了,就算她..."

    "尊伯在此住下吧。"杨修夷打断他,温然道,"那些案卷我会派人去找的。"

    老宗主轻叹,点点头,也罢也罢。

    抬步回屋,就在这时,向来冷静沉稳的邓和激动的从书房奔出:"少爷!有消息了!甄坤来信,说,说在沧州玲珑镇里见到过姑娘!"

    杨修夷心口猛然一跳,面上仍从容镇定:"哪个姑娘?"

    "少爷,少爷画中的姑娘!"邓和喘气,刚铺开信纸便被杨修夷一把夺去。

    邓和恨不得一口气说完:"那姑娘行事小心谨慎,甄坤一开始只觉得眼熟,追出去找她后却被她以阵法困住。我们路上耽搁了几日,按照来信速度和甄坤被困于切灵阵的几日,这应该是七天前的事了!"

    老宗主忙问:"信上怎么说的?"

    邓和道:"甄坤出阵之后去四处打听,她带着一个断腿女娃找了几个大夫,其中一个大夫说她好像是要去青林县将女娃托付给朋友。对了,那大夫还提到,这姑娘面色极差,手指冰冷,似寒症缠身。"

    "青林县?"老宗主一喜,"难道他要去我的宗门?"

    来信共十三封,杨修夷一张张匆匆阅去,抬眸看向老宗主,正要说话,宗主先大笑:"去吧去吧,我可以去找你母亲。"

    杨修夷欣笑:"那尊伯自便,有劳了。"

    老宗主和身旁的仙师看着他们跑远,摇头失笑,什么叫"有劳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回头望向满湖秋意,宗主笑道:"一夜春雨,万山花妍皆开遍,是为琦美。一色秋霜,千山万水尽降染,谓为盛景。"

    仙师接道:"一云玉光,万顷星河尽摇银,当为绚丽。一缕清风,十里千帆共转舞,叹为壮阔。"

    宗主哈哈大笑:"那轻飘飘的信页就是那缕清风啊。"

    仙师一笑:"是信中女子。"

    马踏星辰,万里奔赴,终于赶至青林县,越近拂云宗门杨修夷越发忐忑害怕。

    入山石前,他猛一勒马,抬眸望着远处天际。

    邓和轻轻出声:"少爷?"

    杨修夷墨眉轻合,清俊玉朗的五官迎着白湖落日,低声道:"邓和,我是不是在做梦?"

    "少爷,不是梦。"

    年轻男子一笑,深吸一口气,猛扯缰绳:"驾!"

    湖风轻扬,千顷水面微波粼粼,秋日沉下,星子铺开漫天星序,诡秘难解。

    有些人注定要生离,有些人注定会相遇,沉浮湖海中,造化弄人,却也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