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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五天天刚蒙蒙亮,队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要求所有的干部职工紧急集合,带上自家的砍刀斧头锯子。女人和小孩们也早早起床了,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烟火和担忧。

    大火已经毫无阻挡地烧向了“老虎头”,“老虎头”东边不远是一个像战争电影里的碉堡,有三层楼高,那里存放着用来开矿的炸药,小孩子把那个碉堡叫作“炸药库”。

    “炸药库”平时是个严防重地,周围十几米都是泥土地,没有任何树木杂草,外边建起一圈两人高的铁丝网;碉堡的顶上装有两盏探照灯,灯一开,如同两条光的巨龙,所到之处丝毫毕露。大家传说,碉堡里有带枪的民兵把守,防止坏人破坏。如果有人进入铁丝网内,碉堡里的民兵可以开枪把人击毙。

    大家都在猜测到底“炸药库”里存了多少炸药,万一爆炸了会有多厉害。各种猜测都有,小道消息在人群里传开,越传越吓人。

    曾老八说,外边传的消息不可靠,他爸爸说,炸药库一爆炸,矿山和队里都保不住。

    杨老三问,那要不要提前跑?

    曾老八说,跑是跑不掉的,得坐队里的大卡车跑。接着补了一句,队里的吉普车是要留着给领导坐来跑的。

    杨老三说,队里的大卡车也不够装啊。

    曾老八说,要分批跑,大家抽签,抽一批跑一批,跑得晚的只能怪老天爷。

    这天救火队上山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在炸药库的周围,特别是西边,把树木都砍光,能砍多少是多少,这样就能阻止大火威胁到炸药库。

    傍晚下山的大人们,疲惫不堪的脸上又出现坚毅的神情。救火队员为了国家和家人,拼了命地砍树,一棵棵大树哗哗地倒下,“炸药库”周围五十米内已经砍光了。还有一个消息,矿山和队里领导决定,以后救火队上山不再救火,唯一的使命就是保住“炸药库”;每天分两班,一班上午,一班下午,轮流作息,任务只有一个,除了砍树还是砍树。

    在救火大军对“炸药库”严防死守之后,大火只能在周围肆虐,一直把砍倒的树木烧了个干净,才慢慢消退,绕开“炸药库”,向别处漫延过去。这天晚上终于下起了小雨,火势被抑制着,山头上细雨绵绵全是烟雾和水汽,白茫茫一片。凌晨时分,雨越发大了起来,变成了瓢泼大雨,终于把这肆虐了一周的大火彻底地浇灭了。

    英雄告别会是在矿山电影院里举行。电影院是一座顶层超高的长方形建筑,一层有个很大的舞台,在建筑物的后一部分还建起了二层观影台。当天的电影院摆满了白色花圈和黑色的挽联,装饰成一个肃穆的告别礼堂,一层和二层都坐满了矿山地质队的领导职工,学校的师生。

    救火牺牲的三位英雄的照片竖立在舞台上,一位是矿山职工,一位是地质队职工,一位是来地质队实习的大学生。肃穆的会场里哭声不断,特别是告别时家属的凄厉痛哭,让矿山的上空阴云密布,风声萧萧。

    追悼会结束,三个小伙伴聚集到一起。

    “好像没看见赵小强哭。”曾老八说,“我都哭了两次。”

    “会不会是哭的时候我们没看见。”杨老三接话说。

    “我没哭,很想哭但哭不出来。”蔡文胜实话实说。

    “我也没哭出来。”杨老三老实地说,“为什么另外两个救火英雄是烈士,赵小强爸爸却不能当烈士呢?”

    “会不会是平时表现不好,或者家庭成分不好?”这是蔡文胜能想到的理由。

    “有可能是表现不好,或者犯过错误,比如像赵小强那样偷看女人洗澡。”曾老八说,说完为自己的笑话笑了起来。

    杨老三和蔡文胜觉得这件事不能开玩笑,曾老八赶忙收起笑容,说自己今天难过得哭了两次。

    两天后的傍晚,在灯光球场的观众席上,蔡文胜遇见了赵小强,赵小强主动打个招呼,两人坐在最后一级看台,看台背后是一片竹林,一阵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两人坐着没说话,蔡文胜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一人一颗。除了水果糖,蔡文胜还从上衣口袋小心翼翼拿出一张烟纸壳,那是一张黄灿灿的凤凰。

    吃完水果糖,赵小强终于开口,说“开学以后你可以见到陈西红,不过就难见到沈文杰了”。看见蔡文胜有些惊讶,便说曾老八前天都告诉自己了,说你们互相喜欢。蔡文胜心里恨得痒痒的,没想到曾老八把自己出卖了,还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

    “这没什么,你们才合适,我一个后进班的,哪有资格喜欢别人”。赵小强幽幽地说。又说,开追悼会那天,沈文杰和伍丽章代表四年级全体师生送了花圈,她自己送给我一只彩色铅笔。又说,沈文杰长得好看,性格也好,是有福之人;陈西红漂亮得有点妖,将来可能命不好。

    蔡文胜想说几句话安慰他,搜肠刮肚,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曾经想象失去父亲,在那场吞噬生命的山火中,即使是短暂的想象,已经让他浑身颤抖,痛彻心扉。

    “我爸爸说你爸爸是英雄。”蔡文胜冲口而出。告别会当晚,父母在家里讨论,说不管发生过什么,只要是为保卫国家和老百姓牺牲的就应该是烈士。

    “你爸爸真是这么说的?”赵小强抬起头问。

    “是,千真万确。”蔡文胜坚定地点头,“我也觉得你爸爸是英雄,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都活不了。”

    赵小强低下头,把头埋在两个手臂中间。

    又过了好久,赵小强抬起头,缓缓地说,我长大后就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灯光球场上开始热闹起来,打蓝球的,跳绳的,踢毽子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又喊又笑。两天前肃穆的追悼会还印刻在记忆里,却又变得那么不真实。一个人的逝去,仿佛是一片竹叶被风吹落,又被风吹到寂静的角落,几天过后被打扫干净,然后在世上彻底消失,而其他的竹叶依旧沙沙作响迎风摇曳。

    死亡,对亲人来说,像泰山压顶那样沉重;对旁人来说,像一片飘落的竹叶那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