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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高墙腊梅锁红妆

    这边看着韩遂带着几个人和曹公公急急忙忙的出了门,王跑跑轻声对杨普说道:“我回来的时候,黄河两岸边已经开始堆冰了。这一段河水流动缓慢。。。如果天气这样冷下去,确实难料。”

    杨普点点头,看着地图沉默不语,忧心忡忡。

    王跑跑接着又说:“这边的事情也办完了,我去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杨普把王跑跑拉到一边,轻声说道:“你说他们会去哪里?”

    王跑跑看了看周围没人,这才说道:“不知道冯南兄弟是不是会把景休带回平京,我思来想去,景休伤重,或许只有去平京或者廊州,她以郡主身份才能调动名医来医治他。”

    两人说的小心,不敢让别人听去了冯南是契丹身份。杨普沉吟着不敢说话,当日他们亲眼得见白景休被顾倾城一掌震的命悬一线,其实也都觉得白景休大约是难逃一劫,但是兄弟情深,心里一想到此处就转做他念,只愿相信冯南可以救他,相信白景休可以逢凶化吉。

    杨普眼里含泪,不敢看王跑跑,嘴里说道:“辛苦跑跑兄,你在辽地万事小心,毕竟很多人认得你。。。你务必找到冯南和景休。。。若是景休。。。若是万一,你替我问明景休睡在哪里?”一语未竟,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王跑跑也不敢看杨普,咬牙道:“杨兄弟不要难过,没有万一。”说罢,一拱手出门而去。

    杨普目送王跑跑远去,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铺开信笺,提笔饱蘸了墨,在纸上写下“霜儿师妹”四个字,就写不下去了。这封信写了无数遍却怎么也无法完成,杨普擦了擦眼泪,扔了笔往窗外看去,下人们捧着托盘,一碗碗的腊八粥正送到厢房中书省紧急处。热腾腾的腊八粥冒着热气进到厢房,气氛就活跃起来,各位大人暂时忘却了北岸的辽军,忘却了眼前的困局,甚至忘却了曾经彼此之间的拉帮结派和龃龉,热热乎乎的喝起来腊八粥。而天上忽忽摇摇的又开始下起了雪。韩府墙角的一树腊梅,只最高的一杆虬枝上,挑着几颗鲜艳的红色的花苞,在白雪皑皑的寒风中顽强的招摇。

    韩遂跟着曹公公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有劳公公,太后是令我等入后宫觐见?”

    曹公公笑道:“回韩相,确实是请各位大人入后宫觐见,不过韩相不必过虑,圣上也在。”

    韩遂一听大喜:“圣上也在延福宫?”

    “回韩相,圣上从北地回宫后就龙体欠安,今日龙体大好,就去延福宫请太后安,这才传旨各位大人觐见。只不过太后怕圣上劳顿,万一被风再吹了身子,这才特旨各位大人入宫。”

    韩遂也有半个多月没见小皇帝了,如今都是火烧眉毛的事件,皇帝能理事自然是最好。当然韩遂也知道选在延福宫觐见,太后也是自有考虑:祈年殿走水,烧了半拉房顶。前殿不管是在哪里觐见,必然要看见这一片狼藉,而外臣去延福宫,则可以直接走大内后门,不用经过祈年殿附近。

    常威还是第一次进到大内,只见暗红色砖墙两丈高,水磨的青砖地,雕梁画栋,明黄色琉璃瓦的房顶,而宫女小太监也都是屏声静气,毫无声息,自己也不由的收起纨绔之气,气都喘的小心,只跟在韩遂等人身后悄无声息的疾走。

    眼见常威身上竟然穿着暗红色的朝服,这么年轻的侯爷也是闻所未闻,一路上的太监也都好奇的打量。韩遂等人当然知道除了常威救驾有功;如今大燕国命悬一线爵位不值钱之外,小皇帝给常威封侯也是有拉拢常修源的意思,因此也对常威很是客气,甚至军伍出身的吕万成也得叫常威一声小兄弟。

    不一时到了延福宫,常威偷眼看去,只见殿前八根两人合抱的廊柱,柱子上雕画着凤鸟和云纹,门口立着几个宫女捧着宫灯凤仪等物件矗立。曹观先进去禀报,一会出来,传了太后口谕,请众人进到东暖阁见驾。

    常威看见殿外雪地里梅树下跪着一个女子,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襦,金丝刺边,头上戴着凤凰含珠头饰,凤头吊下来的珍珠垂坠微微的颤,披着暗绿色的大氅,身上头上披满了雪。大内的衣饰自是华贵,而女子脸上轻施粉黛,面色平静。身处后宫,常威本不敢多看女眷,但是只一眼,常威就觉得这个女子眼中有着无尽的宁静。俗谚说道:“人靠衣装马靠鞍”,而这个女子却是让人忽略了她身上所有光鲜的装饰,只感觉不管是凤冠霞帔还是布衣荆钗,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似乎任何华丽的服饰,也不能掩盖这一个人光华,只能看见这个人而已。

    常威暗自称奇,但是也不敢多看,跟着曹公公和韩遂等人进了大殿,转向东暖阁。

    殿内烧着地龙,从外面风雪中进得门来,只觉得温暖如春,身上头上没抖掉的雪,须臾化成了水珠,粘在身上。小皇帝面色发白,形容消瘦,穿着明黄色的便服正坐在檀木的罗汉榻前,而一个中年美妇,则端端正正的穿着凤服,坐在榻上。众人忙上前行礼,嘴里叫着:“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陛下。”

    太后像是刚哭过,看面相又气又急,强忍着性子给众人赐了座,先看着常威说道:“奉安侯,圣上此次幽州脱险,有赖爱卿救驾有功。奉安侯少年英雄,哀家自己的一点体己钱都贴补给了户部,如今也没得什么拿得出手得赏赐,这里有一柄短刀,乃是当年太祖皇帝配用过的,哀家这就赏了你,愿爱卿能力挽狂澜,救国家社稷于危难。”

    太监端了一个漆盘,上面明黄的缎子上,放着一柄一尺多长的匕首,刀鞘上嵌着三颗宝石。常威忙跪下道:“谢太后恩典,这本是末将分内之事,太后言重了。只是此乃先帝佩戴之物,恐非人臣所能承受,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小皇帝史琅摆摆手说道:“奉安侯不要推辞了,宝剑配英雄,倘若事有不济,这劳什子物件留着也无用了。”

    韩遂听史琅说的丧气,忙拱手道:“陛下,还请放宽心,我军尚有黄河天堑,精兵十万,各地来勤王的将士也在路上,而辽军必不能久驻中原,我大燕国定可逢凶化吉。”

    太后也是面露不悦,耐着性子又对吕万成等人说道:“吕将军,哀家心知将军如今为了大燕国殚精竭虑,国之栋梁。哀家和圣上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赏赐于你,待得击退敌军,哀家保你为中原节度使,江北军事皆由吕将军节略。”

    吕万成忙跪地谢恩,嘴里说着:“臣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但蒙太后和陛下厚爱,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国恩。”

    马太后乃是马光河的胞妹,年轻的时候也是跟着史崇刀口上舔血。如今见大军压境,史琅却是丢了魂似的撒手不管,一开始以为仅仅是受了惊吓,缓一缓就好了。一连二十多天还是如此,马太后这才知道小皇帝已经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不由得凤心大怒,叫过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又传韩遂等人进宫,给众人吃个定心丸。

    马太后又叹道:“可惜武康将军忠肝义胆,却造小人暗算。国难当前,哀家也无暇给武康将军风光大葬,从他的孩子里选一个,封个侯爵吧,世袭罔替。”

    韩遂忙替武家谢了隆恩,再看太后,瞅着不争气的儿子一脸无奈。

    小皇帝史琅手里拿着一份节略,上面写着一长串的名单:

    中书侍郎顾尧臣,失踪

    尚书省右仆射穆思清,投敌

    户部尚书钱时中,失踪

    禁军左护神策将军武康,殉国

    工部侍郎雷书元,殉国

    禁军中郎将崔严,殉国

    邯城太守梁年嗣,投敌

    济州观察使孔瑞,投敌

    相州观察使房开翎,殉国

    。。。。

    小皇帝扔了节略,面色阴沉,神不守舍。马太后眼见小皇帝一脸沮丧,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忙对韩遂等人说道:“大燕国社稷国祚,哀家就托付于各位爱卿。”说着命人给韩遂一块玉牌,又道:“韩爱卿费心了,哀家赐你玉牌,可以随时宫内行走。任何事情,爱卿皆有决断之权。”

    常威本就对这个大燕国毫无感情,若不是心系一城百姓,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如今倒是得了赏赐,官也越做越大,也是哭笑不得。跟着众人出了延福宫,眼见那个女子还是跪在雪里,已经冷的面色发白,却是依然纹丝不动。

    陈公亮顺着常威眼色也看见了这个女子,偷声问曹公公:“敢问曹公公,这是为何?这么大得雪,怎么有个女子跪在雪里。”

    曹公公瞥了一眼,偷声说道:“这是宁才人,进宫也没几年,素日里啥都好,就是性子冷如冰霜。后宫嫔妃多,圣上开始没注意她,后来喜欢上了,耐着性子哄。可这宁才人也怪,性子极冷,圣上多少水磨的工夫都没的用处。今日叫她来奉茶又是一副冷面,圣上最近心情不好,也是忍无可忍发落了她。”

    韩遂咳嗽了一声,陈公亮和曹公公忙闭了嘴。韩遂也有心想帮,可是自己虽是太子太傅,却也不好插手皇帝的家事,想想也就罢了。

    常威跟在众人后面出了宫墙,回头偷偷的瞥了一眼,只见一个背影跪在了稀疏斑驳的腊梅枝下,身上的斗篷被大雪覆盖,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能见头上一只凤钗闪着光。背影仍是静静的跪的笔直,和这白雪覆盖的深宫大院融为了一体,显得无比的寂寥与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