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子虚花悟 » 第1章

第1章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北京城,富察府。

    十四岁的富察·睦颐静静坐在镜子前,任由乳娘和丫鬟侍弄妆面和发饰。

    她年轻的面容不见悲喜,鬓边的碎发隐隐约约勾勒出她柔和的脸型,即使年岁未长,那绰约的影子早已流连在她身上,善睐的双眸透着长于年纪的温稳,未抹口脂的嘴唇却是泛着独属于少女的红润。她瘦弱的身子裹着冗杂的服饰,将她束缚得有些痛苦。她垂下眼眸,似乎不想看着镜中的自己,重重绞着衣服。

    “哎哟姑奶奶,您可别给绞坏了!”乳娘忙制止了她,“如今也是十四岁的姑娘了,过府赴宴也需得稳重些!”

    她又抬起头看向镜子,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她有意识地舒展开来,自打额娘过世,她总是眉头紧锁,欢声笑语也是少有听闻了。

    今日是恒亲王第六子成婚的日子,她自是要随着阿玛兄长过府列席,只是一想到要将她丢到一群格格小姐当中,她就脑仁疼。

    她因母亲过世的早,早就有了料理家事的意识,也脱了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活泛,且前几年多是住在西北舅舅家,故而对于京城的闺中女子只是认识,倒不熟悉。她平常总是端庄少语,想与她相交的见她有些孤冷的意思,也未敢与她亲近。她倒不介意这些,每日里盘算家事已是焦头烂额,她分不出心思去有些什么手帕交。

    她随着阿玛与兄长到了恒亲王府,一进门就被带去了给嫡福晋请安。嫡福晋温和地免了她的礼,道:“倒是少见富察家的格格,平日里别家府邸的宴席,少有见你的。”

    她平淡地答道:“回福晋的话,因着府中杂事颇多,几位哥哥也都在朝中做事,弟弟又念着书,睦颐也多是帮衬着嫂嫂料理家事,有时竟是后知后觉误了哪家的席面,今日里也是借了王府的东风,给各位夫人格格告罪,我原是没规矩的,却从未有过怠慢之意。”

    她的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礼数周全,赞叹之声也随之而起,嫡福晋对她很是满意,着了人将她带去了东边侧廊下的第二桌。

    恒亲王府的席面很是新颖,在花园水榭摆宴,连带着水榭两边的廊子也安放了桌椅,水榭正对面便是一座戏台子,如今也是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在台上吹打。如此清风送乐,花香沁人,倒是十分惬意。

    睦颐落座的这一桌坐着的除却王府里的格格,便是公侯府上的小姐,她晓得福晋抬举的意思,便也坦然坐了下来。桌子上如今只摆了些点心零嘴,席面未开,正式的菜肴还未曾摆上。她嗜甜,随手拿了块玫瑰雪耳糕吃了起来。

    “那富察家的坐那儿也罢了,只那董鄂家又为何能坐那儿?”她耳朵尖,听到隔壁几桌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为这位次愤愤不平起来,声音十分刺耳。

    她虽然不热衷凑热闹,可这秘辛八卦向来是女子喜欢听的,便装作看着前面戏台子上的戏,一边细细听着隔壁几桌的言语。

    “耿姐姐,你这还不知道,人家笔墨通得很,得了皇后主子的喜欢,常在各位主子跟前儿走动呢。”一个稍显娇柔的声音响起,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

    那刺耳的声音又响起,“哟,会写几句酸话还真高看自己了,整日里病殃殃的劲儿,怕是做起活计来都是拿不了针的……”话未说完,一桌的人早就笑开了。

    睦颐忍不住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吊梢眉眼的姑娘,颧骨高了些,嘴又小,藏也藏不住的刻薄气。

    “那是宫里裕嫔娘娘的内侄女耿家的三姑娘,小字雨歆,因有位做娘娘的姑姑,故而骄纵些,没得说话刻薄人。”睦颐的丫头桐琦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她看向她们口中的“谈资”,董鄂家的姑娘,身量极小,脸色素白,双目含水,一柳细眉弯弯,眉宇间是弱生生的怯意。

    戏台子上正演着《四郎探母》,老生的唱腔铿锵有力,竟是将董鄂家的吓得一哆嗦,睦颐倒是有些可怜她,起身拿起茶壶为她的茶碗添了茶,董鄂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回笑过去,耳朵却听到那几桌的笑声渐渐没了。

    “听闻人家一身的才气,据说竟惹得四阿哥朝思暮想呢!”

    “这般得脸,只怕将来也是个要咱们行礼的命呢,哎耿姐姐,你家姑母是宫里的嫔娘娘,这几位主子和阿哥跟前,走动哪会比她少?”

    耿雨歆尖着嗓子道:“那还用你说,我也是常进宫的,也不敢轻狂起来,娘娘和各位爷我见过多少次了,可不都是守着规矩吗?”

    睦颐失笑,耿雨歆的规矩真是比天还大。

    少顷,席面便开了,几桌子的菜也端了上来。前几年恒亲王长子成婚,睦颐虽小没跟着来,倒是后来王府将菜式赐给了几府,那时的菜肴可比今日精致多了。

    嫡福晋未有所出,恒亲王子女多出侧福瓜尔佳氏及刘佳氏,可嫡福晋却稳稳地把住了王府后院之权,与恒亲王成婚数十年也未曾失势,而几房侧室也都安分守己,未敢犯上。

    睦颐开着桌上的菜式,觉着没几样是自己爱吃的,便想着离席随便逛逛透气。

    她带了两个丫头,留了一位在席面上,带着另一位悄悄出了水榭廊子,往王府花园走去。

    花园虽称不上一步一景,玲珑考究,可听闻恒亲王极爱栽种杂蘤名葩,且各中馆阁提名皆有丘壑,所以别有一番韵致。

    “别说格格,允岚都不想在那席面坐下去了,眼见着菜式也没格格爱吃的,那隔壁几桌明目张胆地说三道四,吵得连戏都听不下去了。”她丫头允岚十分烦躁地说道。

    睦颐停住脚步,凑过头嗅着园子里的几枝芍药,道:“你何苦因着她们不痛快,我若不是可惜早早撤下了那几盘糕点和蔷薇露,也懒怠来这园子里,不过,这耿三姑娘,还真是敢说得紧。”

    允岚道:“听闻她家原在圣祖爷一朝也是不得力的,因送了裕嫔娘娘入了王府做格格才稍稍得脸些,后来皇上登基,娘娘入主了永和宫,她家才渐渐得势,没曾想已是这般跋扈了。”

    睦颐往前摘了一朵海棠,道:“那耿三姑娘经常入宫也是真的了?”

    “入宫倒是有的,不过到底见了几位娘娘和阿哥,也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要说和宫里攀亲,格格你……”允岚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睦颐警觉地叫了一句:“有人?”

    睦颐突然听到了轻微的人声从园子的入口处传来,她的敏感吓了允岚一跳,不过允岚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将睦颐拉到了一大团牡丹之后。

    “等他们过去了,格格再出去吧。”

    睦颐其实对见着生人这些也没多在意,满族的姑娘本来对于露面这些从不拘泥,只是如今她碍了富察府的身份,也不好意思多有不拘。

    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细细听来,是两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四哥辛苦,承着皇上的旨意带了这么多恩赐,如今皇上也是越发看重四哥了。”

    “年岁不大倒是这般滑头,皇阿玛向来看重五叔,你几位哥哥娶亲哪一次不是大加恩赏,我不过是办个差事罢了,可别给我带什么帽子。”

    “那也是你做事妥贴才行啊,若换做三哥,指不定东西要少呢!”

    “不许胡说,三哥也敢胡乱攀扯?三哥为皇阿玛长子,有多少事等着合计,这给恒王府赏赐的差事,我也是帮他分担,怎么到了你小子嘴里就成了少东西?”

    “是是是,四哥你是好人,只怕别人不认你这个好呢!”

    “越发胡闹,再这样下去可要掌嘴了!”

    睦颐还想偷听下去,却听得身边的允岚发出一声尖叫,睦颐转过头,看见允岚像小耗子一样弹跳到八丈远,原来站立的地方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条小黑蛇。

    睦颐冷汗直冒,她胆子也不算小,可遇见蛇虫鼠蚁之类的还是会胆战心惊。

    “格格,救命,怎么办啊!”允岚看着小黑蛇晃动的身子,带着哭腔说道。

    睦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对允岚道:“你别慌,也别叫喊,你越闹它越盯着你,我,我……”她看着周围,慌忙捡起一根略长的树枝,准备将蛇挑走。

    “发生何事?”那两个声音的主人突然出现在牡丹花团后,睦颐看了一眼,果然是两个年轻的男公子,一位是恒亲王的第七子弘瞳,她认得,另一位的穿戴比起弘瞳还要贵气些,只听他冷静地道:“老七,你让小厮寻些雄黄粉,或是席面上可有雄黄酒,赶紧拿得来撒了。”

    “还不快去!”弘瞳对远处闻声而来的小厮喊道,睦颐此时脑袋虽然空白一片,可她死死掰着身后的一簇花枝,不让自己的腿软。

    “格格,我……我怕!”允岚已然是汗流浃背,双腿无力了。

    睦颐沉声道:“此时不能自己乱了,你安安静静地别动,王府的人会来解决的。”

    很快,小厮带着雄黄粉赶到,将粉撒了,用钳子将蛇给夹走,睦颐才松了一口气。

    她用力将自己撑了起来,将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允岚扶了起来,对着弘瞳二人福了一福,道:“多谢二位爷相救,感激不尽。”

    “你倒是沉稳,遇见蛇也没方寸大乱,是个有主见的。”那声音似乎比起弘瞳的要清澈凛然许多,睦颐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疏朗的面容带着长于优渥的贵气,一身的锦绣竟是盖不住他天生的雍容,只做点缀,可只有细看才觉他眉目如剑星的浩然已是决定了他的卓尔不凡。

    “是四爷,四阿哥。”弘瞳看着她的神情,笑着说。

    睦颐立刻行了礼,道:“臣女怯弱,一时竟忘了蛇惧雄黄,蒙四阿哥与七爷相救,让二位见笑了。”

    四阿哥弘历笑着免了她的礼,道:“你说你怯弱?少有女子遇见蛇能有你这般胆色的,若是真吓着了,回宴席吃几口酒,也就回神了。”

    “是。”她温顺地又行了礼,便拉起允岚飞快地跑出园子,回到宴桌上。

    “她是哪家的姑娘?”弘历看着她消失的身影,饶有兴趣地问。

    “她?是富察家的七姑娘,富察大人唯一的嫡女,听额娘说,京城女眷小姐的宴席她都不大参加的,我原以为是个孤僻的性子,未曾想也算个人物。”弘瞳吊儿郎当地说。

    富察家的女儿?他又想起刚才她抓着树枝,要挑蛇的样子,不禁失笑。

    回到宴席吃了几口玫瑰酿,睦颐和允岚才平复了刚才的慌张,桐琦看着她俩像白日里见鬼一样脸色傻白,不禁道:“这恒王府办的可是喜事啊,你们怎生这般六神无主?”

    “刚才我与格格在园子中见到好长一条蛇,可唬人了,这恒王府怎么办个堂会也不好好看看园子里是不是有这些蛇虫鼠蚁的,也太不仔细了。”允岚用帕子给自己扇着风,气呼呼地说。

    这一说可把桐琦也给吓住,忙拉着睦颐看她是否有恙,睦颐忙道:“左不过是有些吓着了,那蛇也没咬人,不过允岚的话倒是有理,今日这么大的宴席,一定是有客会去逛王府花园的,怎生这般大意,园子里有条蛇竟是没人发觉。”

    桐琦道:“许是太倒霉,偏生这蛇今日就钻了出来,若不是如此,那便是……”桐琦不再说下去,看向了睦颐。

    睦颐叹了口气道:“也不晓得我是不是给谁挡了灾。”

    桐琦心疼地握住睦颐的手,竟是冰凉一片,柔声道:“才上了一道酥儿印,想着姑娘爱吃,我已经拣了几筷子了,姑娘尝尝吧。”

    睦颐颔首,轻轻咬了一口,听得水榭那边喧声渐响,她下意识抬起头,瞥见那个挺拔的身影被水榭的人簇拥着,她回过头看向董鄂氏,见她面无悲喜,只是凝神听着曲儿。

    她默默拨弄着盛满鲜笋鸭腿肉汤的勺子,只觉得吃着有些腻了,转过身子听得戏台子上正演着《牡丹亭》。

    “不到园林,哪知春色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