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却宋 » 第一章 生死囚牢

第一章 生死囚牢

    大观三年春。

    登州属沙门岛沙门寨。

    沙门寨,宋建隆三年索,内外军有不律者,配沙门岛。

    如计每年配到三百人,十年约有三千人,内除一分死亡,合有二千人监管,今只及一百八十人,其余皆被冤杀、投海。

    宋熙宁年间,有沙门寨节级李庆在任两年虐杀囚犯七百人,日杀一人不当。天高皇帝远,内外狱卒、牢囚皆称其为李爷爷。此后沙门寨各到任节级皆以李庆为楷模,争先强杀,折磨人犯,将沙门岛做成宋朝最恐怖的人间地狱。

    沙门寨囚窟内,监舍井然。

    一间三人囚舍内,微薄的光透过漏风的监墙一束束打在地上,潮湿的地面被温热的阳光激起丝丝青烟,土墙上涂留着血迹散发着阵阵腐朽味儿,整个房间笼罩在死气中,一派安寂。

    监舍角落里一个十七八岁少年躺在用沙土夯起的炕上,少年额头上浸着豆大的汗珠,身上的血污将衣服和肌肤粘连在一起。

    他的鼻翼和干涸的嘴唇翕动着,一股破旧风箱拉扯的沉闷呼吸声从他的喉咙传出并逐渐变弱。眼看是活不成了。

    沙门寨里惹得节级不痛快的囚犯都被“收拾”过后投入这座囚窟,里面四处传连着一批弥留囚犯的哀嚎和咒骂。

    约莫半柱香后,监舍的门被猛的推开。一个身材萧索的老汉颤颤巍巍的捧着半碗浑浊的粥水一瘸一拐的靠近了土炕。

    老汉的衣服已经被撕扯的破破烂烂,满脸风霜凄惨无比。

    老汉在昏暗环境中一手持碗一手摸索到了炕边,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后仿佛全身力气被抽走软倒在了炕边,泪水说这话就要掉下来了。

    随后又将半碗水粥放在地上,半跪着摸了摸少年脉搏,确认了之后不自觉的双腿发软,双目盈泪。

    “少爷,少爷…”老汉嘴里嘟嘟囔囔着言辞不清说了两句,随后疯了似的四顾寻着什么,意识到在这“抛尸场所”里哪里来的汤勺,复又将半碗粥水倒在手心,顺着少年发白干裂的嘴角倒了进去。

    “少爷,你不是饿了吗,吃了就好了,吃了你一定要醒过来,我们还要活着,我们死了谁去寻老爷……”说这话老汉的泪水早就倾泻而出,双目朦胧。

    老汉以为自己只是哭着做无用功,一手接一手的将粥顺入少年口中。却没有意识到方才还呼吸骤停,四肢僵硬的少年此时正蠕动着喉头想将口中的清粥吞入肚中。

    奈何长时间的窒息式灌水,饥饿和沙门寨节级的酷刑对呼吸道和食道都造成了很大破坏,这口稀粥便又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老汉一生也见惯了死亡,以为弥留中的少年水米难进,华佗难医。将剩下的粥随手掷在一边,伸手擦了擦眼泪。

    “也罢,也罢。”

    顺手解去自己的裤腰带一头攥在手心,一头扔在房梁上,踩着少年身下的土炕顺势将腰带缠在自己脖颈。

    “六十载空活于世,名气已成笑谈,也罢也罢,我便随着少主去了,老爷,我们地府见面吧。”想到此处老汉已是热泪覆面。

    老汉年轻时也是东京奢遮人物,谁想耳顺之年却要自缢在这腐朽破烂之所,天意何其弄人。

    执掌巨物,纵横商海,郭萧在弥留之际向着满天神佛,外星人甚至奥特曼祈祷能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活一世。

    他害怕一个人被关在漆黑的小盒子里填入土壤忍受百年孤寂。

    孤独无助间郭萧眼前手术室的纯白色日光灯变成七彩斑斓闪回,又重新归于黑暗。郭萧感觉自己已经被岁月摧残的身体竟恢复了几分,已经破碎不堪的呼吸道和早被癌细胞腐蚀的食道也不那么痛苦了,耳边有人嘟嘟囔囔念叨着“也罢也罢”什么的。

    喉咙里传来的不适让郭萧十分痛苦,于是让自己努力冷静下来,又憋了一口劲儿,须臾之后……

    “咳咳咳…”土炕上的少年猛的咳嗽,这声音惊到了在旁边准备了结余生的老汉,约莫愣了两息之后迅速的翻身下了炕,又是抚胸又是拍背,终于将残积在郭萧咽喉中的粥水弄了出来。

    郭萧微微睁眼,除了身上像是被殴打过的酸痛和嗓子传来的撕裂感之外,自己身上二十岁年轻人的活力无一不证明自己的遗愿成真了。

    映入眼帘是一个逼仄的小房间,昏暗的环境和原来光亮洁净的医院大相径庭,黢黑的天花板和腰下传来的硬物感让郭萧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自己甚至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愿望成真!感谢上帝观世音菩萨!

    微微侧过头只见一个老人满头大汗的手忙脚乱照顾自己,瞬间记忆涌来,郭萧只觉得头脑一阵刺痛……

    沙门寨里堂。

    “张爷爷,那小子拿着官家的红绫子,这样处置他是不是有点不妥……”一个穿着黑漆碎云装的牢头勾着腰把面前的黑脸胖子空着的酒杯加满,一脸谄媚的开口问道。

    这绣着“淑雅纳言”的红绫子是跟着姓郭的爷孙俩的官船一起来沙门岛的,随船太监宣了旨意,特地吩咐节级狱卒这爷孙二人有大用不可擅动,红绫子就等于是护身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红绫子是宫里大人物的随身之物。

    黑脸胖子脸上的横肉微不可见的抖了抖,本来闭着的眼睛微眯开来,斜瞥了一眼开口的牢头,轻哼一声后。

    “红绫子?鸟知道皇帝老子腚上几根毛。俺可不是你们上一任那腌臢老才指望着调去京畿,我这节级是俺大爷拿真金白银买来的节级,况且我觉得这劳什子沙门岛就顶好的,山高皇帝远,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比以前在俺府上整天装孙子看脸色来的好。”

    说完伸手推开碍事的牢头,拿起酒杯胡乱灌到嘴里,又将桌子上的海鱼肉捻起一把放到嘴中混着吞了下去。

    “再说了这老不死和黄毛小子不给条脩就算了,天杀的囚犯,狗一样的人。老子杀人也敢管,你看着吧,今天我弄死小的,明天老的也跑不了。”

    一旁添酒的牢头笑眯眯的又把酒加满,口中不停嘟囔着“是是是,张爷爷强出上任老杀才两里地去”,转过头趁着酒壶空了,打了个喏转出房门。

    这牢头刚出了门便向着身后轻啐一口。

    “呸,要不是仗着你大爷在东京有些手段,你这狗一样的人也配和爷爷说话,我看你几时完……”说着继续向前走去。

    牢头正自言自语到高兴处却没看到那黑脸胖子已经从炕上起来跟了出来,悄无声息的站在他的身后。

    “王六,你一个人嘟嘟囔囔什么呢?”黑脸胖子本就肥胖,再加上足足六尺的身子立在王六身后好像熊站起来了一般,先前还嘟嘟囔囔的王六吓得身子一抖,忙又谄笑着转身解释道。

    “张爷爷,我是在思量几时把那老汉抓来弄死,这样就没人阻挠爷爷发财了不是。”

    黑脸胖子咧咧嘴。

    “算你这狗东西有心了,知道给爷爷操心。俺记得那小子替人吃了水刑之后,老头照顾他已经三四天没上工了,王六你懂俺意思吧……”说这话便重重的把巴掌拍在王六肩膀上。

    吃水是这节级张猪儿发明的大刑,就是在犯人脸上盖上一层麻袋,灌上一桶水,如此往复。看犯人能坚持到几层麻袋才昏死过去。

    王六感受到肩膀传来的巨力不由得痛呼一声,暗自心想那姓郭的小子估摸着早见了阎王了。

    王六在这沙门岛也三十年了,黑脸胖子的意思他怎么不懂?几日前姓郭的小子仗着自己有绣着“淑雅纳言”的红绫子想向着张猪儿讨一条人命去。

    要是寻常犯人可能张猪儿就给了,但是那小子讨得这人是个愣子,张猪儿刚刚弄死了他爹,这愣子就憋着在采石场打杀张猪儿,这张猪儿皮糙肉厚硬是撑到周围狱卒拉开了二人,这愣子只把这张猪儿打的三四天都下不了床。

    张猪儿本就阴险毒辣,睚眦必报。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都只吩咐把这愣子绑在囚窟里,憋着亲自料理他。

    谁知道姓郭那小子讨人正撞到张猪儿枪口上,还对着他出言不逊,再加上张猪儿本就卧床,堵气在心,于是便着了道。

    王六自然知道张猪儿是想将那老头也收拾了,这样老少皆死。红绫子便再无用处,上边查下来随便搪塞个病死的缘由也就过去了。但是身为底层小吏自然是鬼精鬼精的,看破不说破的道理自然懂的。

    “王六愚笨,节级说话直白些,我自去办便是。”

    张猪儿看王六反应心底暗暗发笑,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又不知道谁怎么想呢。

    “你去将老头拿来和那天杀的愣子放在一个囚窟,我算了算这几天登州的官船该来了,等应付走了这些酒肉虫我自会料理。”

    王六唱了个喏急急忙忙向着囚窟去了。

    沙门岛又称凤凰岛,状若凤凰趴伏于海面上,岛上最高峰为凤凰头峰,其上有一烽火台,从烽火台可以俯瞰整个沙门寨,若犯人有异动瞬息可查。

    凤凰头峰山脚,大茧洞。

    大茧洞洞口狭细,洞内开阔,狱卒鲜有发现。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囚正围坐一团商量什么,情绪高涨时有人还忍不住起身振臂呼喝,意识到不能被狱卒发现又悻悻的坐了下去。

    这一群人首座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只见他身穿了件破破烂烂的翠青冻绿长袍,留着飘逸的发丝,眉下是明眸善睐的眼眸,身躯高大,饶是肩胛上套着十好几斤重的镣枷依然端坐的堂堂正正,却也不言语,只是听着面前人的争辩眼中凝聚着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