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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夫唯弗居

    君不见,白骨山,古来求仙何几存。

    单迎的白骨身成了骨山的一部分,他的一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画下了句号,他的未来如何也不再重要,留给世间的只是摔在骨山时发出的“啪嗒”声,哭诉着他的不甘。

    那一声“啪嗒”声后,黑暗中传出的丧魂之音也紧随着消散,而后是黑暗如同海潮般退去,露出了深藏其中的原本景色。

    草原依旧是那般风光,野兔照旧在欢跳着,白马仍然在奔腾着。

    在多数风光都依旧的情况下,又有些不同:那条贯穿草原、连接着天梯的坦荡大道不见了,原本立在路之尽头的天梯下部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万丈高空处还留着天梯的一部分。

    天梯尽头,巍峨的天门微微抖动着,好像发出了一声悲叹,穿过了亘古洪荒,来到时空之外的混沌中,将这片虚无也搅动个翻天覆地。

    于是单迎苏醒了。

    当单迎的肉身掉下天梯,消融殆尽时,他的意识便归入了混沌之中深深地沉睡着。

    那声悲叹将他的意识唤醒,在这片没有时空存在的虚无中为他带来了光明,指引了方向。于是他向着白光飘去,在一阵刺眼的眩光后,他又回到了天梯。

    他成了先前自己见到的那个单迎的模样。

    单迎缓缓睁开眼睛,环视四周。

    虽然搞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他现在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上走。

    越往上走,便越是心惊。

    天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单迎。他们都静静地伫立着,越是身居高处,年龄便越大,身形越佝偻,面色越苦。

    当单迎一个又一个地超过他们后,他们似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全身放松,倒向了一旁,在天梯之下,任凭狂风打身,化为森森白骨。

    骨山又拔高了几丈。

    单迎回头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天梯,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悲凉。在短暂的感叹后,他正定心神,再次往上走。

    在不知年岁,时时攀登的途中,他好几次都想要过放弃,但他的理智或者说是他坚定的求仙之心都在关键时刻将他拉了回来。待他熬至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时,终于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

    看着眼前触手可碰的天门,单迎手指天门,忍不住放肆大笑起来。

    可他笑着笑着,便掩面无声地哭泣。

    他知道这是考验,他告诫自己这只是幻象,但在这无尽的岁月里独自一人攀登着天梯,不知疲惫,也无暇思虑他人,似乎将情感抛弃一样,只是机械地迈着腿。

    他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于是他哭了出来。

    哭泣不亏为宣泄心中郁情的良方,单迎哭了一番后,全身感到无比的舒畅,整个人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你来了。”

    天门的金光流幕中走出一位身披斗篷的人,登梯之人将其称呼为“他”。

    “他”将身体深深地隐藏在斗篷之下,独留一双形似枯木的手裸露在外,阴影下潜藏的喉部发出沙哑的嗓音,令人不寒而栗。

    单迎记起了“他”,“他”正是单迎将脚踏上天梯的原由,那颗吸引着单迎的细小的黑点便是“他”。

    “你是谁?”单迎问道。

    “我同你一样,也曾是一个为了求仙问道而登上这天梯的人。”

    “你一定成功了,是吧?你到了天梯之后,你一定拜入上清教了。”单迎突然想到了什么,疯狂喊道,“不!不对!这不是天梯,我在登难生梯。这都是它的考验!”

    “难生梯是难生梯,天梯是天梯。两者是不同的,况且你已通过了难生梯的考验。”令人不适的声音再度传来。

    “既如此,我为何没有在上清教修行,反而在此处。”单迎质问道。

    “若是我通过了难生梯的考验,那此处便不是幻象,那我耗费了这不知多少时间的岁月便是真的,那我现在这副模样就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单迎抬起了头,他的双眼通红,且犹如野兽般低吼着,然后握紧拳头往前挥去。拳头触碰到斗篷时没有半分停滞,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惯性将单迎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是考验。门后......对,我要到达这门后,那样的话,一切幻象都会消失了。”

    单迎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地跑向金光流幕,他要进入天门之后,可是却如同撞到了一堵厚实的城墙。

    他的双手不停拍打着金光流幕,不时地用脚踹着,嘴里也不停咒骂着,尽显歇斯底里的丑态。

    金光流幕似乎感到了厌烦,将他无情地震了回去。

    单迎倒在地上,两行清泪从他一双浊眼中流下。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他”在单迎身旁坐了下来,继续说着,“你一定有许多疑问。”

    单迎没有回话。

    “我也曾登过难生梯,拜入上清教,修仙问道。”“他”陷入了远古的回忆中,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故事,“在那里,我授恩师指导,钻研道藏,也结识了益友,一起交流切磋。我们行侠仗义,也曾清剿匪寇,行过斩妖除魔之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曾亲眼看着亲友的逝去,强大的家族一夜之间掩埋在历史的尘沙之中,那么得悄无声息。我以为成为上清教的修士便不会承受时间的侵蚀,便可长生久视。可是后来,我发现一切都是表面现象,美好的背后是危机不断。”

    “修真界的残酷比世俗更加令人心惊,无论你多么强大,总会有比你更强大的人出现,所以为了不再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舍弃了朋友,挚爱,一切感情,一心只为成为修真界的唯一。从此我的生活便只剩下闭关修炼,终于在耗费百年光阴后,登上天梯,成为了唯一。”

    “你认为我的故事怎么样。”

    “很俗套,甚至可以说有点烂。”单迎回道,他的脸上又泛起了笑容,这笑容背后是他重新找回的自信。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在“他”还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单迎从头到位思索着自己经历的一切,寻找着这看似无瑕碧玉上的残缺。在单迎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他终于找到了漏洞,哪怕发现这漏洞只是因为一个日行而不觉的行为。

    他饿了。

    因为急于拜入上清教,他没有吃早饭便早早地出发,他还只是个凡人,没有服气辟谷之能,再加上先爬都周山,再登难生梯,体力急剧消耗,他早就已经饿了。

    “不觉得真实吗?”隐藏在斗篷阴影下的脸浮现一抹异样。

    “为了成为修真界的唯一而选择去做一个无情的人吗?”单迎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说道,“我虽没有正式修行过,却也曾听他人之教诲。大道无情并非是刻意放弃情感,反而是对万物包含着公正、不失偏颇的感情,是至极至大的有情。”

    “这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真谛。修士既立天地之心,追寻大道,便应遵循无情,不凭私情行事,不以好恶伤身。你的无情走错了路,又如何寻得大道,成为那个唯一?”

    “可事实便是这样,你也见到了,我成为了那个唯一,到达了天门之后。你也可以。”

    “他”的嗓音不再沙哑,反而是充满着诱惑。

    “我不信你,我也不会过去。”

    单迎平淡的声音冲破了诱惑,直达天门,引得金光流幕发出阵阵光晕。

    不过,还不够。

    “为何。”

    “我登难生梯前,赵道长曾跟我说,常人面对越不如意的事情,便越会执着,甚至迷失本心。对我来说,‘不能登顶难生梯’便是不如意,因此我若执意通过,恐怕会适得其反。”

    “那你不想拜入上清教了?”

    “我来上清教是为求仙问道,可我去其他仙山也是为了求仙问道,甚至不入仙门也可寻道。我何必要执着于此,行这本末倒置之事。”

    “看来你已经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单迎摇了摇头,感叹道:“我登这天梯时,发现了许多的我,当我经过他们后,彷佛有种莫名的东西进入了我的体内,让我感到无比的伤感。我想那种东西应该便是他们的执念,他们或许并不是我,而是同我一样的求仙之人。”

    “我继承了他们的遗憾,不知不觉想法也与他们融为一体,所以我究竟想要些什么,其实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我与他们不同。”

    “我不怕失去!”单迎郑重地说着。

    “为何。”

    “他”第二次问了这个问题,只是相比之前的疑惑,这次显得额外的温柔。

    “我这一生所拥有的寥寥无几,但我不曾占有过它们,所以也就不会失去什么了。”

    “他”侧身而立,将手摆向天门,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说道:“哪怕你明知到达这门后,你便可成为真正的上清教弟子。”

    单迎盘腿而坐,看着金光流幕,笑道:“成之为成,斯不成已。我既然来了此处,去与不去,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呢。”

    因心而起,随心而灭。

    单迎的朗朗笑声响彻天际,天门随之发出轻鸣之音,如同仙乐。与此同时,金光流幕幻化缤纷灿烂的极光将单迎紧紧包裹住。

    天地继而崩塌,归入虚无之中,唯有单迎所在的茧蛹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