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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一)

    一路飞驰,父亲带着我向医院驶去。半路上,雨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我们距离医院还有段路,便先停了下来,准备先穿上雨衣。后备箱里有两件雨衣,父亲把母亲那件紫红色的给了我,我穿上没有感觉到很紧却有些滑稽。继续上路,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前面飘过来砸在脸上,弄得睁不开眼睛,于是我便躲在父亲的背后低着头。雨砸到塑料雨披上,声音很响,连路旁飞驰而过的车轮声也听不太到了。经过路上的水洼的时候,父亲也有明显的减速,但水还是溅得很高,前两次我没注意,就把我的鞋子袜子都打湿了,之后我就收着脚保持着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佝偻在后面。

    车速降低了,我知道应该快到了,形形色色的喇叭声穿过雨水传到我的耳朵中。我抬头看了看,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到了镇子里,身边的景色也从三三两两的自建房和农田变成了居民楼和商铺。车道更加宽了,身边的其他摩托车和自行车越来越多,到后面甚至都要挤在一起争着向前走。父亲摁着喇叭,示意自己要先行,不停的超过其他的车辆,高超的驾车技术这么多年丝毫没有减退。

    在一个丁字路口转弯,我就看到医院的名字出现在我的右手边,“A市人民医院”上,巨大的红色十字架镶嵌在门口的大楼上。车停下来,雨势没有减退,豆大的雨滴从正上方砸下来。我们随便找了个地方把车锁上了。我叹了口气,一路上,我只能不停地抹去脸上的雨水,现在终于可以稍加停歇。我感觉有点冷因为我的脚到我腿肚子这块已经全被打湿了。进了医院,我走在前面,朝着红色十字架的大楼走去。

    “你去哪里?”父亲在后面对着我叫道,“是这里”,又指了指我左边的一个不起眼小门。随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个立牌“急诊”,不大但是也算醒目。

    走到急诊大楼屋檐下,这里淋不到雨了。门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着一个带轮子的担架床。我们走到另一旁,父亲让我先把雨衣脱了下来,他拿出一个袋子给我装了进去。随后把手里一直握着的写着“血糖”的瓶子拿出来给了我,我接过瓶子。他看着我的手皱了皱眉头,显然他注意到了我手上的伤口,问我:“你手怎么了?”边问边脱下自己的雨衣,然后从口袋里又翻出一个袋子装了进去。

    “没什么事,破了皮而已,现在不说这个,赶紧进去吧。”我感觉不说还好,一把注意力放在伤口那里,就又刺痛起来。

    我们走了进去,急诊大楼的门口也是软玻璃的帘子。一进来,一股不知道是消毒水还是酒精的味道冲进了鼻子。里面比外面暖和很多,偶尔有一两个人进来会带起一阵冷风。我们前脚刚进来,后面的大门口就停下来一辆救护车,车上下来两个穿着白色制服、身材高大的人,刚门口那位医生也迎了上去,他们打开后面的仓门,里面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几个壮汉一起合力把担架抬了下来放在准备好的床上。他们边说了些什么,边就推着床走了进来,我看到床上平躺着一个耄耋的老人,盖着被子,插着氧气管,嘴里嘟囔着什么,女人就跟在后面附和着他。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这一切竟然那么平静,和我平常电视里看到的急诊室大相径庭。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父亲示意我快点走,我们绕过了急诊大厅,从一个过道转到另一个过道,这一路上真的是人间百态尽在其中了。我跟在我父亲后面,走到一个稍加宽敞的大厅里。一个男人一看到我们就走了过来。他身材瘦小,戴着一副眼镜,头发三七分,看上去被雨水打湿过。

    “你们怎么才来?怎么样,东西找到了吗?”男人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呀,庄明,你也来了啊?”他显然有点惊讶。

    “张叔,”我这样称呼他,他对着我点点头,硬是挤出了笑容,可以看得出他比较焦躁,因为最后他的表情在我看来是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十分奇怪。

    “老张,这里怎么就你了,他们都回去了?找是找到了,就是我也不清楚是不是这东西,”父亲回答道,“那他媳妇到了吗?”

    “刚进去签字了”,他侧着身往后看了看,顺着他的眼神,我看到一扇门,旁边插着标牌“麻醉科”。还有一张纸贴在门上,纸上写着“非请莫入”。

    “到底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张叔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对着父亲一阵高打量。“不会真的是什么蛇吧?”可以明显看到这个男人身体向后缩了一下。

    父亲在手里找了找,发现手里只有一个装着自己的雨披的马甲袋。一时竟然有些慌张。医院、家、良叔家连续的奔波让他没有机会可以休息。一下子估计都忘了刚刚把这个瓶子给了我。

    我把手里的瓶子递了上去。“张叔,就这个。”父亲看到瓶子,松了一口气。

    他对张叔说:“我在他家翻了一圈,最可疑的就这个,就是不知道是个什么,你看看。”

    看到不是蛇,张叔表情明显缓和了不少,他靠了过来看了看瓶子:“这都写了什么呀?”他扶了扶眼镜,“血……糖……还有小日本的字,”他皱了皱眉头,“这个顾玉良从哪里搞到这东西的?”

    “老张,你认识日本字都没听你说过啊,那这到底是什么?”我父亲有点惊讶地问道。

    “不知道。日本字怎么会认识。”

    父亲抿了抿嘴,“那你说得像你认识一样。”

    “我是说这个东西像是进口的,你想顾玉良自己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不过照我看估计也八成是这个东西。”

    张叔回首看了看,扫了扫周围,压低声音对着我爸说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农药啊?”

    “别瞎猜,农药有血糖的吗?而且是不是因为这个中毒的也都不一定,等下她老婆出来,问问他老婆。”

    “老庄,你有多久没看到他老婆了?”张叔表情严肃了起来。

    “不记得了,上次见面应该是玉良他妈妈走的时候吧。算算要一年多了。”父亲回答道。

    身后那扇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身材高挑,穿着不算时髦但也讲究,一身淡黄色的长裙点缀着白色的碎点,烫着一头卷发,看脸上的皱纹年龄应该有四十好几了。女人面无表情地往外走着,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你不要被吓到”,张叔小声对父亲说道。

    女人看到我和父亲,加紧步伐走了过来。等到她走近,我才认出来这是顾海的母亲。父亲和我一样怔在原地,显然这也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两年我从来不曾参加村里的活动。所以我上次看到顾海的母亲比我父亲还久远,算起来应该是三年前了。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的装扮,把头发梳的高高的,扎着一个马尾辫,身材壮实,听顾海说她妈妈年轻时出海跑船,吃的苦比男人还多,海风把她的皮肤吹得发黄。我从小和顾海玩在一起,所以和他母亲也算熟悉,但是面前的女人却让我陌生,除了脸有点像我印象中那个和善的阿姨之外,其他的完全搭不上边。特别是年龄,顾海和我年纪相同,她母亲的年纪应该也要五十多了,可现在这个女人乍一看才刚到四十。

    “庄哥,你来了啊,庄明也来了,让你们费心了”,女人走到了我们面前,她看着我们勉强挤出了的笑容,语气当中还带着哭腔,近看才发现她的眼睛也是红的,应该是刚刚哭过。

    “顾海妈妈,现在玉良的情况怎么样了?”我父亲问。

    “医生说算控制住了,但还在抢救,洗胃洗肠子都洗过了,但是不知道什么中毒,所以只能用什么多价的血清,效果还要看他个人,如果撑不住人就没了”,说到这里,女人捂着嘴,吸了吸鼻子。

    “你也别太担心,玉良吉人自有天相,对了,你看看这个是什么,是不是那个毒药?”

    父亲从我手里把瓶子拿过来,递给顾海的妈妈。女人伸手接过来,仔细端详起来。

    “你没来之前,医生就让我们找找到底吃什么中毒的,我就赶紧去了一次你家,在你们家厨房垃圾桶里发现的,你看看,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顾海母亲皱了皱眉头,“这个是……”她又对着瓶盖仔细地看了看。“谢谢你,庄哥,但应该不是这个?”

    “你确定吗?顾海妈妈”

    “刚一下子我没认出来,因为时间太久了,这是我之前买给顾海奶奶的补品,托了个朋友才买到的进口货,后来他奶奶走了,就没人喝了,估计是顾玉良翻出来想喝掉,我看了下这都还没有过期呢?”

    “哎呀,我还以为就是这个呢,我们也不认识这上面写的外国字,搞出乌龙了。”

    “没事的,庄哥,还是谢谢你们,顾海也不在,我一个人还真的办不了这么多事情。”顾海的母亲把瓶子握在手里。

    “那现在我们找不到这个东西,怎么办?”张叔挠着头,问道。

    “我问过医生了,现在再找到是什么中毒,用处也不大了,只能看玉良他自己能不能撑住了”,最后几个字她是带着哭腔说的。说完她打开包,把手里的瓶子顺手放了进去,又从包里拿出了一包纸巾,抽了一张,背过身去,擦起了眼泪。

    张叔安慰道:“顾海妈妈,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刚医生不都说了情况控制住了嘛,不会有大问题的。”

    女人仍旧抽泣着。

    “别在这里站着了,你也累了,过去过一会儿吧,”父亲说道。

    我们四个人走到抢救室大门对面位子上坐了下来。这位子三个人一排,一共三排,于是我们坐在第二排,顾海妈妈就一个人坐在最前面,我从后面还可以看到她不停地擦眼泪。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我们三个坐在一起的人都沉默不语,偶尔我父亲会和张叔会说上两句,但碍于顾海妈妈坐在前面,也确实不方便聊一些和现在的情况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我坐了一会儿,可能是刚才路上吹了冷风,又淋了雨,一歇下来就感觉头痛的症状加重了,一晃就疼得很。但我的袜子鞋子都是湿的捂在脚上又实在难受,现在又不能脱下来晾着,于是便想着站起来分散分散注意力。可一站起来,头更疼了,我挤了挤眼睛,立马坐下了。

    父亲坐在我旁边,看我滴拉着头,问道:“你没事吧。”

    我摆摆手,“怎么了,我挺好的。”

    他见我没事,就回过头看了眼手术室,接着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又过了一会儿,“怎么这么久?都快两个小时了。”我父亲说道,但是没有人回答他,我看张叔坐在一旁,双手交叉,翘着二郎腿,低着头没了动静,想必是睡着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虽然头晃起来还是会疼,但额头的跳痛已经消失了。坐了那么久,我腰酸背疼的,便站起来走到手术室门口,我看到顾海妈妈正发着呆,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正在看着她。父亲已经去外面抽了好几次烟了,张叔还保持着那个姿势,靠的很近的话,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噜声。

    突然,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绿色衣服的人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记录板,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一样的衣服的年轻人,年轻人手里拉着一张床。我站得最近就第一个走上前。我看到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他的脸我是如此的熟悉,昨天还和我谈笑风生,今天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身上插满了管子,形同枯槁。

    “顾玉良家属,顾玉良家属在吗?”站在前面的那个男人对着大厅里的人叫道。

    “这里这里”顾海妈妈已经走了过来,张叔也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但却没有看到我父亲。

    “病人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要转icu,你先去旁边护士台拿单子交费,具体情况晚点icu里面医生会和你说的,快去吧。”

    “好好”,顾海的母亲回答道。

    听到医生的话,张叔已经来到了我们身后,对她说:“顾海妈妈,你先跟上去找医生吧,交费就我来吧,晚点你把钱给我就行。”

    顾海母亲显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情况紧急也就和张叔说了句:“谢谢。”就跟着上去了。

    我看他们已经走到电梯附近,摁下了按键,还在想要不要跟上去,父亲就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和我说:“你先一起上去吧,我和你张叔一起去交钱,我怕他钱不够,到了病房你就下来,然后到刚才大厅那个收费的地方找我们,带我们上去。”他的嘴里有一股尼古丁的味道,让我很是讨厌,但我还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跑到电梯旁,正好这时电梯门也打开了,我就跟着进去了。

    电梯不停的上行,顾海妈妈看我也跟着进来了,就说:“真的谢谢你哦,庄明。”

    “没事的,阿姨,顾海是我朋友,我帮帮他应该的。”我转身对着她笑了笑。“顾海的工作太远了,我刚给他们单位打过电话,但都没人接。”她自言自语地说起来。“还好有你在哦。”她红着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此时此刻他更希望从我这里看到他儿子的影子。

    两个绿色衣服的护工看着我上下打量,可能刚开始以为我是他们的儿子,但他们已经看惯了医院的生死离别,所以从他们脸上完全看不出表情变化。

    电梯停在了八楼,我在最外面所以最先出去,电梯外面是一个很大的等候区,方便床位在这里进出,我出门就看到另一个床位在门口等着,上面躺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病号服,身上也插满了管子,她和良叔唯一不同的是,中年女人睁着眼镜,明显她是醒着的。医院是个奇怪的地方,在印象中它应该充满了喜怒哀乐,生离死别才对,而实际在这个地方,大家都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内心情绪表露出来,不论是病人还是医生,是家属还是护工。

    两个护工把床从电梯里拉出来,那个中年女人就被推了进去。这层不像楼下的住院区那样,我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个像手术室一样的病仓,每个房间靠近过道这里也都贴着一块大玻璃,应该是方便护士最快观察到病人情况。我们站在护士台前,穿着白色护士服的一个女孩熟练地和护工核对着信息。然后就领着我们走到了其中一个房间。

    一进门,就看到最靠近过道这里的床位上有一个老人躺在上面,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又说不出来,身上同样也插满了管子,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即让人心疼又有点害怕。

    护士示意就是最里面那张床位,两个护工就把床放到和里面的床平行的位置,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对着我说:“小伙子,来,你在下面托一把。”我赶紧走到他们中间。他们两个一个头一个脚,准备把良叔搬到另一张床上面,护士先把良叔身上的管子都捋了捋,以免在搬动时被压到,然后另一只手拿着良叔正在挂的盐水。护工看到护士女孩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就喊“一二三”,我也跟着往前一托,手上的疼痛感再一次传来,但今天已经太多次被误伤到了,所以我的忍耐力也有所加强。护士女孩把盐水挂在床旁的架子上面。就和顾海妈妈核对起信息来。

    两个护工看任务结束了,也就推着床位离开了房间。我看现在没事,估摸着楼下交费应该也差不多了,就准备跟着他们一起出去。

    我走出了病房的门,两个护工已经推着床消失在了过道尽头。我抬头看了看,“3”,三号病房。顺着刚刚来时的路,我走到了电梯口,两个护工正走上电梯,我赶紧叫住,想让他们等等我,那个年轻点的男人就说:“这个电梯是手术专用的,你要下去只能去对面做电梯。”说完就关上了电梯门。于是我只能到对面摁了电梯,我对医院也不熟悉,确实也不知道还有手术专用,但想想也确实有道理,万一人多把刚刚做手术的人碰到,那可不得了。

    电梯到了,上来两个人都穿着白大褂,里面是蓝色的手术服,衣服上还有红色的字,写的是“A市人民医院”,看着应该是刚下手术台的医生。两人从电梯上下来,像没看到我一样,自顾自地聊着。我摁着电梯,他们从我旁边走过,我听到那个靠近我的医生说:“真是怪了,没有开放性伤口,怎么会神经性中毒?你说他吃什么了?”

    “可能……”。两个人走进了里面,声音变得模糊,我听不清他们再说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