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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偷懒摸鱼的一天

    她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时候,屋外传来了“啪啪”冲来的脚步声。

    叶云满和回过神的叶鸿修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双双起身面朝门槛。叶云满撇嘴,心想听这脚步声,看来向来教养很好的陈氏此刻怒气值已然蓄满。

    叶云满伸手将左脸上的红印拍得更肿一点,让自个看上去被打得惨兮兮。末了扯扯脑袋上的童髻,作披头散发状。

    刚做完这些小动作就见一美妇从院门那拐了过来。那美妇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二十五上下,头上挽着随云髻别一根累丝金凤钗,凤口中衔着一溜赤红鸽血石;身着淮南熟丝百蝶穿花散金裙带领一队丫鬟嬷嬷冲过来的时候可谓气势逼人。

    叶云满抬抬眼,目光转向美妇人身后亦步亦趋的娇美女孩。

    女孩不过十岁上下样貌,却生得与陈氏有七八分相像,盈盈的剪水瞳眸,弯弯如月的雅致秀眉,小巧玲珑的琼鼻,不点而朱的绛唇。又着一袭浅粉交领素棠缎裙,外罩鹅黄色缀点梅披帛,端的是色儿娇嫩仪态万方。

    叶云满低头瞅瞅自己身上灰一道白一道的嫩芽绿衫裙,由衷觉得同一个肚皮爬出来的,人与人的差距却是如此之大。

    腊月风雪呼寒,这对母女却是连斗篷都不披直接冲来问罪。叶鸿修心里冷笑,将叶云满拦在身后堵在门口,也不吩咐下人们给嫡母大妹妹打伞,静立凝视,等着陈氏率先发难。

    美妇人行到叶鸿修身前五步外,上了台阶,挑眉冷笑:“怎么?鸿哥儿不行礼也不打算让母亲进去坐坐吗?”

    叶鸿修闻言,带着叶云满朝陈氏一礼,面上恭顺言语刺耳:“儿子恐屋舍污浊,让灰尘染了母亲千金之足。”

    “那鸿哥儿是打定主意让嫡母在外吹风了?”陈氏面有愠色。

    “大哥,天寒地冻,母亲身子弱啊。”娇美女孩亦行过礼,温言劝道。

    叶鸿修欲待反唇相讥,一旁听了三句就不耐烦的叶云满已经咋咋呼呼起来:“别废话了!要打要罚、跪祠堂还是送庄子上去娘亲你直接说明白吧!文绉绉的你们不累我还嫌烦!”

    双方酝酿了一肚子的唇枪舌剑登时哽在胸肺间无处发泄,满院子的人齐齐僵住,瞪她。

    叶云满窜到叶鸿修身前,让自己的猪头肿脸完全暴露在众人目光中:“娘亲,我知道自己顽劣,但这也不是女先生把我打成这样的理由啊!阿娘,你确定你高薪请来的女先生人品没问题?”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女先生这下算是体会到了。

    女先生怒发冲冠,恨不得冲上去再抽她个百来十下:“明明是你口出悖逆之言!一个五岁孩童怎么可能说出那些话!你必定是个妖孽!”

    陈氏顺势指桑骂槐:“恐怕是另有人教你说的吧!”

    叶云满见陈氏对自己毫无愧疚怜惜之情,第一万次怀疑刚穿越来时见到的妇人梨花带雨之姿是否是自己眼花,撇嘴斜眼:“昔有曹冲七岁称象、李贺六岁作诗、蔡文姬六岁辨音,我不过记性好了点,便是妖孽?还是说母亲你希望旁人议论你生了个妖孽?”

    陈氏面色发白,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的。

    叶云满瞥了眼凝望自己、神色复杂的长兄:“再者,我一直养在爷爷膝下,母亲你说是谁在教我呢?”

    母女俩掀开一切华丽辞藻直接对垒,院子里的奴才们个个把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叶云淑却在陈氏词穷之时上前,开口,声如黄莺:“八妹妹,母亲也是爱你心切才请来女先生教导你——你可知你的言论传出寿阳伯府院墙,便会引发何其之大的议论?”

    叶云满低叹,心道这个才十一岁的长姐那才是真厉害。要知道她可是成年人魂魄,这小姑娘却是实打实的土生土长。

    十一岁啊……才十一岁啊!

    叶云满叹归叹,指指脸上纵横的红印:“如果母亲和长姐真的爱惜我,应该先问我伤重不重、疼不疼才对啊。至于一个五岁稚龄孩童的狂言,若无才名加持,几人会信?”

    叶云淑被堵了个严实,看着这个幼妹的肿脸,眸光一闪,泫然欲泣:“八妹妹,我和母亲……”

    叶云满却是见多了这种眼泪攻势,直接打断读条:“母亲,长姐,你们若是见到我就烦,大可以不必来见我。”

    “我们……”

    “我长到五岁,不记得母亲您有哪次亲自过问过我的病情。我摔伤了,是爷爷和大哥守着我;我发烧了,看见的还是爷爷和大哥。”打断X2。

    “那是因为……”

    “我皮,所以您不喜欢我——那直接少来管我不就行了吗?”打断X3。

    叶云满仰视面色青紫的陈氏,微笑:“还有大哥,同样。您既然不喜欢我们,就别给自个添堵。反正有爷爷教着我们,教不出四舅舅那样来。”

    四舅舅——陈家老四,陈氏的嫡亲弟弟,前几天刚因打死个当红戏子被同为纨绔的端国公世子打残了双腿。

    一连串来自女儿的巴掌打得陈氏眼前发黑几欲吐血,又加上天冷风严,她觉得自己头风病又要发作了。

    “没有教养……忒没有教养了!”陈氏戟指面无表情的二女儿,大骂。

    叶云满木着脸:“五岁前您没有教过我半个字,五岁后自然也不劳您来教养我。”

    接着又转向叶云淑:“大姐姐,母亲好像快晕倒了,你不用发挥‘孝心’送她回去再延医诊脉?”

    叶云淑脸色阵青阵白,让两个丫鬟扶了陈氏,伴着一阵香风呼啦啦卷走了。

    从开始到结束叶鸿修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一直旁观皮猴用直白语言劝退成功。

    再精雅的阳春白雪碰到下里巴人,也会黯然失色啊。

    不过这样直白……的确痛快!

    叶鸿修有点明白尚武的祖父为何格外宠溺她了。

    只是小满儿性情如此直率……日后嫁去夫家该如何自处?祖父身体虽硬朗,却也护不到那么远啊!

    他敛眉思忖,忽感袖子被人拽了拽,低头一看是叶云满红通通的脸蛋:“大哥,母亲走了,接下去就是祖母了。”

    他轻笑,俯身揉揉她头发:“此刻祖母应该被抚远侯世子李叔叔绊住了,不怕。”

    叶云满咧嘴:“来一个宰一个,我可从来没怕过哦。”

    叶鸿修凝视着她,看她笑得这般张扬肆意,低叹:“但望小满儿你……一生都能如此,无惧,无忧。”

    叶云满眨眨眼,心道我还发愁你愁啥?

    但眼前俊秀少年的忧虑之色是情真意切,让被那对母女寒了心的叶云满感到些许温暖。她挪动脑袋蹭蹭他手心,乖巧道:“那大哥你也要那样哦——”

    人生在世,有钱有权不难,可想无惧无忧,难如登天啊。

    “嗯。”叶鸿修浅笑应道。

    十二月十二的这天寿阳伯终于带着两个儿子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听媳妇儿媳一顿哭诉之后将两不听话的孙辈喊来不轻不重地训斥一顿就算揭过去了。

    老太太和陈氏终此一事总算看明白老太爷的心长得有多偏,为了避免把自己气死,干脆利落地免了两孽障的请安之礼。

    叶云满自然欢天喜地地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叶鸿修却见三位男长辈自北关马市巡查回来后天天愁眉苦脸心觉有异,应是马市上有什么异动、差事受阻,或许朝中有言官又在上奏弹劾也不准。

    朝中事已然让人头痛不已,仨大老爷们自然不可能再对甩到脸上的内宅事有好精神去处理。

    这一日雪后初晴,叶鸿修去向祖父请安后请求借祖父书房一用查找一本古籍。老爷子休沐在家仍是愁眉不展,随手一挥表示同意。

    叶鸿修得了应允带着狼奔进到祖父书房里,却发现叶云满已经捷足先登,正躺在明瓦窗边的小榻上午睡。身下铺着虎皮,身上盖着狐裘斗篷,用一本《东京梦华录》摊开盖着脸,博得一席好眠。

    见状叶鸿修着实无奈,让小厮狼奔去找明日官学课上要用的古籍善本,自个轻手轻脚摸到短榻边,猛地揭开书册,用冰凉的手贴上皮猴圆嘟嘟的小脸。

    “哇!”叶云满当即被冻醒,见来者脸上调笑之意甚重,抡起小拳头冲着叶鸿修下巴而去,“狗贼!让你扰我清梦!”

    叶鸿修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惊觉这丫头年纪虽小力气却大,无怪乎京西八岁以下的男孩儿会被她打得鬼哭狼嚎。

    他摸摸下巴,摇头,伸手帮皮猴整理散乱的衣襟:“小满儿你也真是不挑地——这儿是祖父办公之地,你怎么直接在这睡着了?”

    叶云满噘嘴:“什么办公,天天和同僚喝酒拍马屁和拍马屁股——真不知道爷爷这二十年怎么忍下来的。”

    “嘘!”叶鸿修连忙捂她嘴巴,“不可乱说话!”

    叶云满“切”了一声,还是乖觉地闭口不言了,起身搬动她个人专用的小梯子到高大的书架下,将《东京梦华录》塞回原处,目光则开始逡巡起来。

    “小满儿你要找什么书?”叶鸿修问道。

    “《梦溪笔谈》。”叶云满随口答。

    叶鸿修一怔,侧目盯着她。

    “怎么了?大哥?”叶云满察觉到他目光有异,诧异。

    “你看得懂吗?”叶鸿修压低声音,问。

    叶云满“哦”了一声,扭过圆滚滚的小身子:“上次翻的时候看了一点点,看不懂但感觉很好玩。”

    “这样啊。”叶鸿修声音更轻了。

    叶云满不去应他的话,状似专心致志寻找起书籍,额头上的汗却渐渐渗了出来——大冬天的,她居然硬生生吓出冷汗。

    这个长兄真是越大越精明啊……

    叶云满愁眉苦脸地想。

    可如今不该显露的似乎也都在他面前暴露了,难道要她学老李家小孙子,四岁了还窝在奶娘怀里吃米粥吗?

    太难了!办不到啊!

    叶云满满心愁苦,扒在高大的书架上翻找《梦溪笔谈》。叶家老爷子做人厚道但又不太厚道,遣人给叶云满造了个小梯子可张开后距离书架略远。

    叶云满找着了书,伸直手臂却离书脊还有半指的距离。

    叶云满计算了一下小梯子的承重能力和自己体重及重心支点,片刻后自我感觉良好、肯定稳了,踩上小梯子最顶端,一手扳住书架边缘一手掍长了使劲探过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随即她便被抱下小梯子。叶鸿修无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叶云满抬头便看见他伸长手臂取下书本,动作优雅:“拿不到就让丫鬟帮你拿,小不点的自己逞能做什么?”

    叶云满接过线装书,摸摸鼻子掩饰尴尬:“一时没想到。”

    “是根本没想过吧?”叶鸿修取过小厮递来的《文心雕龙》,粗略翻了翻,道,“阖府上下都说你院子里的差事最省力,八小姐事事亲力亲为——既如此你还要下人帮你洗衣作何?直接亲手浣衣做饭,母亲那倒还省了笔开支。”

    叶云满听出他话中有话,心情似乎也不好,小心翼翼抬眸偷偷瞧他。瞄一眼又瞄一眼,却在他视线转下来的时候规矩垂眸。

    叶鸿修见她垂首不语,不知为何心头一阵烦闷,冷哼:“亲力亲为是件好事,但凡事都万不可做绝——我记得你院子里的下人已经打发了大半,可无论何时调人给你,没出几天那些个奴才都无所事事、行事怠惰起来,长此以往必成欺上瞒下的刁奴。祖父父亲都告诫过你不可所有力所能及之事都亲自动手,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叶云满撇嘴,不满反驳:“那若是全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大后岂不成了废人?大哥你想看我长成前街裕阳郡王家三小子那样吗?”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行为要有度。”叶鸿修板起脸训她,“不可事事亲力亲为,也不可万事都需人服侍!难道你想让母亲以你院中奴才怠懒为借口再塞个管事妈妈过来?”

    叶云满顿悟,立马狗腿地涎着脸皮朝他笑起来:“晓得咧!谢谢大哥指点!我回去就找点事情给他们做!”

    叶鸿修见惯了她这般神速的变脸速度,一旁小厮目瞪口呆他倒是习以为常,手指一弹小豆丁光洁的脑门,拉着她转过几个书架在明瓦窗边坐下,然后命小厮狼奔去泡一壶明前龙井,是想在这偷得半日清闲了。

    叶云满看出他的意图,笑眯眯吩咐狼奔顺带捎些如皋董塘和琅琊酥糖来。

    等狼奔将茶点全部带来时,叶云满的大丫鬟行姜正好掐点进来换银丝炭盆。一见到大少爷也在,行姜愣了愣,急忙向他行了个万福礼,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大少爷、八小姐。”

    叶云满正在看《梦溪笔谈》地理卷暴雷章,看得津津有味不觉外物,随意应了一声表示知道行姜来换炭盆了。叶鸿修将装了茶点的青瓷小碟推到她手边,闻言瞟了行姜一眼,见这丫鬟穿着桃红撒花缀兔毛小袄、榴红洋绉银鼠皮裙,面容艳美发间珠簪华气盈盈,看上去竟比一身葱绿绫棉裙挽着双丫髻缀祖母绿珠链的叶云满更似大家小姐。

    叶鸿修蹙眉,吩咐行姜:“再去弄两个炭盆来,然后在这看着烧炭。”

    行姜原本还存着些小心思:大少爷虽是庶出,但长房至今无嫡子,他被记名到陈氏膝下是早晚的事。且大少爷已满十二,其它府中的公子这年纪长辈早已给安排通房预备役了。但因陈氏不待见他,叶鸿修房内至今无人。更何况这大少爷长得,不是一般的俊啊……

    行姜自忖长得也不错,刚才万福时一番姿态也足见刻意锻炼过的羸弱祈怜,却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要被罚蹲着烧炭,顿时泪光盈盈。

    “还不去?”叶鸿修不为泪美人所动,一眼乜过来。

    行姜只得委委屈屈去找负责管炭的婆子再要,必定又是好一番唇舌。

    “你身边这丫头……”叶鸿修又要训,被叶云满头也不抬地打断:“嘘!我要看书!”

    叶鸿修一噎,见她看得专心致志也不好再说话,闷闷低头。

    书房内便只剩下炭火劈啪声,和纸张翻页的沙沙声。

    叶鸿修的授课师父隔日要考他们观《文心雕龙》有感,虽然大多是对治国无用的修藻空谈,但如今科举看重的偏偏是八股文的起承转合、用典修辞。

    寿阳伯对叶鸿修的人生规划是很明确的——现今国泰民安无战事,朝廷重文抑武的方针越来越明显。走武将是没多大出路了,他们叶家也不能一直管马。小子们就全给老子走文官路线去考科举,寿阳伯府的家底还能撑得起熬资历那二十年。

    叶鸿修明白老爷子不是将希望只寄托于自己一人身上,今年是二房嫡子叶渐修入京西官学,两年后会是二房庶子叶泊修入学。如果不是碍于女子不得入官学读书这一条规定,叶老爷子准把小满儿也送去读书。

    好在叶鸿修也算有志气,四年来成绩每每名列前茅,夫子们对他都是称赞不已,让对他只是爱屋及乌的老太爷真正看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