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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甥舅谋策

    渡轮开到吴淞,纪耀甫和三位同窗站在甲板告别。

    “耀甫,礼拜天我来你家找你。”唐青搭着纪耀甫的肩膀说道。

    纪耀甫瞥了他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朝他的脑壳弹出一个爆栗,清朗地笑道:“我还怕你游兴未尽,去了那最是富贵风流一二等地的姑苏,又流连忘返呢!”

    “耀甫,咱们兄弟,我什么德性你还不知道,就别挤兑我了!有你这颗青松在,我那就是一颗小苗!”唐青歪唇一笑,白净的面皮一副自损的模样。

    “龚鹏兄,世民,回申沪,我们兄弟几个不聚不散!”纪耀甫与甲板上送别的几位同窗挥手下船。

    “耀甫,回上海聚!”

    ……

    纪耀甫提着藤条箱和几盒和顺斋的点心,走上吴淞码头。

    人群中有两个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他们兴奋地朝下船的纪耀甫招手,小跑地迎上前。

    “二表哥!”

    “表哥!我们在这儿!这儿!”一个穿着蓝褂黑裙,留着齐耳的学生头的清秀少女,亲热地尖声呼喊。

    纪耀甫一抬眸,冷肃的俊脸,浮出一丝温情,唇边含着慈爱的微笑。

    这对身量高挑、眉目清秀的龙凤胎正是自己的表弟和表妹,他们俊秀的眉眼和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他们名唤杜尧、杜萍,年满十六岁,同在东南大学堂念书。

    “尧、萍!你们怎么来了!怎么穿这么单薄!让张伯派车就行了,哪需你们亲自过来!”

    纪耀甫走近弟、妹,宠溺地摸了摸比自己矮上半头的姐弟俩。

    “张伯也要来,可我们太想二表哥了,就急着来!表哥,你不知道,我爹的脾气越来越不近人情了,对我们的管束可严了!前几日,还让弟弟面壁反省,你来了,我们也可以松一口气了!”杜萍亲热地挽着纪耀甫的臂膀,从纪耀甫身侧左边又窜到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念叨。

    纪耀甫笑了笑,不置可否,目光看向一旁默默提着自己藤条箱的表弟,一看就是一副受了责罚的委屈样。

    “尧,你不要惧怕你爹,有什么话对表哥说,虽说舅舅对你们严厉,也是盼着你们早日成才,你是男丁,更要拿出几分男儿的担当和气魄!”纪耀甫勉励杜尧。

    “二表哥,我们快点回家,家里准备了好多吃的!”性格活泼的杜萍拉着高大挺拔的纪耀甫离开码头,雇了一辆马车,往石门路而去。

    沿着石门路,招牌醒目的新新电灯厂、茶庄、钱庄、当铺、客栈、酒楼林立,客人如织,店前车水马龙,繁华无比。

    “二表哥,你看!前面那间铺面就是我家新开的绸布庄。”杜萍自豪地仰着白皙的鹅蛋脸,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盯着前面高挑绸布招牌的“鼎泰”绸庄。

    纪耀甫循声望去,那些半空挑起的显眼招牌,在绸布上写着“喜璋”、“大赠送”的字眼,一看就是大促销的绸布一条街。

    淞沪战事前,近代民族资本工商业在欧战带来的机遇中,在夹缝里顽强生长,涌现了许多规模甚大的丝织厂和生丝厂、缫丝厂。

    杜家的祖业就是传承了三代的生丝厂和绸布庄。

    “萍、尧,你们的学业怎么样?长辈们身体可好?”纪耀甫问道。

    “表哥,奶奶安泰,爹也硬朗,就是我娘秋燥干咳的老毛病,我们学习上还算用功,只不过学业不甚精进,不似表哥,百尺竿头。”老实安静的杜尧低着头呐呐地说,对于他这位二表哥,既崇拜又敬畏。

    二表哥在他心目中,从来都很有主见,既果断又有魄力,不似他畏畏缩缩,自卑而又自负。

    “尧,学业上循序渐进,找准方法,持之以恒,自然会有进步,得空,表哥和你好好切磋切磋。”纪耀甫见他上进,慰藉地安慰了几句。

    随后,从自己藤条箱取出两盒珍贵的磺胺递给白尧,嘱咐道:“这是进口的磺胺,给舅母犯咳时服用,一次两片,一日三次,是非常好的消炎西药,舅母这顽疾,除了肺热,应该是慢性支气管炎。”

    杜尧眼前一亮,高兴地从纪耀甫手上接过磺胺,稀奇地问道:“二表哥,这是东洋货?”

    纪耀甫摇了摇头,挑起剑眉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日货,这是我托付欧国留学的同窗特意捎给我的西药,你不要失了,就这么几盒,市面上紧俏得很。”

    杜尧郑重地点了点头,把药盒紧攥在手里。

    姊妹三人,一路说笑,很快就转过几条街区,来到杜家大宅前。

    马车夫勒住马缰,迫使马车停下。

    “表哥,到家了!我去敲门!”

    杜萍付了一元车钱,抢先下车,叩响了两扇厚重黑漆的大门,等着门房前来开门。

    纪耀甫深目凝视着杜宅,目光熟悉而又陌生。铜质的门环,门口雕刻细致、对立护卫的石狮,蜿蜒曲折的院墙,显示杜家是一户家底殷实的商贾之家。

    这样一幢大宅,要想说服自己的舅舅放弃,那还真需费些唇舌,好在舅舅还算一个精明的商贾,以时局的严峻,他应该会知难而退,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举家西迁的决定。

    吱呀一声门响,门房把门打开,打断了纪耀甫的沉思。

    “呦!表少爷,你来了!请进,快进来!”穿着花布长衫的门房李伯激动地把纪耀甫让进门内,接过他手中的藤条箱,又步履蹒跚地向宅内高兴地吆喝!

    “老爷!太太!表少爷来了!”一路吆喝,一路张罗着白家下人收拾纪耀甫的房间。

    听到李伯的吆喝,纪耀甫的舅舅和外祖母激动地率着一家老小,快步迎出厅外,站在廊屋檐下翘首以盼。

    一路穿过一个布有石桌石凳的小巧花园,纪耀甫在表弟妹的簇拥下,在电灯的光亮中,远远看见了舅舅和外祖母的身影。

    外祖母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绛红绸黑牡丹印花旗袍,戴了一串白珍珠项链,显得精气神十足,富贵雍容。

    “外婆!舅舅!”纪耀甫甩开大步,向杜云生和赵慧娥迎过去。

    “甫儿,我的外孙儿!你可算来了!让外婆思念!”赵慧娥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擦拭着泪,惊喜交加地看着丰神俊朗的外孙。

    纪耀甫眼眶湿润,克制着泪意,亲热地抱着外婆。

    “外婆,甫儿很想念你!”原主从小被外婆带大,跟外婆有很深的感情。

    “甫儿,你长结实了!可想,这几年在军校的操练,让你的身体素质更强劲了!”杜云生欣慰地看着高出自己一头、全身孔武有力的外甥,不住颔首点头。

    “表弟,见着你成才,我们杜家都跟着高兴、沾光!”这时,站在舅舅身后的表哥杜嘉良抱着一个两周岁的女娃笑意盈盈地说道,身后,还有他温婉贤惠的妻子。

    “表哥,表嫂!”纪耀甫喜悦地轻捏了一把孩子嫩藕般的脸蛋,一一向他们见礼。

    “好了,大家有话进屋慢慢叙说,甫儿舟车劳顿也饿了,我们边吃边聊,管家,快让厨房上菜!”杜老太太眼热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外孙,开心地招呼下人上菜,为纪耀甫接风洗尘!

    佣人把杜家上上下下引入一间别致的饭厅,当中陈设的名贵梨花木饭桌,围着一圈软绸靠背的椅子,尽显苏式富贾风范。

    饭桌上,二十几道刀工精巧、滋味醇和的淮扬名菜布满了整张桌面,以江湖河鲜为新鲜食材,配合顶尖的烹艺,菜色有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醋溜长鱼、水晶肴肉、松鼠鳜鱼、梁溪脆鳝等多道大菜,还有各式香酥的糕点。

    “甫儿,外婆知道你喜欢吃淮扬菜,特意嘱咐你表哥从万福楼聘来两名老厨子来宅子做了一天,这是最地道的滋味了,快入席尝尝!尧儿,萍姐儿,你们就挨着你姆妈,大家都入席,别让菜凉了!”杜老太太张罗着众人,面面俱到。

    “是啊,大家都快入席吧,这都是老太太特意为你准备的苏菜,天天念叨你在军校那边伙食差,生恐你吃不香、睡不暖,来了就多住几日!好好陪你外婆,你弟妹们也不甚长进,还需要你这个见多识广的二表哥多多教导!将来我们杜家啊,就靠你指望!全家都要靠你提携!”站杜尧、杜萍旁边的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正是杜云生的舅母。

    她身段苗条,穿一身绸布的月白色旗袍,乌青的长发和白母挽成后脑发髻不同,她烫成时兴的卷发,看上去风姿卓越,她是典型的吴县人氏,讨巧的一口苏侬软语,说得杜老太太自是欢喜,纪耀甫谦逊地向她回礼,也表示日后会对这对龙凤姐弟多加厚爱。

    全家入庼后,管家端来一白瓷瓶酒壶,给杜云生和纪耀甫先倒满了一杯微温的黄酒,杜嘉良自斟了一杯,杜尧和女眷不喝酒,佣人则奉上酸梅汁和西餐厅购来的果汁倒进酒杯。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提议我们一起端起酒杯,为甫儿接风洗尘!”杜云生发话,子女们齐声应和。

    纪耀甫高兴地一仰头饮尽,这种未经蒸馏的低度酒,属酿造酒,异于后世酒精含量高的白酒,就是喝上一大碗也不易醉,他前生酒力尚好,加上这一世又有过人的身体素质,喝过这一杯,他又痛快地和自己的舅舅和表兄对饮起来。女眷们也吃得高兴,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这一顿接风洗尘宴吃到下午两点,散席后,杜老太太又让佣人奉上苏州新产的春茶,大家围坐在大厅一边品茶,一边聊兴不减地叙话,又叙说了半个时辰,纪耀甫才对自己舅舅说,有话单独叙谈,杜老太太一看甥舅间有事相商,便遣散了众人,打发大家各自安息,让他们进了花厅议事。

    “甫儿,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们是商人,目光没你敏锐,多听听你的安排。”杜嘉良率先开口。

    纪耀甫把目光投向自己表哥,他一袭黑绸布长衫,白净的面皮胡髭刮得干净,浓密的乌发理成西式的小分头,看上去有着商人的精干稳练。

    杜家的绸布庄和其他铺面都由他出面掌管,手上生意事多,杜云生则管理生丝厂的技术和生产。

    “说吧,唯儿,我和你表哥只是精通这生意上的事,外面的时局,我们也跟不上了!”商海沉浮半生的杜云生挑起茶盖,啜了一口,不由低叹一声。

    “舅,表哥,我此来吴淞,一是探望长辈,二是在这兵荒马乱中,与你们商量一个万全之策,以便将来时局突变,以作善后。”纪耀甫修长提拔的身躯,微微前倾,英气的面容军姿飒爽,锐气逼人。

    “这时局突变,我们行商之人也有察觉。姑姑说西迁入蜀,我也赞成,蜀地行路难,是易守难攻之地!”杜云生不愧是精明人,经历过北洋政府以及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时期,对时局的动荡已经处变不惊,只是家产丰厚,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处置。

    “舅,趁重庆的房价、地皮还未见涨,速作决议。我父亲和世交已经有了动作,过几日就派伙计去打前阵。”纪耀甫言简意赅。

    纪耀甫深知国民政府统帅部在开战前夕,为了以空间换时间,改变日军进攻方向由北向南变为由东向西,率先在外国租界集中的淞沪开战,以达到排兵布阵、争取国联干预的军事效果。

    虽然以他后世的军事眼光评价这次部署,他认为固然可取,仍然存在决策失误和作战部署不当。淞沪一战,几十万精锐大批折损,继而南京吃紧、防城不力,在一个月的时间落入敌手,转而危急武汉,这基本是对当时中日用兵形势和国联的错误研判,延误了战机及宝贵的撤退时机!

    如若当时战区就涵盖上海全境,打破国民军被公共租界、法租界分割、不能连线成片的束缚,国民军兴许能在兵员调集、后援跟进、最利撤退方面赢得战机!

    可想八十万精锐拥挤在狭长虚海的上海租界以外的辖镜,小心翼翼地开火,真是处处掣肘!

    可恨国联几大巨头在日本侵华上持实绥靖政策,甚至暗自勾结,蛇鼠一窝!

    可叹日军海空舰队强大炮火下,中国军人焦炼在尸山血海的狭长战场,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在世界战史都罕见!

    纪耀甫长叹唏嘘,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历史重大事件的走向,也不可能以一个低阶军官去撼动国民政府最高统帅部的军事决策,他只能通过截获日方军事情报,来向军政高层提出预警!

    思虑及此,纪耀甫白皙俊朗的脸,生出一丝愤慨的血色,他孔武有力的手臂握拳暗暗捏紧,指尖泛出青白。

    “甫儿,你这几年军校的历练,果然见识非凡,我们认同你的判断,我们就选择西南重庆作为全家定居之地。现在就让嘉良着手铺面和丝厂的事宜,只是重庆那边我们人地两生,我们要有一些当地人脉,这边才好跟进。”杜云生行事一向利落,当纪耀甫提出后,当即责成儿子经办产业事宜。

    “舅,别担心!重庆那边已有人脉,我们派的人去那边摸清情况后,我们再一起决议,最好买下整条街,几家住宅都买附一近,以后走动方便。”

    杜云生听纪耀甫这么一说,心中渐缓。

    纪耀甫不放心,又转身对自己表哥叮嘱道:“表哥,时不待人,凡事越快越好!铺面可以估价置卖,时下有这忧患意识的商人不多,我们还可以保价卖出,再晚些只能低价处理,至于丝厂,可以把技术人员和设备转移,再筹建新厂,全族人口都要动员,不愿去的也要多磨些嘴皮,大家在一起好些照应,务必一个都不要落下!”

    杜嘉良点头应下,“耀甫,放心!我会全力办好!毕竟人命第一!”

    一旁杜云生深思熟虑道:“甫儿,所言不虚,只要这手头的铺面都好处置,丝厂搬迁却不易,上个月我才托张管家从法兰西购进了这一批电机抽丝机,如果要全部搬迁,还需提前雇好几艘大船,上上下下收拾打点,人力、物力、财力都要到位。”

    “舅,不用担心,损失些家财不妨,重要的是人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重庆那边丝厂不多,杜家产业过去,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