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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温柔

    青衫大袖的公子,就那么嵌在晶莹无暇的雪窝里,单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睫毛上都是雪霜。肌肤上也罩着一层薄薄的冰晶,看上去像是透明的,隐隐露出下面青色的血管。

    他就这么躺在那里,不像生命,像玉。

    ——哐当一声酒壶落地,羿琰一下惊醒,才发现刚刚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只是个不安的梦境。

    他好久回不过来神,站起身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唤六尧给他牵马来。

    此时已星辰漫天,仍没等回戎澈,那倒不如出去找找。

    穿过主力交战的正面战场花了些时间,好在这一仗也基本结束了。

    从松阳城退下来的海拉残部伤亡可以说惨重,大几千兵马只剩下两三千,但好歹和苏摩的骑兵汇合,被苏摩和霍尔乞带着回撤出了山岭地带,和苏摩的援军汇合,在纳尔逊河岸边扎下营帐。

    纳尔逊河对岸遥遥相望着大晁的中军帐。北庭军前锋营伤亡惨重,被羿琰带着撤后休整。北庭主力其实并没有太多和苏摩大队纠缠:大晁华族和海拉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都抢回松阳城了,冯千峦肩上的压力不大,他是只惜兵的老狐狸。

    萨厥部是右帐大王带的狼骑铁蹄出击,在后面把苏摩的骑兵截成了两段,狠狠咬了海拉的尾巴。一击得胜而归,回到盘岭山脚的营帐里,不近不远地坠着苏摩的大帐。

    滑过还没打扫的战场边沿,伴着月光下的血腥气,来到了昨天小队设伏的谷地。

    天慢慢亮了起来。

    藏马的山洞里,戎澈的青骢还拴在那儿,草料已经吃完了,看到羿琰亲昵地打了个响鼻。

    小队骑兵藏身的半山,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

    沿着脚印一路下到坡底小溪边上,这里看上去停留过一阵,还有一溜马蹄印溯溪而去,想是萨厥公主那匹倏马。

    之后戎澈应该是顺着山谷走了走,顺着林间小道又往山上走了走,在一处地势高、视野好的地方停了一阵。

    然后他应该是遇到了麻烦,脚印杂乱起来,还混着几骑蹄印。

    细细查看,发现了四具被藏在雪窠子里的尸体。服色是霍尔乞的皮甲亲兵,有的被光箭刺穿了后背,有的被“茧丝”扼住了脖颈。被冰雪冻着,面容表情都纤毫毕现。看上去对戎澈的围攻并没有占到便宜。

    再往前,细细辨认还是能找到戎澈那双厚实的翻毛靴子的脚印,好像脚步开始有些拖沓,一直到一处山脚低洼。

    这里积雪深而厚,已经没过了小腿,脚印的主人摔倒在积雪里,也可能是有意在这里躺了躺,也可能是又遇到了麻烦。反正脚印马蹄印凌乱起来,能看到这次遇到的骑队是对向而来,正面遭遇。一行六骑,马蹄印来了又回,再也没了人的脚印。

    那,戎澈该是被他们掳走了?

    羿琰站在这里听着六尧和八吉的大概分析,按理说该去继续追踪那一道蹄印,但偏偏印迹很快踩在了大队骑兵踏出的泥泞里,再无法继续分辨。

    这条路上还随时可能会有海拉骑兵或萨厥骑兵经过,也不宜久留。

    羿琰看着那个雪窝子陷入了沉思: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就是半天前那个梦中的背景。

    羿琰很急,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

    在他脑中戎澈要不就是正在雪里孤单的慢慢冻僵,要么就是被敌人抓走了正承受着严刑拷打。

    但其实,现实倒也没这么残酷。

    戎澈迷迷糊糊醒来,感觉自己正躺在一方浅浅的大理石池子里,周身只穿了单薄的深衣,被温热的水环绕着,水里还有几名只穿了亵衣的蛮族少女围在他身边,轻柔地揉搓着他的四肢经脉,能感觉到少女温润的体温和细腻的肌肤触感。

    有一瞬间戎澈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身上凑不出一点力气,感觉就灵魂在飘……透过氤氲水雾能看见自己的银狐裘和翻毛厚靴子,整齐的叠好了摆在池边。

    这是一间宽敞温暖的屋子,一边依着山岩而建,湿漉漉的岩壁凝结着蒸腾的水汽,开凿的大理石池子里有轻微的硫磺味道,想是天然温泉。另一边连着松木墙和松木屋顶,柱子上包着牛皮,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席毯。

    看到他醒了,一名少女湿淋淋地起身,赤着脚跨出池子,去旁边案上端来一碗小火煨着的汤药。回来轻轻抱起他上身,让他靠在自己柔软的胸前,柔柔地把一碗药喂了下去。

    汤药不苦,反倒有些甘甜,暖意从舌尖到身体渐渐散开,如入云端。

    戎澈觉得全身是更懒散了,连手指尖都不想动作,只想重新睡过去。

    听到门扉百叶的响动,门边的女奴拉开木门,迎进来她们的主人,又赶快关上了门扉,跪倒行礼。

    来者是个高挑匀称的蛮族女人,披着兽皮大氅,踏着及膝的护胫马靴。经年日晒出古铜色的皮肤,眼角嘴边能看出一些微微的细纹,倒是更衬得五官冷艳精致。

    屋里暖热,她随手脱了大氅,只见里面贴身的软甲只护了胸腹,肩膀和修长的上臂赤着,有流畅的肌肉线条。大臂上纹着向天长啸的雪狼——是萨厥部的家徽,草原的狼王。

    戎澈身边的少女齐齐起身行礼,裹上宽大的羊肚巾退到了一旁。

    戎澈本也想起身,但挣扎了一下又无力地跌回了水池里,遂放弃了,只是略带尴尬地露出笑容来。

    女人垂眸看着他,语气森然,自带威仪:“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于宁,北庭商人,来这里做些毛皮席毯生意。”戎澈随口借了个化名,他脑子现在也不清明,不想多生事端。

    女人一脚踏上池边,压下身子从腿边绑着的牛皮鞘里抽出一把裸刃的匕首,匕首锋锐卡在戎澈脖颈,有金属特有的寒意。

    她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冷淡森然:“说实话,否则我不客气。”

    戎澈脑子很锈,转不动。他猜到了对方是谁,但不知道女人身上升腾着的敌意何来。在这种情况下倒是不如有选择地说些实话:“末将北庭军中任职,前锋营游击。“

    “大晁都开始随军带秘术士了?”她似笑非笑,睨着戎澈,“你救蓝娅,是有什么目的?”

    这是个什么问题?戎澈本就不清明的头脑,被温泉蒸得更晕,能有什么目的?

    女人等他回答,也在细细看他:确实是个清俊的少年,如松如竹的眉眼,单薄柔软的嘴唇,流畅清晰的下颌线——怪不得蓝娅回来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想是被这张脸偷了心去。

    “你救蓝娅一命,我也救你一命。霍尔乞敢犯到我萨厥头上,我带狼骑断他的后路、杀他的援军。但如果你对蓝娅有什么歪心,我现在就取你的命。”女人说得认真坦荡,眼底带着森严的杀意。

    她是萨厥部右帐大王牧术,草原上最会打仗的女人,战功堆叠出来的杀伐果断。

    她随母姓萨厥,论辈分是蓝娅的表姐。也没人知道她父亲是谁,有传言说是东陆大晁远道而来的商人,与她母亲私定终身之后背叛离去,留下一对孤苦的母女。

    戎澈现在开始相信这个传说了,因为他在牧术眼中看到了飘忽又莫名的恨意和戒备,藏在冷硬理智的眼眸里,一瞬而散。

    牧术弯下身子,把匕首刀刃贴在了戎澈脸上,淡淡笑笑:“男子不该以色事人,这张脸不如毁了,省得祸害。”

    说着手腕用力就要刻下去,戎澈只觉得脸上尖锐的疼,让他头脑一下清明起来:“等等,牧术将军听我一言。”

    一滴血珠沿着刀尖落在温泉里,丝丝缕缕地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