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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龙熹

    最后,女人拍拍手,手上玩着火折,走到羿琰身前,眼角里还噙着笑意:“可真是谢谢你,今天我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居然忘了带火折。没想到你专程给我送来,这真是天意。”

    她说着拍了拍羿琰的脸颊:“侄儿,你就留在这儿吧。我送你去陪陪韩大哥,省的他在天上孤单。”

    羿琰夜蓝色的眸子里带着各种困惑,全身却仍是哪里都动不了,还不如脚下的小黑猫在喵喵地叫。

    女人低头把黑猫抱在了怀里,哈哈笑道:“行吧,看在我是你亲姑姑的份上,不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我让你提三个问题,好不好?”

    她说着手指一挥,羿琰只觉得喉间血气上涌,咳嗽起来——身上虽然还是动不了,但喉头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

    “咳咳,咳咳,你究竟是谁?”羿琰问。

    “我是你十三姑姑,安泰公主,羿曼迎。”女人单手解下了面纱,这张脸羿琰并没有太多印象,但和羿景恒眉眼之间确实相像。

    十三长公主,按史官记载:安泰公主是先皇后的嫡公主,先太子的亲妹。应该是在承熙元年、羿景恒即位那年,忽患重病,在府中休养,足不出户,也未嫁娶。直到十年前,承熙八年病逝。

    那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女人看出了她的疑问,带回了面纱,回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羿景恒年轻时带着韩杰等一干人征战南疆,十八年前凯旋而还。正赶上父皇中风,卧床不起,欲传位给太子哥。你爹,带着六个亲信密谋逼宫篡位,杀了太子哥和父皇,继承大统。知道他们龌龊事的太子党人都被杀光了,倒是格外开恩放了我一命,让我苟活至今。”

    女人眼中的恨像深海一样泛着大浪,“十年前,你父亲还是不放心,又掀起了一场风暴,把他们那‘七人之盟’里的老伙计也杀的杀、贬的贬,连清芨都被扔在了冷宫里。挺好,天道轮回,谁让他们做了逆天的事情。朝堂一片混乱,倒是给了我逃走的机会——你说,有趣不有趣?”

    女人抬眼环视着这个已经一地狼藉的书房,嘴角带着冷笑,眼神里却闪着光:“韩杰,这条漏网之鱼!终归也没逃过命数,死在了羿景恒手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

    羿琰努力接收着这些复杂又厚重的信息,直接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喜欢韩先生?”

    “没有,不可能!”女人直接反驳,眼神射过来像两道剑,“我就是认识他,小时候在羽林里就认识他,而已!”

    女人情绪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我没有喜欢他,没有过!他跟着羿景恒鞍前马后,杀了我母族多少人,我恨他还来不及。”

    女人努力保持着冷静,但声音里已经有了颤抖,“再说,他们都喜欢那个南疆妖女,对,就是你阿娘。她有一双天蓝色的双瞳,都说她的占卜就是天意,她的祈祷和明月舞能带来诸神保佑。啊呸!羿景恒和那妖女寸步不离,老河络为了妖女终生不娶,韩杰也喜欢跟着她后面,摇着尾巴叫嫂嫂。还有乔光,还有羿景平……所有人都说她好,她好在哪儿?”

    女人话的妒忌毫无掩饰。羿琰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从未从这个角度了解过母亲。

    “行了,不说了。就这样吧。作为羿景恒和清芨的孩子,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该死?就死在这儿吧。”女人摆摆手,平复了情绪,准备把煤油也浇在羿琰身上。

    羿琰反常的冷静,面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说:“你还欠我一个问题。”

    “好,你问。”女人倒是也不抵赖。

    羿琰直视女人的双眸:“十年前那场风暴里,母亲因何禁足望舒宫?”

    女人笑了,答得也坦荡:“这问题的机会你可是浪费了。我不知道。”

    两人之间微妙的安静了一阵,各自想着心事。羿琰视线垂下来的时候,倒是凝在了墙角那个乌木簪盒上,忽然有些柔然的笑意。

    女人也发现了,略略探身靠近了羿琰,在他的视角去看那个乌木扁盒:

    借着外面的阳光,木盒上面镂空雕刻着两只鸳鸯对卧,右下角好像刻着两个字,很轻,像是刻好了又磨平了,只是还留着清清淡淡的印记。

    笔画简单,正是“十三”。

    女人锁紧了一双久未描画的眉毛,弯腰去把簪盒捡起来,用手抹去浮灰,仔仔细细地看:刚刚她一脚踢开,乌木盒有道裂纹,里面隔板隐约露出一角素娟。

    她小心地抽出来,展开了,上面的字体他熟悉,正是十八年前那个一身骄傲的羽林少年郎。

    女人对着窗外的阳光细细地读,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沾湿了素色的面纱。

    羿琰忽然忆起:有一次酒后韩先生说起过自己此生最大的遗憾,是年轻时负了一个天下最好的姑娘。姑娘没再嫁,他也不再娶,这样公平。

    韩先生没再多说,只是又低头喝酒,说人生不如意常八九,说“庙堂既高,红烛堆泪,别行万里,未有归期”。

    十八年前那个虎贲营小将,为了自己二哥的大业和出生入死的兄弟,藏起了心底的情感,藏起了母亲留下的白玉簪。第一次私约心爱的妹子,却是为了骗到东宫的布防和门禁过所。

    接下来那一夜皇城里血光映天,东宫和太子母族几乎灭门,就剩下了那个还未及笄的十三公主,痴痴傻傻地看着宫墙里的一地血污……

    此刻,已不年轻的十三公主擦干了眼角的泪,看着簪盒里因为刚刚的碰撞断成了两截的玉簪,眼神变了几变,最终归于了平静。

    她把簪盒留在了案上,擦燃了火折,看着羿琰淡淡地笑:“人呐,要认命。这就是我的命。这也是你的命。再见,好侄儿。”

    说着火折划了个抛物线,落在了屋中的杂草上,火焰开始迅速蔓延起来。

    女人把那把古剑也扔在了羿琰脚边:“顺便送你把剑,随你带到地狱里去吧。这剑不该在人世上,大不祥!”

    说着,女人系好已收拾妥帖的行囊,走出了书房的门。

    羿琰只见她背影凝了凝,又回头冲进来重新捡起了案上那个簪盒。她的手在微微地抖,这双手估计拿起千钧的重锤都不会有这样的颤抖。

    她下了极大极大的决心,把簪盒抱在了胸前,向即将被火焰吞没的羿琰笑了笑,眉眼嫣然:“你知道么?他本来说要和父皇上折子,南疆凯旋的封赏他都不要,只求当安泰驸马,带着爱人归隐田园——我今天才知道,这是他母亲的玉簪,他原来真的是想送给我。”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像个小女孩一样说这样的话,其实应该充满违和。但此时那双眼睛里就是个少女,水汪汪的,含着一团火:

    “你在那边见到他,帮我带句话:来生但愿随君去,只求不入帝王家。”

    说完,背上行囊,大步走了,未再回顾。

    羿琰已经觉得散落的头发开始因为热浪而卷曲,心下苦笑道:韩杰没死呀姑姑,我死了也给你带不到话去。

    他正准备着大声呼救,松阳城虽然地广人稀,但好在实在不大,喊来谁是谁,总不能这么被烤了……

    却忽然看见那柄被扔在火里的重剑散出光芒。开始发出嗡嗡的轰鸣!

    这震动越来越剧烈,羿琰仿佛听见周围响起嘈杂的议论,一言一语,越来越激烈。有蛮族的喊杀、昆弥的祈祷、羽族的颂歌、华族的诗文、河络的号子……

    一团一团,越来越大声,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有不安的灵魂在舞蹈,他们向天空伸出双臂,光芒围绕间一时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

    在火焰里走来一个纤细的人影,雪白的长裙肤如凝玉,雪白的长发在头顶挽成高髻,赤着一双白玉足翩然而来,却偏偏有一双极黑极亮的眸子。

    她轻声问着:“你可愿意拿起这柄“龙熹”?把你的灵魂许诺给我,我许你锦绣前程、万里山河。”

    “我的灵魂?我的灵魂这么值钱吗?”羿琰轻笑,看着面前完美的面庞。他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沉,眼前本该火光冲天却越来越暗。

    “值。你是昆弥明月歌者的后裔,你有晁皇族的血脉,但这些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值钱。”白衣女孩娇笑,声如银铃。

    “那你还图我什么?”羿琰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是觉得快要被疲惫吞噬了,强撑着精神。

    “图你,这一颗少年心!”白衣女孩笑,手指轻轻点在他胸前,和善又威严,善良又邪恶,“把灵魂许诺给我,做神的奴仆吧,让神指引你走剩下的路。”

    女孩向他伸出双手,那纤纤素手上有圣洁的光:“让神指引你走上最高的山峰,成为这个世界的王。只需许诺你的灵魂,做神忠诚的仆者。”

    声音宛如仙乐,这邀请里带着魅惑。

    羿琰笑了,油盐不进:“神?谁的神?我不要江山美人,我谁的奴仆也不做……”

    羿琰说完,彻底失去了知觉。

    世界归于了黑暗,炽热的黑暗。

    耳边还依稀有少女的呢喃。

    好吵!别来烦我,我不听!

    松阳城是座小城,出点事很快全城尽知:

    一是前任太守韩府旧宅失火。

    天干物燥疏于打理,是容易烧起来。周围百姓赶快来救,还有太守府的大批亲兵来扑救,很快扑灭了火势,未伤无辜。

    二是天见异象,见三五白龙从火光中冲天而起,数有神光。

    北庭郡丞记之于册,喜滋滋地准备呈之于帝。戎澈暗中让六尧偷偷把这卷奏疏从面圣公文里偷了出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羿琰活得好好的,就是头发散乱着被烧焦了一截,发尾卷曲。配上四殿下那双夜蓝眉眼,被米凌打趣像勾栏里极西而来的异域小娘子。

    当时八吉和九梵浇湿全身冲进火海的时候,只见书房里房梁已断,浓烟滚滚。

    羿琰屈身卧在地上,怀里有一把玄色龙鳞鞘的古剑,周身有一圈白光守护,水火不侵,毫发未伤。

    “龙熹重剑,前朝铸剑大师黎钧以身殉之,大不祥。”

    ——这句话羿琰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但也只记得这一句。